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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破曉前的陰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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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萬籟俱寂。
沈記雜貨店內,只有角落一座老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沈契閉目坐在藤椅中,呼吸悠長平緩,但膝上的木尺和周圍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緊繃感,表明他處於一種極度警醒的狀態。
盒子裡,包裹瓷娃娃的絨布無風自動,微微鼓起又癟下,彷彿裡面的東西在不安地呼吸。貼在上面的符紙邊緣,硃砂符文偶爾會極快速地閃過一絲微光,隨即黯淡。
突然,店門外那串乾澀的風鈴,自行發出一聲極輕的「叮」。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滴冷水落入滾油。沈契瞬間睜開眼睛,眸中沒有一絲睡意,只有冰封般的銳利。他沒有動,目光緩緩掃過店內每一個陰影角落。
風鈴又響了一聲,這次稍重,帶著某種試探的意味。
緊接著,第三聲、第四聲……鈴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從最初的試探變成了嘈雜的催促,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手在同時撥弄它。然而,店門紋絲不動。
沈契冷冷地看著那串瘋狂作響的風鈴,手指在木尺上輕輕一叩。
「叩。」
一聲輕響,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鈴聲。風鈴的狂響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雞。
但寂靜只維持了不到三秒。
一種聲音開始滲透進來。不是從門外,而是彷彿從牆壁、地板、甚至空氣本身滲出。那是極為飄渺、扭曲的嗩吶和鑼鼓聲,依稀能聽出是喜樂的調子,卻斷斷續續,走了音,裹挾著嘶嘶的雜音和隱約的哭腔,詭異又噁心,聽得人頭皮發麻,心臟發緊。
與此同時,盒子裡的絨布包劇烈地震動起來,裡面的瓷娃娃發出「咯咯」的輕響,像是瓷胎在相互碰撞,又像是……牙齒打顫的聲音。鎮壓的符紙光芒急閃,忽明忽暗。
沈契站起身,走到店鋪中央。他沒有理會那越來越清晰的詭異喜樂和震動的包裹,而是抬頭看向裡間臥室的方向。
一股陰冷、帶著虛假歡慶氣息的無形力量,正在嘗試繞過店鋪外圍的佈置,從另一種層面,直接滲透進去,觸碰那個它唯一指定的「目標」。
裡間,熟睡中的蘇晴皺緊了眉頭。她陷入了一個混亂的夢境。
夢裡,她站在一條長長的、鋪著紅毯的走廊上,兩邊是模糊的、不斷鼓掌歡笑的人影,人影沒有面孔,只有一團團晃動的陰影。前方是明亮的宴會廳大門,門內傳來熱鬧的喧嘩和那走了調的喜樂。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她耳邊不斷輕喚:「蘇晴……快來呀……就等你了……吉時到了……快來……」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想往前走,腳上不知何時穿上了一雙鮮紅的高跟鞋。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想尖叫,想後退,卻發不出聲音,動彈不得。
就在她的腳即將邁過門檻的瞬間,口袋裡突然傳來一股灼熱的刺痛!
「啊!」蘇晴在夢中驚呼出聲,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坐起來,冷汗涔涔。
是那張紅色符紙!它在黑暗中散發著穩定的、溫暖的紅光,雖然燙,卻不傷人,像一盞小燈,驅散了夢中那無邊的陰冷和蠱惑。耳邊那呼喚聲和喜樂聲,在醒來的瞬間便消失了,只有心臟狂跳的餘韻。
