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怜花 ...
-
昔合感到喉咙中一阵发干。
沈燃的感情像是被冻住的火焰,一旦有人敲碎了那层脆弱的壳,就会尽数翻滚逃窜而出。她仿佛看到前世的少年郎紧紧抱着那个他心爱的女人,他像一把干枯的柴火,为了能给那个死去的、冰冷的人一点温暖而热烈地燃烧,烧到整个世界都被焚尽,直到两个人都化为一捧灰尘才停止。
多么可怕而纯粹的人。
他心里除了那个唯一重要的人之外,毫无牵挂。他可以轻易地就颠覆伦理纲常和世俗道德来取悦那个人。他可以轻易地就为了那个人去杀人,并且毫无负担。
昔合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怜悯心。
如果他爱上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那他就会变成对方最趁手的利刃,屠戮生灵。
昔合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冷。难怪他前世的师父会那么忌惮他。
但更大的疑问接踵而至。即便他的师父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少年郎对那女人的不一般,又怎会带弟子杀死那个女人?
昔合敢肯定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那个师父不会下定决心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手,沈燃也不会特意跑去杀死一个门派的人。
也许是沈燃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让师父不得不以那个女人为要挟,却不小心害死了她;也许那个女人并不无辜,是个邪恶的家伙。
而且沈燃一直强调他对他前世的师父一心一意。那么,那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吗?
这里面太多的谜团了,沈燃充其量只是讲述了一个抒情的故事,算不得什么真相。而且这还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
阿念通报鉴心大师来了。昔合边梳洗边打发沈燃回旁边的房间休息,她喊了声“快请”,拿着金刚杵的鉴心大师就走进来了。
鉴心长得一团和气,大约四十多岁,一张圆脸天生带笑,看上去慈祥无比。
“有劳大师了。”昔合说。
“不敢不敢。”鉴心大师细细地看了看昔合的眉眼,才笑眯眯道,“自古因缘际会,讲究的就是‘因果’二字。杀人偿命,姻缘缠缚,都脱不开这两个字。
那少年郎执着于你,因在前世,果在今生。六道轮回,他还能再度为人与你相遇,必然是天道的意思。这其中玄妙之处,我虽知晓,却不能轻易道破,只因这是天道予你的情劫。”
“情劫?”昔合思索,“我曾听闻有修士渡情劫不过,走火入魔,疯疯癫癫。也有杀妻证道、杀夫证道者不为天理所容,被打入修罗道,终生与被害之人在地狱火中相互折磨。据我所知,并非人人都有情劫。大师可知这其中玄机?”
鉴心嘿然一笑:“往往劫数都应着一个人的品性执念。无心无念者,入情劫,生执念,杀心证道,方知诸般情思皆为幻象;超凡出尘者,轮回历劫,耽于红尘名利,人情羁绊,垂垂老矣,才知万事不过一捧黄土。”
“你与那少年郎死生缠缚,因缘纠结,皆因你二人前世执念所致。”
鉴心缓缓道:“你之所见,他之所见,终归只是真相的一隅。先前附身之人,在贫僧看来,却并非少姬的前世。少姬只是沉浸在他人的故事中,迷失了自我。我想,天道之所以属意少姬附身他人历经前世,就是为了能让少姬感知不同视角,探寻真相。少姬不妨再照一次轮回镜,说不定,会另有一番视角。”
鉴心说完不再打扰昔合,起身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离开了。
昔合消化着信息,大师的意思是她和沈燃所知道的并非全部的真相?
她想起那惨烈的场景,胸口隐隐作痛,事不宜迟,她对阿思道:“去取轮回镜碎片来。”
过了一会儿,忘川风风火火地来了。
“让我再照一次。”昔合道。
忘川急了:“还照呢!照了一次就生了心魔,有了情劫,出来个沈燃,再照还指不定照出来个沈冰沈土呢!”
