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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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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息,尸体烧焦的腐臭和铁锈味令人作呕。宫门外无边无际的烈火卷席而来,迅速将林苑仙卉燎成灰烬。
无数弟子筑成人墙,高声吟唱着阵法,只发出几个音节便被从天而降的火球烧成了火人,然后又是新的弟子挤上来。
昔合勉强靠着剑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她的衣袍已经被深深浅浅的血迹浸湿,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干咳了几声,喉咙被灼烧得如同生吞火炭一般。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慢慢出现了一个少年郎的人影,同她一样,身染鲜血。她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逐出师门的徒弟。
她看着他随意地操纵着天火,脚尖碾碎尸体的头颅,那些都是她亲手带回抚养长大的弟子。
“为什么?”她咬着牙,“我对你问心无愧!我只是将你逐出师门。为了让你过上普通人的生活,我甚至还替你置办房屋,选好了合适的妻子,看着你们成亲……为什么你要这样报复?!”
少年歪着脑袋,一脸不解:“……成亲?难道不是师父的一厢情愿吗?”
她看着孑然一身的少年郎,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地颤抖着嘴唇:
“你的发妻呢……?她那样全心全意地对你……!”
少年额发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只能从缝隙中窥探到一点星火似的、快要溅出来的光:“谁知道呢?
——有什么非得爱上一个快死的人的理由吗?”
“你简直是丧尽天良,畜生不如!”她咆哮着,若不是因为已经力竭,她恨不得将对方剁成肉酱。
“师父果然一点也不懂我。从前不懂,现在一如既往。”少年剑尖的血滴落在昔合的脸上,就像泪,“会有今天这个局面,全都因为——”
“——全都因为我心悦师父。”少年终于笑了,眼眸中一点光像是焚烧后的余烬,“我对师父一心一意——”他顿了顿,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边,笑得几乎快要昏死过去:“一心一意!”
“我对师父……深恨至此,所以师父你珍视的人我全都要杀得一干二净,这样,师父才能体会到与徒儿一般的痛苦。”
少年说着,举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昔合的胸口。
在极度的痛苦中,昔合最后听到了,少年像是情人般的、极尽温柔的呢喃,仿佛怕她就此像个雪人被呼出的热气吹化般,小心翼翼地轻语着:
“……来生……我们再见吧。”
“来生,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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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昔合清醒过来,背后的冷汗已经把衣裳浸湿。她心跳如鼓,半晌才平复下来。
“少姬,怎么了?”旁边的弟子连忙扶住一脸苍白的昔合。
刚刚白玉京十二阁阁主在正殿议事,其中一位阁主突然炫宝,引得其他阁主纷纷拿出珍藏一争高下。忘川阁阁主忘川拿出了一块流光溢彩的碎片,说是天界神器轮回镜的碎片,能观人之前世、今生,来世。其他阁主质疑真假,作为忘川好友的昔合便自告奋勇照着镜子碎片验查,便看到方才的场景。
忘川看着昔合的神色,目光急切:“怎么样?”
“人的脸都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问!”摇光阁阁主摇光推了一下忘川,捏住昔合的脸左看右看,又把了把昔合的脉象,才掏出手帕擦了擦汗,“还好只是受到了惊吓。”
“是真的,我看到了前世。”昔合缓了几口气。
就是那些画面太过逼真,太过沉浸了。仿佛镜中两人激烈的爱恨仍在眼前。
她前世真是作了大孽了,才会养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徒弟。
昔合眼下确实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好在白玉京掌门代行人琳琅早早看出,吩咐弟子们:“带少姬回到金水阁好生休息吧。”
昔合被弟子们簇拥着回到金水阁,还没坐到床榻上,就被鬼鬼祟祟翻窗进来的忘川给吓了一跳。
“我是来问问你的情况的。”忘川嘿嘿一笑。
昔合懒得理她这一套,直接脱了鞋甩了衣服上床盖上被子一摊,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还是床舒服,这辈子我都想躺床上不起来了。”
忘川非常会看眼色地拿了扇子给昔合在床头慢慢地摇:“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昔合说出了看见的画面:“简直难以想象还有这么畜生的人,我是没法理解那种人的感情的,他脑子不正常。”
“是是是。”忘川附和,“不过你可别忘了,今日我们在正殿议事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昔合一脸茫然,看着忘川嘴巴大张做出来的口型反应过来,“琳琅说新进了一批弟子,让我们准备收徒!”
“主要是昔合。”门外传来充满怨气的声音,两人朝外看去,原来是摇光靠在门口吹冷风。
昔合很想翻个身,用高贵冷艳的屁股对着两个人,但是被窝实在是太舒服了,她一点也不想动,索性往下一缩,彻底把头也蒙进被窝里。
忘川伸手便捉,昔合像条鱼一样在被窝里滑来滑去,还是摇光阴恻恻地一针扎进麻穴里,麻得昔合抻直了身体,成功被忘川拽出了脑袋。
“我不想收。”昔合闭着眼。
“我的姑奶奶。”忘川摇着无动于衷的昔合,“琳琅已经下了死命令了,你再不收徒,她就在你的院子里放一百只鸡,让它们错峰隔一个时辰叫一次。”
“什么!”昔合大惊失色,“琳琅真是好狠的心!”