她突然想起沈契的叮囑,遇到異常要大聲叫他。
「沈契!」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喊了出來,聲音因為驚悸而帶著顫抖。
幾乎在她出聲的同時,外間傳來一聲清越的鳴響,像是金屬震顫,又像是某種無形的屏障被加固的聲音。隨即,是沈契平靜的、穿透門板傳來的回應:「我在。沒事,繼續睡。」
簡單的六個字,卻比任何安慰都有效。蘇晴緊繃的身體鬆懈下來,攥著發燙的符紙,重新躺下。外間再沒有異常的聲音傳來,連那老座鐘的滴答聲都似乎變得遙遠。她躺在充滿他氣息的床上,聽著隔著一扇門、他可能存在的那片寂靜,心裡湧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情感——被保護的安全感、劫後餘生的慶幸、對未知力量的恐懼,還有……對門外那個男人的、越來越無法忽視的依戀和心動。她知道這或許只是吊橋效應,是危難中對保護者的傾慕,但感覺如此真實而強烈。
他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為她抵禦著那些可怕的東西。這個認知讓她鼻腔發酸,眼眶微熱。
外間,沈契在回應蘇晴後,目光重新落回盒子。剛才蘇晴夢中受襲的瞬間,這裡的瓷娃娃反應最為激烈,幾乎要衝破符紙。而他用木尺輕擊地面,加強了對整個房間,尤其是裡間方向的守護結界。
喜樂聲和異常的震動漸漸平息下去,如同潮水退去。風鈴安靜地掛著,彷彿從未響過。
但沈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退卻。對方的「邀請」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直接干涉現實。瓷娃娃作為象徵物,就像一個信號放大器,留在身邊固然能研究,卻也更容易引來攻擊。
必須加快速度。鴛鴦譜、簪子,還有其他可能散落的瓷娃娃……必須盡快找齊或處理掉,掐斷儀式觸發的所有條件。
天快亮時,沈契收到慧能發來的幾張模糊的圖片,是那本老筆記的殘頁,上面果然有更多關於「陰喜術」和破解之道的零星記載,字跡潦草難辨,需要時間細究。其中一頁邊角,提到「破鏡需尋其裂,散筵當究其因」,似乎暗示要破解這種強制補全的儀式,需要找到最初導致儀式「不完整」的那個「因」,並將其「化解」,而非單純對抗執念本身。
最初的「因」……是新娘周雅婷的猝死?還是新郎陳志豪的崩潰?抑或是……蘇晴的缺席?
沈契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熟悉的厭煩。這些糾纏不清的因果,總是最耗心力。
晨光微熹時,他煮了一壺濃茶。裡間的門輕輕打開,蘇晴走了出來。她看起來有些憔悴,但眼睛明亮,看到沈契坐在晨光中泡茶的樣子,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早。」沈契倒了一杯茶推過去,「睡得如何?」
「後來……睡得很好。」蘇晴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昨晚,謝謝你。我好像……夢到不好的東西,但聽到你的聲音,就沒事了。」
「符紙起了作用,你的意志力也不錯。」沈契客觀地評價道,沒有居功。他話鋒一轉,「等會我帶妳去個地方。」
晨光徹底照亮了雜貨店。新的一天開始,與時間的賽跑,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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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點,沈契開車帶著戴著帽子與大框墨鏡、把自己包得嚴實的大明星蘇晴,來到城西一座香火頗旺、但建築略顯俗麗的寺廟——「淨慈寺」。與寂光寺的古樸清幽不同,這裡遊客絡繹不絕,空氣中飄著濃郁的商業香燭味。
「慧能師傅就在這裡掛單?」蘇晴壓低聲音問,有些詫異,很難想像沈契口中的小和尚,會待在這麼……熱鬧的地方。
