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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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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最后一声哀鸣,是Enter键在巨大的力道下挣脱了塑料卡扣,像颗迷你炮弹般崩飞出去。它在空中划过一道无人在意的弧线,撞上二十四寸曲面显示屏的金属边框,发出一声“咔”的脆响,然后轻飘飘地跌落在堆满咖啡渍、烟灰和揉成团的废纸的杂物堆里,消失了踪影。
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固执地停在03:17。
连续第三十一天。
苏棠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字,那些文字仿佛在蠕动,扭曲成一条条吸食脑髓的蛆虫。她眼球干涩发烫,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配合着机箱沉闷的低鸣,像有把钝锤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敲打。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隔夜泡面汤的酸馊气、电子元器件过热散发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更虚无、更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被重复性劳动、无意义KPI和看不到尽头的生活榨干后,残余的灰烬气味。
牛马生涯。
这四个字像生锈的钉子,在她疲惫不堪的大脑沟回里反复敲打。去他妈的行业分析报告,去他妈的明年增长曲线,去他妈的在凌晨三点半空无一人的写字楼里,对着发光屏幕燃烧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只为了老板车库里的下一辆车,或者房东下个月可能上调的租金。
一股混合着绝望、厌倦和某种破罐破摔的疯狂,猛地从胃里冲上来。
她不再看那屏幕,像摆脱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样,猛地向后一蹬。
人体工学椅的万向轮发出刺耳的尖叫,载着她撞开身后的文件柜,滑向客厅中央。那里,昂贵的米白色大理石地砖上,一片巨大的、色彩混杂的图案,占据了几乎全部空间。
那是她的“杰作”。
一个试图撕裂空间、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法阵。
如果它还能被称为法阵的话。
线条的灵感源于她熬夜翻烂的《山海经》古图插画——那些蜿蜒扭曲的山川河流,在她看来充满了神秘的拓扑力量。关键节点的排布,则参考了《时间简史》(霍金著,绘本版)最后一页那个炫酷的“多维空间折叠示意图”。周围散落着各种“施法材料”:打印出来的《河图洛书》复印页,边角卷起,沾着外卖油渍;某宝斥“巨资”购入的“高能量水晶”原石,在客厅顶灯下反射着廉价塑料般的光泽;几个小碟子里装着暗红色的粉末(朱砂)、粘稠的黑色液体(据说是古法炮制墨汁),还有一团五彩斑斓、已经有些干硬的儿童星空彩泥——她记得某个神秘学论坛上说,星空的象征能锚定坐标。
最显眼的,是地上那几本摊开的笔记。字迹狂乱潦草,充斥着文科生的大胆臆测和强行建立的联系:“《庄子·逍遥游》之‘北冥’或为高维空间入口描述……须以特定频率(参考特斯拉线圈?)激发……能量源需纯净意志(心诚则灵?)及外部共振物(水晶?陨铁?)……”
理论自成一体,逻辑感人至深。
别人穿越,靠系统绑定,靠天降横祸,靠洗手池漏电。她苏棠,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这被PPT和报表磨砺过的“钻研精神”,以及内心深处那股强烈到快要爆炸的——逃离欲。
每一个加班到神志模糊、灵魂出窍的深夜,对另一个世界的所有幻想,所有对“不一样的生活”的饥渴,都被她倾注在这套荒诞的理论和脚下这片混乱的图案里。
成本?年终奖没了,信用卡快爆了。
风险?理论依据是东拼西凑的玄学和一知半解的科学名词,能量源是可疑的水晶和她自己都不太信的“意念”。
但无所谓了。
成功了,就是海阔天空,异界称……嗯,至少能喘口气,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过点不被数字和绩效绑架的日子。
失败了……就当给这无聊透顶的现实世界,放一场盛大的、仅限自己观摩的烟花。物理意义上的。
她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她抓起旁边那把网购的“仪式匕首”——号称陨铁锻造,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塑料感十足的水晶,刀柄缠着掉色的红线。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瞬。
没时间犹豫了。天快亮了,明天(或者说今天)早上九点,还有该死的周会。
她学着电影里的样子,龇牙咧嘴,用锋刃(希望开过刃)在左手食指指腹——没舍得划更“有效”但更疼的掌心——快速一划。
锐痛传来,一道细小的红线浮现,然后迅速汇聚成一粒饱满的血珠。
她小心地将手指悬在法阵核心——那颗最大的“能量水晶”上方,看着那滴血颤巍巍地,滴落。
暗红色的血珠,落在幽蓝的“水晶”表面,并未滑落,而是诡异地被吸收了,或者说,晕染开一小片更深的色泽。
“就是现在……”苏棠低声呢喃,闭上眼睛,将熬夜背熟的、中二度爆表的“咒语”(混合了道家口诀、科幻术语和她的私人怨念)一股脑倾泻出来,同时将所有的精神、所有对“另一边”的渴望,疯狂地压向那个玄之又玄的“感应点”。
“乾坤借法!星海无涯!维度折叠,时空之门——给我开!”
