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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水下的契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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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夾擊,陰寒刺骨。
鏡中那隻漆黑的「眼睛」傳來的吸力猶如實質,拖拽著沈契的神魂,彷彿要將他從軀殼裡硬生生拔出來,投入那無邊的鏡中深淵。側後方,濃烈的水腥腐臭已近在咫尺,他甚至能聽到泥水攪動的黏膩聲響,以及某種沉重之物被拖行過地面的摩擦聲。
危機關頭,沈契的眼神卻反而沉靜下來,那裡面屬於「人」的情緒——煩躁、厭倦、乃至一絲驚愕——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純粹的、冰一樣的專注與決斷。這是無數次與「穢」打交道磨礪出的本能:越是絕境,越要冷靜。
他沒有試圖同時應對兩面。
左手那盞青白燭火,已被鏡中吸力壓得搖搖欲墜。沈契非但沒有後退穩住燭火,反而猛地將燭台往地面一擱!
「嗤——」
燭火與地面潮濕陰氣接觸,發出一聲輕響,非但沒有熄滅,那點湛藍的火苗竟如同活了過來,順著他握持的燭身急速向下蔓延,瞬間點燃了他事先握在左手掌心、那幾顆用紅線串起的乾癟果子!
果子遇火即燃,卻沒有明焰,只爆開一團濃郁的、帶著辛辣苦澀氣味的赤紅色煙霧!這煙霧如有生命,並不上飄,反而沉甸甸地鋪開,瞬間在沈契身周形成一道環形的赤紅煙障!
「赤陽辟穢,穢煞退散!」
沈契低喝出聲,聲音不大,卻帶著某種震動空氣的韻律。這赤紅煙障一出,側後方襲來的那股濃烈水腥腐臭氣息彷彿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火牆,發出一陣「滋滋」的、彷彿冷水滴入熱油般的聲響,逼近的速度陡然一滯,甚至傳來一聲隱含痛楚的、非人的低沉嘶吼!
這「赤陽果」煙障,是他鋪子裡的存貨之一,至陽至燥,專克水陰類的穢物,效果猛烈但持續極短。用它,為自己爭取到了至關重要的幾秒喘息!
就在赤煙升騰、暫時阻住後方水穢的同時,沈契所有的注意力與力量,全部集中向了正面的鏡子!
鏡中那漆黑的吸力仍在持續,但他的右手已從舊布包中再次探出。這次,他抓出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小把灰白色的、顆粒粗糙的粉末——看起來就像普通的香灰,但細看之下,每一粒灰燼都隱隱泛著極淡的、星辰般的微光。
這是他鋪子櫃檯角落那尊永遠不起眼的小小石香爐裡,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靜穢灰」。無甚大用,唯一的效果就是短暫地「沉寂」異常的活性與聯繫。
沈契將這把靜穢灰,對準鏡子中心那隻漆黑「眼睛」,運足一口氣,猛地吹了過去!
灰白的粉末無視物理距離,如同被那吸力牽引,瞬間撲上了鏡面,均勻地覆蓋在漆黑「眼睛」所在的區域。
那隻「眼睛」猛地一顫!
鏡中傳來的蒼老陰毒嗓音發出一聲悶哼,充滿驚怒:「靜塵之灰?你到底是……」
吸力,中斷了。
雖然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彷彿信號被強行掐斷。但對沈契來說,足夠了!
就在吸力中斷、鏡中那蒼老意識因為「靜穢灰」的干擾而出現剝離與遲滯的剎那,沈契動了。他沒有去撿回那柄釘入鏡中的銅刀,而是腳下用力一蹬,整個人如同獵豹般向前撲出,目標直指——那張歪斜的供桌!
他的左手拾起那盞青白蠟燭,只是此刻燭火已極其微弱。右手則閃電般探出,一把抓向供桌上那碗渾濁的河水!
這碗水,是祭壇與外界水域、與「水替」契約連接的實體媒介之一,是儀式的「觸角」!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碗沿的瞬間——
「吼——!」
身後,赤紅煙障劇烈波動,那股被暫時阻住的水腥腐臭氣息猛然暴漲,竟硬生生撕裂了開始消散的煙霧!一道由渾濁河水與纏繞水草粗糲形成的、巨大的模糊手臂,帶著惡臭與刺骨冰寒,從破牆水洞中伸出,狠狠抓向沈契的後心!