「他哪裡有油水就往哪裡鑽。」沈契語氣平淡,領著蘇晴繞過正殿,走向後院一排相對安靜的廂房。在一間門上貼著歪斜「經書修繕室」牌子的房前停下,敲了敲門。
「來了來了!貴客臨門,有失遠迎啊!」門幾乎是立刻被打開,一個身穿半新不舊僧袍、年約十八出頭的圓臉和尚探出頭來,正是慧能。他眼睛不大,卻滴溜溜轉得靈活,先看到沈契,臉上堆起熟稔笑容:「契哥?哎呦,好久不見,快進來快進來!」
和尚並未多看蘇晴一眼,只以為沈契身後帶了某位普通女性友人。三人一進屋,門才剛關上,蘇晴便取下帽子與墨鏡——清秀漂亮的臉龐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亮眼。
慧能原本正倒著茶,餘光瞥到她側臉,手一抖,茶水差點潑出來。他愣住兩秒,眼睛瞪得快滾出來:「我——這、這不是……蘇、蘇晴!?」
驚訝、震撼、還有一絲「大客戶從天而降」的職業性興奮,全寫在臉上。
「咳。」沈契淡淡清了清喉嚨,「坐下再說。」房間裡與其說是經書修繕室,不如說是雜物間加小作坊。靠牆的架子上亂糟糟堆著些經卷和破舊古籍,中間一張大桌上擺滿了修書工具、顏料、膠水,還有幾本翻開的筆記和……一包沒吃完的零食。空氣裡混合著紙張、漿糊和一股淡淡的滷菜味。
慧能手忙腳亂地把零食掃進抽屜,用袖子擦了擦兩把椅子。「契哥,蘇……蘇小姐,坐坐坐!地方簡陋,別見怪哈!」他目光忍不住又瞟向蘇晴,滿是好奇。
蘇晴被慧能這反差極大的模樣逗得有些想笑,之前緊張的心情緩解不少。她雙手合十,微微彎腰:「慧能師傅,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慧能擺擺手,動作神態一點不像個和尚,隨即又看向沈契,搓著手,「契哥,您吩咐查的東西,小弟我可是廢寢忘食、殫精竭慮啊!您看這黑眼圈……」他指著自己幾乎看不出來的眼底。
「說正事。」沈契直接打斷他的表功,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示意蘇晴也坐。
「得令!」慧能也坐下,表情認真了些,從桌上一堆紙裡翻出幾張照片和抄寫的筆記,「關於那『陰喜術』,我根據您昨天說的情況,又翻了幾本雜書,有個猜想。」
他指著那張模糊的照片殘頁,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這裡……應該是寫『補缺需憑證,執念匯於物』吧。我懂得不深,但大概是說——要把缺的東西補上,需要某個能當作依據或象徵的物件。」
他用手指輕點著那幾個字,像在確認自己沒看錯:「而『執念匯於物』這句,看起來是在講,有些執著,會集中到某樣東西上。那個東西就會變得特別關鍵。」
沈契若有所思,沉默了一瞬,將慧能的解釋與之前掌握的線索串起來。過了幾秒,他才開口,語氣冷靜卻帶著分析意味:「如果原本是一組的,現在少了一件……那缺的,可能就是這裡說的憑證。也就是說,某些物品很可能還留在外面,需要追查。」
七年前的那起案件,因為過於離奇慘烈,有些小物件——像首飾之類的——未必全都列入正式物證清單,尤其是那些當時被認定與案件關聯不大的物品。比如那支簪子,新娘當時在休息室就已經不見了,根本還沒來得及戴上。
沈契轉頭看向蘇晴:「明天我們得分頭行動。我去查那支簪子的下落和鴛鴦譜的可能去向。妳……試著聯絡一下當年的婚禮策劃師、酒店當時的負責人,或者任何可能知道婚禮詳細流程和物品清單的人。重點是儀式環節和所有定制物品的去向。」
他頓了頓:「這會有風險,可能會讓妳也進入某些存在的視線範圍內。如果妳覺得無法承受,可以留在店裡,相對安全,但進度會慢。」
蘇晴幾乎沒有猶豫。「我去。」她抬起頭,目光裡有殘留的恐懼,但更多的是堅定,「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只讓你一個人冒險。而且……我相信你會安排妥當,不會讓我真正陷入無法挽回的危險,對嗎?」
她最後那句反問,帶著一種不自覺的信賴和微弱的試探,目光盈盈地望著他。
沈契對上她的視線,有那麼一瞬間的沉默。他似乎在評估她的決心和狀態,最終點了點頭。「好。保持聯繫,紅色符紙隨時帶著。一旦發燙,立刻停止,找我。」
「嗯。」蘇晴用力點頭,心裡因為他的應允和那句「找我」而泛起一絲甜意。她開始渴望,在解決這一切之後,他們之間,是否能有一些不同?
