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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肝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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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六月,雨季。
天色阴沉了一下午,临近黄昏时雷声隐隐,酝酿着一场大雨。10岁的苏晓晨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到自家楼下,仰起脸,双手比成喇叭放在嘴边喊:“哥!”
苏辰一从六楼的窗户探头:“干嘛?”
“妈早上让我放学回来去打油,忘给我钱啦!”
苏辰一去抽屉里拿了一张十块钱纸币,用重物压着放进窗台上的篮子里,拉着长绳把篮子放下去。
苏晓晨仰着脖子,在篮子还没放到位的时候一个跳高拿到了钱,篮子被撞破了一个口。
“喂!”苏辰一不悦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急什么,划伤你手!”
苏晓晨哪里会站在这里等他教训,拿到钱的一瞬间就像通电了一样,直接弹出去了。
苏辰一气得追着他的身影大喊:“你看我晚上告不告诉妈妈!”
苏晓晨已经跑到了街口,闻声回头朝哥哥做了个鬼脸。
意外就是在那一刻发生的。
街口两个男人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似乎已经停留了许久,见苏晓晨跑来,坐在摩托车后方的男人忽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奋力一提,将他整个人拎到车上,紧接着前面的人猛地一踩油门,摩托车“轰”的一下,开了出去。
一场噩梦,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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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十月,深秋。
寒凉的夜,雨越发大了。苏辰一坐在窗边,一身洗的没形的旧衣服包裹着瘦长的身体,年轻清秀的面孔白得几乎透明,眼角泛着红,眉头微蹙。暴雨像密集的子弹,噼噼啪啪撞在他背后的玻璃上,仿佛要冲破这一层阻碍,直接射向窗子里的人。
他握着手机的右手缓缓垂下。狭小的屏幕蓝荧荧地亮着,听筒里,一个女人不厌其烦地说着“无人接听”,中文说完了,又用英文说一遍。
焦躁袭上心头。
已经是第七通电话了,晓晨还是不接。
苏辰一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晓晨都十八岁了,一个成年人,哪儿那么容易丢,应该只是手机静音,没听见而已。他生母肖仪送给他的那个手机,动不动就出问题的。
可他又忍不住心慌,晓晨毕竟是在肖仪身边啊,虽然那女人快要死了,可快死的魔鬼也是魔鬼。
她会不会像八年前一样,又起了什么歹心,对晓晨下毒手了?
想到这里,苏辰一再也坐不住,胡乱裹上雨衣,冲进了漆黑的雨幕之中。
到达康圣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龙宫一样的建筑在雨夜里都富丽得直反光。这家私人医院是肖仪名下的产业,自从她来住院,这里就再没接收过其他病人,之前住在里面的也一并给迁了出来。
穿得像皇家护卫队一样的保安把苏辰一拦在了外边。
“对不起先生,我们医院晚上十一点之后禁止无关人员进入,请您配合。”
苏辰一求道:“保安大哥,我联系不上我弟弟苏晓晨了,他最近这段时间都在这里照顾他妈妈,他妈妈就是肖仪,住在3楼VIP病房,我上去问一问就好!”
保安人机似的绷着个脸,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不管苏辰一说什么,就是一句“不让进”。最后苏辰一急了,打算硬闯,保安这时候倒突然活了过来,抄起电棍就要打人。
“住手!”住院部大楼里跑出来一个白大褂,制止了保安,把苏辰一拉到一边。
“你是苏晓晨的哥哥?”
“是。”
“晓晨养母家的那个哥哥?”
苏辰一强压着焦躁问:“您是?”
“我是肖仪的主治医生,”白大褂亮出自己的工牌,又上前一步靠近苏辰一,低声道,“苏晓晨不在这里。”
苏辰一狐疑地看着她。
白大褂小心地环视一圈,把苏辰一又往阴影里拉了拉。
“今天早上我查房的时候,听见肖仪在给苏晓晨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来。晓晨在电话那边说,这就出发,一小时之后到。”
苏辰一不禁点头:“没错,晓晨接这个电话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后来电话打完,我们两个就分开了,他就往这里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白大褂接口,“苏晓晨没来。”
苏辰一:“啊?”
“肖仪打电话的时候约摸是八点二十,九点半护士去换药的时候,晓晨还没到,中午我从家里回医院,路过肖仪的病房,发现晓晨还是没有来。
“我从中午过来到现在,一直在医院里,直到现在都没有见到过他。奇怪的是,肖仪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问,也不找,好像他们知道晓晨不会来了一样。
“我当时就以为,可能是苏晓晨打过了招呼,暂时忙别的去了,可是现在你却来这里找他——苏晓晨改变行程,会不告诉你吗?所以我现在怀疑,苏晓晨是失踪了。”
苏辰一一听,心里越发焦急:“医生,麻烦你带我上去,我要找肖仪对质!”
白大褂按住他:“傻孩子,你没发现这里面的蹊跷吗?”
“什么?”