起初是寂静。
然后,脚下那用彩泥、朱砂和墨汁绘制的图案,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温和的光,而是一片混乱、刺目、毫无章法的彩光!红的、蓝的、绿的、紫的,像打翻了儿童画颜料盘,又像劣质KTV里的旋转灯球炸了。光芒闪烁不定,伴随着内部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细碎爆响,像是电路短路,又夹杂着塑料被灼烧的焦臭。
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摇晃。不是地震那种来自地底的震动,而是视觉上的扭曲和失衡,仿佛她所处的空间变成了一块被拙劣投影仪投射出的、信号不良的幕布,图像在疯狂抖动、拉伸、变形。桌上的笔筒、水杯叮当作响,书架上的书簌簌滑落,显示器屏幕闪烁几下,彻底归于黑暗。
法阵中心,那片最混乱的光影处,空间开始肉眼可见地扭曲、折叠,像一块被无形之手粗暴揉捏、然后用力撕开的油布。裂隙边缘闪烁着不稳定的电火花般的细碎光芒,内部是飞速旋转的、无法形容具体色彩的混沌涡流,并非纯粹的黑暗,而是各种浑浊颜色疯狂搅拌在一起的深渊。
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那个混沌涡流中心猛地爆发出来!
那不是风,而是空间本身在拉扯。苏棠感觉自己的头发、衣服,甚至周围的空气都被疯狂地拽向那个裂口。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她。
“成……成功了?!”尖叫堵在喉咙里,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气音。狂喜、恐惧、茫然,还有一丝“居然真能行?!”的荒诞感,在她脸上混合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她没有时间思考了。
吸力骤增,像一只无形巨手,扼住她的腰腹,将她狠狠拖离地面,投向那片旋转的混沌。
“啊——!”
短促的惊呼被吞没在空间撕裂的怪异嗡鸣中。
天旋地转。
眼前不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万花筒炸裂后又被粗暴搅匀的色块风暴。无数难以名状的颜色、线条、光斑,以违反生理常识的方式高速闪过、拉伸、旋转。耳朵里充斥着高铁冲入隧道时的巨大轰鸣,但这轰鸣声中,又似乎夹杂着尖锐的金属摩擦、低沉的地震闷响、甚至还有隐约的、无法理解的呓语。
她的胃部翻江倒海,内脏仿佛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方向感彻底丧失,上下左右失去意义。时间也变得模糊,可能是一瞬,也可能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在这极致的混乱和不适中,只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带着自嘲般的冰冷:
研究的时候……好像完全没考虑过穿越过程的身体感受和时空落点校准问题。
随即,意识便被更狂暴的感官乱流淹没。
砰!!!
沉重的撞击,伴随着骨骼几乎散架的剧痛和五脏六腑错位的恶心感。
冰冷的触感瞬间渗透单薄的衬衫布料,刺入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
混乱的光影和噪音潮水般退去,留下令人耳鸣的寂静和刺骨的寒意。
苏棠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干呕了几声,却只吐出一点酸水。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她勉强撑起胳膊,手掌下是粗糙、布满颗粒感的坚硬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雪?
她抬起头。
瞳孔骤然收缩。
预想中的青山绿水、亭台楼阁、仙气缥缈……全都没有。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苍白。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地压着大地,翻滚着厚重阴沉的云层。狂风卷起干燥的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呼啸着抽打在她脸上、身上,瞬间带走了皮肤表面残存的所有温度。
冰冷。难以想象的冰冷。呼吸时,鼻腔和肺部都像被冰碴子划过。
她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
空旷。除了冰雪,还是冰雪。起伏的雪丘,裸露的黑色岩石,远处模糊的地平线。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活动的迹象,只有风声永恒不变的呜咽。
不,等等。
她眯起被风雪刺痛的眼睛,努力看向大约百米外。
那里似乎有一片相对低洼的冰面,冰面上……矗立着一副极其庞大的、灰白色的骨架。
即使在这样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骨架的惊人尺寸。粗壮的脊椎骨节像一排倒扣的石臼,肋骨弯曲成巨大的弧形,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根从头部向前蜿蜒伸出的、弧度优美的长牙,即使半埋在冰雪中,也依然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狰狞的气息。
猛犸象?
苏棠脑子里蹦出一个词,随即被更大的荒谬感击中。
而骨架旁边,有几个……人影?