“重要的不是这个。”摇光谈起,“你不肯收徒,外面现在传出风言风语,说你目下无尘,沐猴而冠。”
昔合嗤笑一声:“让他们说去。”
“顶住压力的是琳琅。”摇光道,“前不久才有人去她那里闹事。”
“什么?”昔合一下子直起身来,“冲着我来也就罢了,和琳琅有什么关系?”说完她又想了想,她深居简出,弟子们背后势力复杂,这些势力找不到她,确实只能找琳琅。
祸是她闯出来的,自然是她去处理。
第二日,收徒大典上,琳琅坐在主位上道:“桃仙人创立白玉京后便云游四海,现如今由我这个代行人代为掌管大小事务。诸位可按意向向心仪的阁主展示才华,拜入门下。未选中的弟子会由师元大长老□□授。”
话毕,十二阁阁主便依次介绍自我流派。
轮到昔合的时候,琳琅特意清了清嗓门:“这位金水阁阁主,相信大家都知道了,十二岁登入白玉京,十四岁便被尊为少姬,封为阁主,创新了傀修一派,是我白玉京百年难遇的天才。往年一直闭关修炼,不曾收徒。今日少姬感念你等弟子勤学苦练,纯善质朴,决定收徒,你们都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昔合微笑着介绍:“我是个懒怠人,没有那么多规矩,我收徒只有一点——就是只收胸无大志的人,毕竟我徒有虚名,也不想误人子弟。”
下面的弟子们一片哗然。
“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怪我骄矜自持。不过那又如何?天下至高至极的傀修术法就在我的脑子里,你们就是有再多的意见,也得巴巴儿地跑到我这儿来。”昔合笑眯眯地将目光梭巡了一圈,“你们背后有人不服气,觉得我占着位置,不要找不相干的人麻烦,直接来找我。”
昔合抬手,一道金光直达金水阁:“今后有任何人对我不满,直接从此处御剑而上,我随时恭候。不过今日是拜师大典,我就不再多说这些无关的事了。你们想要得到我的信物,就要先受我一击。若那时还有人站着,这个人便是我将来的徒儿。”
琳琅刚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自家孩子,爱玩就多让她玩会儿吧。
昔合原本是端坐在座椅上的,此刻身形一松,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神情恹恹的样子,只剩下一双眼睛异常地明亮,浮动着淡淡的金光:“那么,我要开始了。”
只见一道金光飞速地在弟子群中穿梭,速度快到落下一大串残影。金光所过之处,弟子们像个木偶一样啪啦啦倒了一片。
一个站着的都没有。
昔合有点得意地翘了翘鼻子,多年未出手,还是宝刀未老啊。
琳琅看着地上满脸眩晕浑身麻痹的弟子,咳了两声,故作严肃道:“方才少姬这一招,连一成功力都没有拿出,你们却这样在地上东倒西歪,可见你们有多脆弱,以后还要虚心请教,勤加修炼,不要被那些风言风语所惑。”
说完,琳琅又安抚道:“少姬也不是要你们出丑,不过是磋磨你们的气性。收徒之事不可儿戏,少姬既然示范过了,不如就趁这机会收个首徒吧。”
琳琅给了台阶了,昔合自然要顺着台阶下来,本来她也就是想给这些弟子一个下马威,好让外界把矛头都指向她。她用目光打量了一圈下面重新站直的弟子,唯独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最为显眼。
昔合眼神很好,但少年的面容却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模糊不清。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似的,少年冲着她笑了笑。
鬼使神差的,昔合指向少年:“就他了。”
琳琅有点讶异地看了昔合一眼,但最终没说什么。她道:“沈燃,上前来。”
昔合看着那个弟子走上前,少年肤色苍白,额间一点极小的红痣,比朱砂还艳,没有任何一种红色足以比拟。他的头发是罕见的灰白色,仿佛是年迈之人才有的枯败之色,发尾是逐渐向上攀沿吞噬的黑。
他的眼珠也是浅灰色的,比起纸张烧尽的灰更像是褪色的湖。
昔合觉得比起人,他更像是一件瓷器。
美丽的、冰冷的,看似脆弱却坚固无比的……冰裂纹瓷器。
名为沈燃的少年恭敬地拜向昔合:“师父。”
昔合刚想伸手给出自己的信物,突然手心一凉,少年居然连同信物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昔合有点疑惑,沈燃开口了。
他粲然一笑,昔合只觉鼻尖好似拂过花草的香气:“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某种记忆的开关。
那铺天盖地、仿佛要将皮肉骨骼熔化成水滴的火焰,无处不在的弟子惨叫声和一剑穿心的痛苦、伴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喷涌而出,那浓烈至极的恨瞬间攫取了她的心脏。
一身白色麻衣的少年和那个提剑浴血的少年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这样若无其事地笑着,眼中迸发出的火星如同前世燃尽一切的烈焰。
沈燃手指松松地握着昔合的手,如同握着一捧雪: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嘛,一定要……来生再见。”
【“来生,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