“我刚才听到了你和保安说的话,你是因为晚上例行给晓晨打电话,他不接,你才知道他失联的。可是肖仪跟你不一样,她在今天早上就应该意识到晓晨失踪了,可是一整天过去,她不去找也不报警,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说明什么?”
苏辰一瞳孔一震:“你是说,晓晨失踪,和肖仪有关?”
白大褂重重点头:“所以,你现在上去也是白白送人头,听我的话,直接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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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人失踪要满24小时才能立案,你今天早上还见过你弟弟啊。这样,你说的情况我们会记录下来,你发动亲友再好好找一找……”
雨势丝毫没有缓和,急坠的雨滴连缀成线,猛烈鞭打着大地。苏辰一站在派出所的房檐下,满心懊恼。
都怪我!他想,当初就不应该由着晓晨的性子,放任他回到生母肖仪身边。一个坐拥万贯家财,却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扔到垃圾场去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要不是妈妈捡到了晓晨,收养了他,恐怕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更何况肖仪后来做出的那些恶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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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辰一永远无法忘记他找到晓晨时的情景。
漆黑天幕下,荒野的红砖房里,一只高高的铁丝围栏,圈着一条体型硕大的狼狗,晓晨被绑着双手吊在围栏上方,狼狗稍稍发力一跳,就能咬掉他一条腿!
而派属下在街口把晓晨掳走,此时站在一边打量着这一切的那个女人,就是苏晓晨的生母肖仪。
“这可不能怪我,我说了,只要他答应回来当我儿子,跟我出国,我就放他下来,可他就是不肯啊!”
苏晓晨蜷着双腿,膝盖顶着胸口,心惊肉跳地躲着狼狗的攻击,可是这个姿势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绝望之下只能一声声哭喊着:“哥!救我!哥!”
肖仪渐渐不耐烦了:“哥什么哥,我只生了你一个!你没有哥哥,没有别人,只有我!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不!我不认识你,我死也不跟你走!”
肖仪怒极反笑:“好,那你就去死吧!”
她一扬手,将围栏的钥匙抛进围栏里,正好砸在狼狗脚边,狼狗受到惊吓,骤然躁狂起来,飞身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苏晓晨的衣服,将衣服生生扯下半截来。
苏晓晨靠着那个要命的姿势躲闪了这么久,早已经筋疲力尽,像濒死之人一样虚弱地垂挂在那里,即便知道狼狗马上就要发起下一轮攻击,也再没力气躲开了。
肖仪狞笑起来:“满意了吗?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
可是她错了。
在狼狗再次一跃而起的瞬间,苏辰一迅速爬上围栏,在尖牙即将触碰到晓晨的刹那,纵身朝那狼狗扑了过去。
围栏里流出一条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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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最后的结果是,苏辰一失去了右小腿,落下终身残疾。
转眼八年,苏辰一以为,熬过了那一场劫难,以后会是风平浪静,他和妈妈、弟弟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可是妈妈突然病倒了,需要钱救命,这节骨眼上,肖仪回国找到晓晨,说她得了绝症快死了,只要晓晨愿意给她送终,钱的事她全包。
“哥,我知道肖仪不是人,可她快死了,我也长大了,她不能再把我怎么样,你就让我去吧,让我救妈妈!”
苏辰一坚决不同意,苏晓晨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失声痛哭:“哥,八年前的事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欠你和妈妈的,我知道你们都不怪我,可是我每天都在愧疚,已经快疯了,只有救了妈妈,我才能解脱!”
他说的是实话,苏辰一也知道,所以他再没办法出言阻拦。
可晓晨现在失踪了,这一次难道又是肖仪所为?
一道闪电猝然点亮雨夜,远山传来沉闷的雷声。苏辰一掏出自己那个掉漆掉得跟鹌鹑蛋一样的二手手机,蓝光迸射出来,晃着他的眼睛。
他在联系人列表里翻着,最后停在了“姜若何警官”。
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这时候打扰她好吗?
可是他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晓晨不是任性的人,要不是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这么久都不回电话的。
没时间了!
他心一横,拨了出去,才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
“辰一?”
“姜警官!”乍然听见熟人的声音,紧绷了一夜的苏辰一差点掉下眼泪来,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姜警官,晓晨不见了!”
十分钟后,姜若何的车停在派出所门前,苏辰一湿漉漉地爬上副驾。
他坐进来关上车门,小声抱歉道:“对不起姜警官……”
他要“对不起”的事情有点多,大半夜把人吵醒,暴雨天害人家出门,现在又弄湿了座位。
姜若何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说正事。”
苏辰一也就不再矫情,细细说来:“今天早上,我和晓晨在家附近分开,我走路去人民医院照顾我妈,晓晨搭公交车去康圣医院陪肖仪。晚上十点多,我给晓晨打电话,他没接,我每隔几分钟就再打一遍,但是他一直不接。自从他去到肖仪那里,我每天早晚都要给他打电话,他是知道的,所以我害怕他出了什么事,就去康圣医院找他。
“可是康圣医院的人说,晓晨今天根本就没去,从早上八点二十分我们分开之后,他就失踪了!”