周明在遠處貨箱後,看到了這畢生難忘的恐怖一幕,嚇得肝膽俱裂,連驚叫都卡在了喉嚨裡。
沈契卻彷彿背後長眼。
他抓向水碗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或變向,只是在最後一刻,手腕極其細微地一翻。
原本抓向碗邊的食指與中指,倏地探入了渾濁的河水之中!
冰寒刺骨、怨念糾纏的穢氣順著手指瘋狂湧上。與此同時,那隻巨大的水草手臂,也結結實實地拍擊在了他的後背上!
「砰!」
一聲悶響。
沈契身體劇震,喉頭一甜,一股血腥氣直衝上來。但他硬生生將這口血嚥了下去,藉著背後傳來的巨力,前撲之勢更猛,整個人幾乎撞在供桌上。
而他探入水碗中的兩指,已經夾著一樣東西,從渾濁的水底撈了出來!
那不是水草,也不是泥沙。
那是一片暗沉發黑、邊緣參差不齊的……指甲蓋。看大小和弧度,屬於小指,且絕非新近脫落,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極淡的、暗紅色的紋路印記。
替身契約的「信物」! 也是將小婉的魂魄釘死在此地的關鍵憑證之一!
幾乎在指甲被撈出水碗的同一時刻。
「呃啊——!!!」
鏡中,傳來一聲淒厲無比、彷彿靈魂被撕裂的尖嘯!這次不再是蒼老的聲音,而是屬於一個年輕女子——小婉的怨魂!供桌上那面鏡子劇烈震動,表面覆蓋的靜穢灰被震落大半,鏡中的漆黑「眼睛」瞬間佈滿了血絲般的裂痕,混亂地閃爍著小婉痛苦扭曲的面容和那蒼老意識驚怒交加的模糊影子。
與此同時,側後方那隻巨大的水草手臂,如同失去了支撐,猛地一顫,隨即寸寸碎裂,化為普通的水漬和爛草,嘩啦一聲灑落在地。建築外,原本洶湧澎湃的陰冷穢氣,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消散。
祭壇的核心媒介被破壞,儀式出現了致命的缺口與反噬!
沈契踉蹌一步站穩,後背火辣辣地疼,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他看也不看那面仍在震動哀鳴的鏡子,迅速將那枚黑色的指甲片用一張隨身的空白黃符紙包好,塞進貼身口袋。
然後,他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因為反噬而變得極不穩定、影像混亂的鏡面上。
裡面的蒼老意識似乎想掙扎,想重新穩固連接,但小婉怨魂的激烈反抗與契約信物被奪造成的創傷,讓他一時間自顧不暇。
沈契抹去嘴角滲出的一絲血跡,對著鏡子,用一種平靜到令人心底發寒的語氣,緩緩說道:
「你的『藥』,我收走了。」
「你的『鏡子』,我也記住了。」
「想要回去?或者,想找我算賬?」
他頓了頓,嘴角扯起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照老規矩。帶足『代價』,來『沈記雜貨』找我。」
「我等你。」
說完,他不再理會鏡中傳出的、混雜著狂怒與某種驚疑的無意義嘶吼,轉身,撿起地上那柄因為儀式動搖而自動從鏡面「吐」出一半的黃銅小刀,吹熄了左手只剩一點蠟淚的殘燭,頭也不回地朝建築外走去。
路過那攤化為汙水的爛草時,他腳步甚至沒有絲毫停頓。
外面,周明連滾帶爬地從貨箱後出來,看到沈契蒼白著臉、腳步略顯虛浮卻依然挺直地走出來時,幾乎要哭出來。
「沈、沈老闆!您沒事吧?剛才裡面……」
「沒事。」沈契打斷他,看了一眼周明手中依然緊握、但溫度已經開始下降的黃紙袋,又看了看他肩上那團已然淡薄了許多的濕影。「暫時解決了。你身上的『標記』還在,但源頭動搖了,它暫時沒力氣再找你麻煩。」
他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色,遠處城市的燈光映亮了些許雲層。
「先離開這兒。有些『尾巴』,需要處理乾淨。」
真正的除穢,不僅是破壞祭壇。後續的清理、對殘留契約的徹底斬斷、以及對那個躲在鏡子後面的「老祖」的追蹤,才是更麻煩的部分。
淨穢人的路,從來都不好走。
尤其是當你選擇,不僅僅是「打掃」,還要去追查「垃圾」的來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