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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被挖去的腐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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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國感到心頭那份剛剛被剝離的空洞感,此刻變得更加具體。他確信,自己失去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不是記憶被抹除,那份恐懼的經歷仍在,但其中的「能量」、那份驅使他夜復一夜走向崩潰邊緣的核心執念與情感重量,消失了。現在回想起那個背影,他依然會感到悲傷、無力,卻不再有那種蝕骨銘心、顛覆認知的恐怖。
「我……我怎麼了?」他聲音沙啞地問。
「你對『母親是否還是母親』這個問題的、最極致的恐懼,以及隨之而生的、試圖用『觀看』來確認卻不斷失敗的強迫性執念。」沈契將木盒收回布包,語氣像在描述物品的材質,「它已成為了你靈魂上的一道腐蝕性傷口,也是滋養那個『東西』的養分。現在,傷口還在,疤痕或許會留,但腐蝕的源頭和持續的疼痛,我取走了。」
他走進臥室,來到床頭櫃前,拿起那面如今看來只是破舊普通的圓鏡,又看了看那對繡枕。「這兩樣東西,是舊情緒的依附,也是這次事件的觸媒。最好收起來,用紅布包好,放在不見日光、不近人氣的地方。鏡子尤其不要再對著床,或任何人長期停留的位置。」
王振國連忙點頭,此刻沈契的任何吩咐他都願遵從。「那……我媽她?」
「她只是神魂衰弱的老人,被那扭曲的『迴路』當作了反射板和中繼站。現在迴路已斷,她不會再無意識放大你的恐懼。但她的衰老與病痛,我無能為力。」沈契看向床上安睡的老人,眼神裡有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東西,但轉瞬即逝。「你能給她的,是更純粹的照顧,而不是被恐懼綁架的、喘不過氣的關注。這對你們雙方,或許都是一種……鬆綁。」
鬆綁。王振國咀嚼著這個詞,心中五味雜陳。是的,那份幾乎要勒死他的恐懼枷鎖沒有了,但隨之而去的,似乎還有某種他與母親之間極端緊張、卻又異常強烈的連結。現在剩下的,是更赤裸、也更沉重的現實:一個日益衰弱需要照顧的母親,和一個疲憊但必須前行的兒子。
「契約完成。」沈契走出臥室,回到客廳,拿起他那面舊旗袍鏡,仔細擦拭後收回布包。「此事已了。」
王振國跟著出來,侷促地站著,不知該如何表達感謝,或者說,為那份被取走的「東西」定價。「沈老闆,我……我該怎麼……」
「不必言謝,這是交易。」沈契打斷他,目光平靜地看過來,「你得到了你當下最需要的安寧與清晰的認知,我取走了對等的『代價』。很公平。日後,照顧好你母親,也照顧好自己。若再有類似『東西』被吸引而來,你知道去哪裡找我。」
他說完,微微頷首,便向門口走去,沒有絲毫停留或寒暄的意思。
「沈老闆!」王振國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沈契在門口停下,沒有回頭。
「那種……空洞的感覺……會一直在嗎?」王振國問出了心底最深的惶恐。失去了那份極致的恐懼,他並沒有感到完全的輕鬆,反而有一種踩在棉花上的虛無。
沈契沉默了片刻,聲音似乎放緩了一些,但內容依舊直接:「被挖去腐肉的地方,總會空一塊。但它會長出新的東西,可能是更平靜的接納,也可能是別的。那是你的路了。」
話音落下,沈契拉開門,身影沒入樓道昏暗的光線中,腳步聲輕而穩,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
王振國站在門口,望著空蕩蕩的樓道,許久沒有動。屋內一片寂靜,臥室裡傳來母親平穩悠長的呼吸聲,如此普通,卻讓他眼眶發熱。他輕輕關上家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
沒有了。那個夜夜折磨他的、關於背面的恐怖疑問,真的沒有了。他試圖去回想,去勾勒那份恐懼,但就像試圖抓住一縷煙——記憶的形狀還在,但那凍結骨髓的冰冷、那顛覆一切的暈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蒼白的、屬於「過去」的故事輪廓。