姜若何当机立断打电话给队里的图像侦查专员:“苏晓晨知道吧?调取丰禾社区公交站的监控视频,查他的动线。”
然后一脚油门,车子和地面擦出一声哨响,往市公安局的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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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若何今年三十六岁,是江林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一支队队长,也是江林市警务系统唯一的女刑警队长。她年少时容貌与其他少女并无不同,后来却越长越硬气,仿佛脸也是战斗力的一部分,一开口,秤砣一样的女低音,听着就生畏。
八年前肖仪掳走苏晓晨的那个案子,就是她查办的。
她对苏晓晨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的直白点,这么多年,苏晓晨是唯一一个让她动了感情的人。至于这种感情是从何而来,只有她自己知道。
车子快到市局门口的时候,图侦那边有了结果:“姜队,查到了,苏晓晨是在今早八点三十四分到达丰禾社区公交站。”
苏辰一不由得身体前倾,紧盯着手机屏幕。
姜若何问:“他坐的是去康圣医院的车吗?”
“不是的,”图侦回答,“他根本就没坐车。”
苏辰一一怔。
“监控显示,他在站台停留了一分钟,但不是在等车,而是在等红灯。红灯变绿之后,他过了马路,往斜对面的综合市场走了。”
“然后?”
“过了二十多分钟,八点四十九的时候,他回到了站台监控范围里,手里提着好多东西,有一兜鸡蛋,一箱牛奶,还有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他没有停留,直接往丰禾社区的方向走了,看样子像是回家。”
苏辰一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在家时晓晨说过,妈妈住院这么久,家里一直不开火,冰箱里除了一罐黄豆酱,什么都没有了,让哥哥好歹囤点吃食,回了家能有口饭吃。
苏辰一当时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没想到晓晨还是上了心,转头就买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姜若何问:“那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丰禾社区的?”
图侦:“单从目前的图像侦查结果来看,苏晓晨没有离开丰禾社区。”
苏辰一心里一惊:“你是说,晓晨今天一直都在家里?”
姜若何手上发力,车子一个飘移停在了市局门口。
今天他们支队值班的人是副队长万里,姜若何打他的手机,那边迅速接起来。
“姐,睡不着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少扯淡,东西带齐,出现场!”
半分钟后,万里抱着工具箱跑出来,一把拉开副驾的门。
“后边去。”他对苏辰一说。
“后边去!”姜若何冲他吼。
“哦。”万里猫着腰钻进后座,警局里又跑出来一个年轻女警,是一支队新来的警员言欢。
她噼里啪啦踩着水跑过来,溅起一溜水花。
“头儿,我也去!”
姜若何一言不发,操控车子一记甩尾,冲入夜色。
行至半途,图侦再次打来电话:“姜队,为求稳妥,我们刚刚对丰禾社区周边的监控又进行了一轮排查,都没有发现苏晓晨的踪迹。我们基本可以确定,苏晓晨在综合市场买完菜回到家后,到现在都没有离开。”
姜若何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冷静地道了谢,车子却猛地一个推背,骤然加速往丰禾社区赶。
丰禾社区名叫“社区”,实际上称一声屯子也不冤枉。姜若何的车开到两百米之外就再也开不进去了,众人下车,踩着水一路小跑,横七竖八的电线铺开在他们头顶,老旧的路灯有进气没出气,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
苏晓晨的家在2区17栋603,众人上去的时候,这里看起来一切如常,周围的人家都在熟睡,走廊里只能听见雨声。
万里从苏辰一手中接过钥匙去开门,姜若何退后一步,从腰后摸出手枪。
苏辰一几乎不敢呼吸。
他迫不及待想要门快点打开,盼着这一阵开门的叮当声之后晓晨就出现了,可又害怕,害怕什么,他不敢说,不吉利的话不能说。
胆怯地等待一个或好或坏的结果,常常会等来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就像现在,门打开,里边是间空屋子。
万里“啪”地一下点了灯,小小的房子一眼望得到头。
“等等。”姜若何拦住要进门的万里,向前一指。
众人顺着她的指示看去,看到冰箱前面的地上堆着几个塑料袋,鸡蛋、牛奶、方便面和火腿肠,监控里苏晓晨买回来的东西,此刻尽数摆在那里。
不止如此,原本放在冰箱里的那罐黄豆酱,居然也被“请”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了那台豆绿色的老式冰箱上。
万里拍照留证后,姜若何穿上鞋套,戴好手套走进去,将一地东西轻轻移到旁边,打开了冰箱门。
冷气扑面而来。
冰箱里面被洗劫过一般,空空荡荡,雪白的内壁布满了麻疹一样的水珠。
而在中间一层的隔板上,一块深红色、软肉一样的不明物体静静卧在那里,断端渗出小小一摊血水,沐浴着冷白光。
工作着的冰箱“嗡嗡”地响着,窗外的雨铁砂一样沉重。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缭绕的冷气,绵延不绝的噪音,蔓延开来。
事实证明,姜若何的预感一点都没有错。
后经市局法医处检验鉴定,这一块不明物体是一小块人体器官,说具体点,是属于苏晓晨的,八分之一个肝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