他们裹着厚厚的东西,颜色暗沉,几乎与冰雪背景融为一体。此刻,他们正围着那副骨架,弯着腰,似乎在用力做什么。
好奇心,或者说是求生本能驱使下对同类信息的渴望,压过了身体的疼痛和寒冷。苏棠咬着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朝那个方向挪去。
风更大了,卷起的雪粉迷住眼睛。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跋涉,每走一步,寒气就从裤腿、袖口疯狂钻入,带走更多热量。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距离拉近。
三十米。二十米。
她看清了。
那不是“裹着厚厚的东西”,那是直接用兽皮——粗糙、肮脏、毛发纠结的兽皮,简单地捆在身上,用皮绳或藤蔓固定。兽皮边缘参差不齐,有些地方破了洞,露出下面同样黝黑粗糙的皮肤。
一共五个人。其中三个成年人,两个体型稍小的,可能是少年或女性。他们手里拿着……石块。边缘有明显敲打痕迹的石块,还有一端被削尖的粗木棍。
他们正在用石块用力砸砍猛犸象骨架的某些连接处,试图分离出大块的骨头。其中一人正用石片刮削骨头上残留的一些暗红色、冻结的筋肉组织,然后直接塞进嘴里,大口咀嚼。鲜血和肉渣沾满了他下半张脸和乱糟糟的胡须。
浓烈的、原始的血腥味和生肉的腥臊气,混合着冰雪的冷冽,扑面而来。
苏棠僵在原地,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
就在这时,那个正在刮食生肉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白泛黄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苏棠的方向。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那原始人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愕、茫然,随即迅速被一种本能的、野兽般的警惕和敌意取代。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沾满血污的嘴唇咧开,露出黄黑色、参差不齐的牙齿。
“嗬……”
一声低沉、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响起。那不是语言,更像是一种威慑性的低吼。
他扔下了手里的石片和那块带血的骨头,慢慢地、带着一种捕食者般的谨慎,站直了身体。他比苏棠想象的更高大,肩膀宽阔,裸露的手臂肌肉结实,布满冻疮和伤疤。
另外四个人也停下了动作,纷纷转过头来。他们的表情如出一辙:震惊、疑惑,然后是迅速升腾起来的戒备和排斥。手里握紧了石块和木棍。
苏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又从脚底开始回流,带来一阵麻痹般的冰冷。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牛仔裤口袋。
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她颤抖着按亮屏幕。
一片漆黑。电量图标空空如也。左上角,那个熟悉的信号格标志,被一个刺眼的、血红色的“无服务”图标取代。
没有信号。没有电。在这片冰原上,它比一块石头好不了多少。
绝望感像冰水一样浇下来。她不死心,又哆哆嗦嗦地拽过肩上那个已经被雪打湿的通勤包——她之前背着的,穿越时居然还挂在身上。
包里有什么?希望渺茫,但必须看看。
她拉开拉链,手指冻得不听使唤。里面东西不多:一个空了的化妆包,一支快没墨的水性笔,半包被压得有些变形的苏打饼干,塑料包装上印着憨态可掬的小熊图案。
还有一本皱巴巴、封面花里胡哨的书。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把那本书扯了出来。
《常用语速成:穿越者必备(附赠基础生存技巧)》。封面是一个穿着飘逸古装的背影,站在山巅,俯瞰云海,旁边还有毛笔字体写的“沟通无阻,纵横异界!”
苏棠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沟通!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沟通!
她迫不及待地翻开,手指冻得僵硬,书页哗啦啦地响。
第一页:“第一章:基础问候与自称。‘阁下’、‘足下’、‘小生’、‘奴家’……”
第二页:“请问仙乡何处?”“此乃何物?”“道友请留步……”
第三页:“货币兑换与基本礼仪:‘一两银子约合……’‘男女授受不亲……’”
……
全是古汉语词汇和古代社会常识。字她都认识,意思也大概明白,但……
她抬头,看着那个已经朝她迈出一步、喉咙里滚动着更响亮威胁性低吼、手里抓紧了那根染血尖木棍的原始人。
又低头,看看书页上娟秀的印刷体楷书。
一种巨大的、荒诞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错位感,狠狠攫住了她。
这不是她以为的任何一个“古代”!
狂风卷起书页,疯狂翻动,最后停在了封底。
苏棠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版权信息、出版社logo、条形码……
然后,她的视线,凝固在右下角。
那里,有一行先前购买时完全被她忽略的、用最小号字体印刷的灰色小字:
“温馨提示:本语言学及生存指南基于主流穿越文学及历史考据编纂,仅适用于类地时空基准位面。时空坐标可能存在理论误差,约±5000年。穿越有风险,使用需谨慎。祝您异界旅途愉快!”
±5000……年?
理论误差?
苏棠呆呆地看着这行字,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凿进了她的天灵盖。
她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头。
冰原。寒风。猛犸象骨架。
茹毛饮血、手持石器、对她龇牙低吼的原始人。
手里这本彻头彻尾的、关于“古代社会”的……废纸。
“嗬——!!”
那原始人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苏棠呆立不动的样子被他解读为某种挑衅。他发出一声更大的、充满攻击性的咆哮,挺起那根尖锐的木棍,朝着苏棠,猛地冲了过来!他的步伐沉重,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速度不算快,但那股一往无前、带着最原始生存搏杀气息的架势,足以让任何文明温室里长大的人魂飞魄散。
木棍的尖端,在昏沉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属于死亡的光。
苏棠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大脑一片空白。
身体却在本能的驱动下,发出了穿越至今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能被她自己理解的、充满极致惊恐的尖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