她不知道,沈契此刻心裡想的卻是:爺爺說過,沾染了這種因果的人,往往很難回歸平靜日常。但至少,他得確保她能活著,去面對她未來的人生——無論那人生裡,還有沒有對演戲的滿腔熱忱。
沈契大致的和慧能說了一下情況,並讓他也去幫忙查查看七年前西華酒店那場事故中,簪子、鴛鴦譜以及其他瓷娃娃的下落,雖然沈契自己也知道,要一個和尚去做這些事,屬實有些為難他,但慧能也知曉事態嚴重,難得的正經了些。
回程車上,蘇晴想起慧能的樣子,沒來由地想笑。「慧能師傅……挺有趣的。」
「嗯,麻煩的有趣。」沈契專注開車,隨口應道。
「但他好像很怕你,又很聽你的話。」
「他只是怕我把他偷賣寺產的事告訴慧明。」
蘇晴忍不住笑出聲,車內的氣氛輕鬆了些。她正想說什麼,手機震動起來,是經紀人打來的。她接起,說了幾句後,臉色變得有些為難和歉疚。
「沈契,」她掛斷電話,有些遲疑地開口,「下午……我可能得離開一下。之前談好的那個電影項目,導演臨時有空,希望今天下午能見面細談一下劇本和角色。這對我……很重要。」她聲音漸低,想起自己那被預支的代價,心中澀然。
沈契從後視鏡看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去哪裡?多久?」
「在市中心的白鷺會館,大概兩三個小時。我會儘快結束。」蘇晴連忙保證。
沈契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衡。「帶好符紙。結束後立刻聯繫我,我去接妳。不要單獨去任何偏僻的地方,尤其是——舊的酒店、禮堂,或者有婚慶佈置的場所。」
他的叮囑仔細而具體,蘇晴心頭一暖,用力點頭:「好,我記住了。」
將蘇晴送到她與經紀人約定的地點附近,沈契看著她下車,融入人流,才調轉車頭。他沒有回沈記雜貨,而是驅車前往另一個方向——城市檔案館和圖書館所在的區域。他需要查閱一些公開的舊報紙和社會新聞,尋找關於周雅婷家庭背景、以及七年前婚禮更細節的報導,特別是可能被忽略的、關於「習俗」的隻字片語。
就在沈契於故紙堆中翻找時,他的手機震動,是慧能。
「契哥!有發現!」慧能的聲音透著興奮,「我那個遠房表舅的鄰居的兒子,還真給我問到了點東西!他說當年西華酒店的案子,物證太多,那本鴛鴦譜好像……好像後來被周雅婷的一個親屬,據說是她姑姑,以『留個念想』為理由申請領回去了!不過程序好像有點不清不楚,檔案裡記錄不全。」
「姑姑?」沈契目光一凝,「叫什麼?住哪裡?」
「名字叫周淑芬,當時登記的地址是老城區平安里那一帶,但那都是七年前的地址了,現在還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還有呢?合卺酒的環節?」
「這個還在打聽,不過有個模糊的說法,當時主持那個環節的,好像不是常見的長輩或司儀,而是新娘特意請來的一位……據說是家裡認識的、懂老禮的阿姨?具體是誰還沒問到。」
「繼續查。重點是那個阿姨的身份,以及周家是否有特殊習俗。」沈契掛了電話,手指在桌上輕敲。鴛鴦譜在周家姑姑手中?這倒是出乎意料。如果鴛鴦譜是「名冊」,那麼由新娘的親屬保管,某種程度上似乎……更「名正言順」了?但這其中是否另有隱情?
他看了看時間,蘇晴那邊的會面應該還沒結束。他決定先去平安里附近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周淑芬的線索。
與此同時,白鷺會館的雅緻包廂內,蘇晴正與王導和製片人談論劇本。王導是業內出了名的嚴格,但對蘇晴的氣質和之前一部作品的表現頗為欣賞。談話進行得很順利,王導甚至即興讓她試了一段劇中的獨白。
蘇晴屏息專注,將情感細膩地注入每一句台詞。她的聲線時而低沉,時而高昂,角色的熱愛與掙扎被她詮釋得恰到好處,帶著真實的力度和感染力。王導眉頭微蹙,眼神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舒展,露出欣賞的表情。蘇晴感受到那份肯定,心底一陣微微的暖意,但仍維持專注,讓表演保持完美節奏。
會面在客氣的氛圍中結束,王導表示會再聯繫。蘇晴看著對方滿意的神情,心中微微一暖,為自己的表現感到高興。然而,送走王導後,她獨自坐在包廂裡,望著窗外閃爍的城市燈火,心底卻生出一陣無力感。事業的壓力、生命的威脅,還有對沈契悄然滋長卻無望的情感……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感到沉重而茫然。
她下意識地握緊口袋裡的紅色符紙,彷彿那是唯一的慰藉。此刻,她無比想見到沈契,哪怕只是待在他那間堆滿舊物的雜貨店裡,感受那份與世隔絕的平靜。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沈契的號碼。
「結束了?」沈契的聲音很快響起,背景有些嘈雜,像是在舊街區。
「嗯,你在哪裡?我……可以過去找你嗎?」蘇晴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
沈契那邊頓了一下:「我在平安里,找周雅婷的姑姑。地址可能不對,正在問。你過來也行,路上小心,到了發定位給我。」
「好,我馬上過去。」蘇晴掛了電話,深吸一口氣,將方才的失落暫時壓下。至少,還有眼前必須面對和解決的事情。而這件事,將她和沈契緊緊聯繫在一起。
她不知道,隨著她主動走向沈契所在的方位,口袋裡的紅色符紙,溫度正在極其緩慢地、一絲絲地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