昔合忍不住笑了。忘川有时候就是这样,火急火燎的事情她总会不经意让人发笑。她和摇光两个一对活宝,每每都能给她这个无趣的人带来欢笑。
他们三个还是孩子的时候就一同拜入白玉京,摇光年龄最大,忘川万年老二,两个人都宠着年龄最小的她。忘川从小就长得唇红齿白,金质玉相,明明是个女孩子,高挑的身材和俊俏的脸蛋却不输任何男儿。她又最爱溜下山玩乐,每次回来都满脸唇印和一兜子小姑娘小媳妇的手帕子。每当这时摇光就会变得非常幽怨,像个鬼一样青着一张脸等在山门口将忘川捉个正着,老妈子一样叨叨叨。
忘川指责摇光是因为嫉妒她桃花运太好,摇光指责她成天玩乐四处留情,两个人常常因此斗嘴。
而昔合最爱偷懒,每天只是去大课点个到就回去和床缠缠绵绵。摇光和忘川生怕她哪天躺在床上给好好的腿躺瘸了,一个扒门一个爬窗把她拉起来参加各种活动。
想到这里,昔合感到心里的烦闷少了些。是啊,她可不是前世那个死了许多弟子同沈燃恨海情天的师父。她是金水阁少姬,她有爱她的友人,有可靠的上司,她不必为此担忧畏惧,焦虑不安。
“没关系。”昔合答道。
忘川看了看昔合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掏出碎片摆在昔合面前。
昔合照着碎片,神魂再次飘到镜中。
这次,她的耳边是喧闹的车马声。
她坐在轿子里,感到身下一阵颠簸。朱红色的轿子歪了一下,轿帘掀起。
她看到夜色沉沉,星月也悄然隐去,只有河面亮起的莲花灯星星点点,随着流水起伏,如同玄色的大鱼背上闪烁的金红色鳞片。
孩童们嬉闹着在浅水区互相泼水,不小心溅到了撑船的船夫,船夫骂骂咧咧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却被孩童抛了一把莲子到船上权当赔罪,于是他又消了气,重新吆喝着揽客。岸上站着不少年轻人,一边是盛装打扮的女郎,一边是摇着折扇的公子,隔着河岸相视一笑。酒肆里歌女又换了一首更加哀婉缠绵的曲子,引得无数酒客抛洒铜钱金银,叮叮当当地撒了满地,有的滚落到岸边,便被眼尖的人踩在脚下,两边张望了下,才偷偷揣回袖子里。
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看到桥下汹涌的人流里立着一个静止的少年郎。
他站在那里,毫无期待的,静止的,僵硬的,迟滞的,格格不入的,灰白的身形像是褪色的画。
她觉得对方实在是看上去怪异,忍不住笑了。
明明人声如此喧闹,少年郎却像是听见了笑声一般,精准地看向她。
他原本像是一潭枯水的眼神突然变了,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像是突然爆开的灯花,几乎要溅得她满脸灼伤。
【“少姬可知……这世上存在着一种一眼便可夺人心魄的爱恋。”】
【“那叫一见钟情。”】
她的心脏猛烈地一颤。
【“对,那叫一见钟情。”】
画面陡然碎裂开,变作另一幅景象。
昔合站在一座灰色石桥上,桥下是一片宽广的黑色水域,曲折绵延,岸边的花朵像是无数祈祷的手掌,水下翻涌着无数嚎叫挣扎的怨魂。
身后有脚步身传来。
她回头,看到一具艳骨款款向她走来。
那具白骨盛装丽服,描金戴翠,凤冠霞帔,是这里唯一鲜艳的色彩。
它体态庄严优雅,明明只有一具骨架,她却感觉到是一个美人向她走来。
她着魔似的被定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那具艳骨离她越来越近,那具骨架慢慢生出丰盈的血肉,缓缓现出一张少女远山芙蓉般的面容。
少女倒在她怀里,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将对方拥入怀中,这才发现这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
少女的肌肤细腻冰冷,像是严冬深处的湖底,冷得她牙齿发颤。
她听到了“自己”轻柔地呼唤的声音:“怜花……吾妻……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那是少年郎的声音。
如此温柔粘腻,却让她浑身发冷。
但这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是这具身体传来的亢奋感使她身不由己地颤抖……她看到了那艳骨的脸——
那张脸同自己一模一样。
汹涌的河底骤然涌出无边的烈焰吞噬了两人。
她又回到那熟悉的场景中——层层叠叠的焦尸,烧到天际的火光。
以及,孑然一身的少年郎。
少年的额发挡住眼睛,眼底的灰暗像是蜡烛燃烧后的灰烬,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火星还证明着这是个活人:“有什么非得爱上一个快死的人的理由吗?”
漫天灼烧的火焰中,少年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结冰的河,连沸腾的热血都要为之冻住。
他松开手,手心里随风飞出缠在一起的发丝。
那里边,尚存有他妻子的一点魂魄的余光。
少年低低地笑了,像是在安抚心爱的情人那样温柔:“怜花,来生……我们再见吧。”
“来生,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