心口的空洞感真實存在,帶著輕微的、持續的鈍痛,提醒他確有重要的東西被取走了。但奇妙的是,伴隨著這空洞,一種久違的、幾乎被他遺忘的平靜,如同細小的溪流,開始在乾涸的心田裡蜿蜒。
他不再害怕看向臥室的門。
許久,他撐起身體,走進臥室。藉著窗外微光,他仔細端詳母親的睡顏。皺紋深刻,白髮稀疏,嘴唇微微張開——一個徹徹底底的、衰弱老人的模樣。沒有詭異,沒有難以言喻的恐怖,只有歲月與病痛留下的、令人心酸的痕跡。
他伸出手,極輕地為母親掖了掖被角。動作自然,沒有顫抖。
然後,他拿起床頭櫃上那面舊圓鏡。鏡面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只映出他自己憔悴的、模糊的臉。翻過來,背面木框的掉漆處摸起來粗糙扎手。這就是一面普通的舊鏡子,承載過往,見證時間,僅此而已。他又抱起那對繡花枕頭,牡丹花的紋樣暗淡無光,布料有些發黃。
他找出一塊乾淨的紅布,將鏡子和枕頭仔細包好,走到儲藏室,把它們放在最深處的架子上,用其他雜物稍稍掩住。關上儲藏室門的瞬間,他感覺像是關上了一個舊的章節。
回到客廳,他沒有開燈,就在黑暗中坐著。沒有恐懼追逐,夜晚的黑暗似乎也變得柔和,只是一種純粹的、休息的顏色。疲憊如山襲來,但他知道,這是身體的疲憊,而非靈魂的耗竭。
他可能還會做噩夢,還會在照顧母親的漫漫長路上感到無力和沮喪。但至少,他不會再被困在那個關於「背面」的、無解而恐怖的認知煉獄裡。他與母親之間,隔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隔著漫長歲月積累的沉默與隔閡,但不再隔著一層由他自己恐懼滋養出來的、扭曲的詭異面紗。
代價是巨大的。他失去了一部分激烈的情感,一部分定義他與母親關係的、痛苦卻極致的連結。但換來的,是能夠繼續「看見」母親,看見現實,也看見自己下一步該如何走的可能。
窗外,天色漸有泛白的跡象。漫長的一夜即將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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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契走在凌晨清冷的街道上,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舊布包斜挎在肩上,裡面那個剛剛收納了王振國「恐懼執念」的木盒,安靜地躺著,沒有重量,卻又似乎比任何東西都沉。
他沒有直接回雜貨鋪,而是拐進了一條更僻靜的小巷。巷子盡頭有一棵老槐樹,樹下陰影濃重。他在樹前停下,從包裡取出木盒,沒有開啟,只是將手掌貼在盒蓋上,閉目凝神片刻。盒身微不可察地輕震一下,彷彿內裡之物被更深地安撫或封印。
每一份收取的「代價」,都需要妥善處理。它們是力量,是資糧,也是危險的火種。他必須謹慎。
收回木盒,他抬頭看了看漸亮的天色。又解決了一樁「穢」。這次的「穢」很特別,它不兇猛,不暴戾,卻像一種無聲蔓延的黴菌,腐蝕著人最基礎的認知與情感聯結。比起張牙舞爪的邪祟,這種滋生於人心陰暗處、依附於日常溫情的扭曲,或許更普遍,也更難察覺。
王振國空洞的眼神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是交易後的必然。用一部分靈魂的劇痛,換取不再被扭曲折磨的平靜。值不值得,只有當事人自己,在未來的漫長歲月裡去體會、去定義。
沈契攏了攏衣領,轉身,朝著「沈記雜貨」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依舊平穩,背影在熹微晨光中顯得有些孤直,又異常清晰。
天,快要亮了。城市即將甦醒,無數的故事與情緒將繼續滋生、纏繞。而他的小店,他的契約,也將繼續等待下一個被「穢」所困、願意付出代價的客人。
巷口吹來一陣晨風,帶著涼意,捲起幾片落葉。沈契的身影消失在漸次明亮的街角,彷彿從未出現過。只有那棵老槐樹的樹影,在地上輕輕搖曳,見證著又一份無形的「重量」,被悄然納入城市的寂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