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控距离》酒嗜

8、重温故校

　　次日。

　　晨光熹微，带着昨夜未曾散尽的凉意。沈书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夜都未曾真正安眠。

　　酒店房间的窗帘遮光性很好，将清晨的天光滤成一片暗淡的灰蓝。

　　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轮廓，昨夜的种种——顾泽川锐利的目光、凌昊尴尬的讪笑、空荡包厢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仍在脑海里翻腾，挥之不去。

　　他请了一周的假，本意是想好好放松，处理一些私事，再参加这场期待已久的同学聚会。可现在，聚会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收场。

　　躺下去也只是徒增烦乱。他索性起身，冲了个凉水澡，冰冷的水流勉强压下一些心头的躁郁。

　　换上一身最简单的休闲装，帆布鞋，走在酒店光可鉴人的走廊里，与周围精致的环境格格不入。

　　去哪里？他站在酒店门口，望着苏醒的城市和匆匆的车流，一时茫然。

　　回酒店房间只会被四壁困住思绪。去逛这座城市新起的商圈景点？他提不起丝毫兴趣。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心底某种一直被压抑的引力终于挣破了束缚，一个地点清晰地浮现出来——母校。

　　十年了。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不是不想，是不敢，或者说，是觉得没有回去的必要和理由。

　　那里封存着太多他以为早已翻篇、昨夜却证明依旧鲜活滚烫的记忆。

　　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校名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了句：“校友啊？好地方，不过这些年变化挺大。”

　　变化大吗？沈书望着窗外。越靠近母校所在的区域，街道似乎渐渐找回了一些记忆中的模样。

　　车子最终停在了母校气派了许多的新大门前。正值假期，校园里很安静。沈书下了车，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镌刻在校名石上那苍劲有力的大字，阳光有些刺眼。

　　心跳，在踏入校门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

　　熟悉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主干道拓宽了，铺着整齐的石砖，不再是记忆中有些坑洼的水泥路。

　　两旁多了很多他不认识的花卉和景观小品。崭新的教学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气派非凡。

　　操场变成了标准的塑胶跑道和人工草皮，几个晨练的老人慢悠悠地打着太极。

　　记忆里的煤渣跑道、尘土飞扬的篮球场、斑驳的老教学楼……很多都消失了，或者被修饰得面目全非。

　　他像一个误入者，缓缓走着，试图从这焕然一新的格局中，辨认出往昔的坐标。

　　脚步近乎本能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那是老校区仅存的几栋旧楼之一，他们当年的教学楼还在，只是外墙重新粉刷过，爬满了更加茂密的常春藤。

　　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特有的气味，与记忆里下课时的喧嚣鼎沸形成诡异的重叠。

　　他爬上三楼，走廊尽头，就是他高三时的教室。门锁着，他透过门上方的玻璃窗往里看。

　　桌椅全都换了，统一成可调节高度的新款式，黑板变成了智能电子屏。

　　只有教室后方那块“拼搏百天，无悔青春”的标语牌位置似乎没变，虽然内容可能早已更换。

　　阳光透过洁净的窗户洒进来，落在空无一人的课桌上，明亮得有些不真实。

　　沈书仿佛能看到当年埋首书海的自己，看到顾泽息拄着拐杖咋咋呼呼的样子，也看到……那个总是安静出现在教室后门或窗外的、属于顾泽川的清瘦身影。

　　他闭了闭眼，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他又去了图书馆。旧馆还在，扩建了新的侧楼。他走进旧馆，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阅览室里空荡荡的，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他走到曾经最常坐的、靠窗的那个角落。桌子还是老式的深棕色木头，上面布满岁月的刻痕。

　　就是在这里，顾泽川曾很多次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或斜后方，看自己的书，偶尔抬起头，目光相遇，又淡淡移开。

　　也是在这里，顾泽川将他哥弄丢的笔记，重新整理了一份，字迹工整清晰，放在他面前。

　　那么真挚又热烈。

　　走出图书馆，他漫无目的地逛到了操场边。塑胶跑道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微的橡胶味。

　　他想起高三最后那段时间，压力大的时候会来这里跑圈。有一次跑得太急，呛了风，扶着栏杆咳嗽，一瓶冰水无声地递到眼前。

　　是顾泽川。他没说什么，只是等他接过水，拧开瓶盖，喝了几口顺过气，才平淡地说了一句：“别太拼。” 然后就离开了。

　　思绪回落。

　　这时沈书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通知。

　　头像是一片简洁的深灰色，昵称只有一个字母：G。

　　申请备注里，只有三个字，带着顾泽川一贯的、不容置疑的风格：

　　“起床了？”

　　他深吸了一口校园里干净的空气，混杂着草木和阳光的味道。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最终，落下。

　　他通过了顾泽川的好友申请。

　　几乎是在按下“通过”的瞬间，对话框顶端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那条消息并没有立刻发过来。

　　沈书莫名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期待和紧张。他退出对话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又有些狼狈的事情，急需做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正值饭点，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学生，显得空旷。沈书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想立刻离开这片让他心绪复杂的故地。

　　他记得学校后门那条小巷子里，以前有家面馆味道不错，不知道还在不在。他收起手机，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穿过林荫道，走过略显冷清的篮球场，从侧门出了校园。外面的小街变化更大，几乎找不到当年的影子。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居然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招牌，只是招牌上的字褪色了不少。

　　面馆还开着。

　　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慰藉。他走进去，里面只有两三个客人。老板娘还是那位，只是头发花白了许多，正低头看着手机。

　　沈书点了碗以前常吃的牛肉面，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蒸腾，香味扑鼻。他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牛肉炖得酥烂，汤汁浓郁。十年了，味道似乎没怎么变。

　　他小口吃着，胃里渐渐暖和起来，思绪却依旧飘忽。

　　就在这时，面馆的门被推开了，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里面是简单的白色T恤，气质干净又出众。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让人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的英俊。

　　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神态自若，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似乎在确认环境，然后，视线落在了独自坐在窗边的沈书身上。

　　沈书察觉到目光，下意识地抬头。

　　男人朝他走了过来，步伐不疾不徐，脸上带着礼貌而适度的微笑。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普通话很标准，

　　“请问，您知道这所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怎么走吗？我从正门进来，绕晕了。”

　　原来是问路的。沈书心里那点因被注视而升起的细微警惕松懈下来。

　　对方气质儒雅，问的又是学校的事，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别的意图。

　　“校长办公室？” 沈书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略一思索。

　　学校布局变化不小，他凭着早上的印象和以前的记忆，尽量清晰地指路。

　　男人听得很认真，听完后，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太感谢了，说得非常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般掠过沈书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又回到沈书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来熟和善意，“看来你对这儿很熟，是校友？”

　　沈书点了点头：“嗯，毕业很多年了，回来看看。”

　　“巧了，我也是来找一位老教授，算是……办点事。” 男人语气轻松，并没有深入解释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看了眼时间，“不耽误你用餐了。再次感谢。”

　　“不客气。” 沈书礼貌地回应。

　　男人再次对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面馆，风铃又是一阵轻响。

　　沈书重新拿起筷子，面条已经有些坨了。他低头吃着，心里却莫名晃过刚才那个男人的样子。

　　确实长得非常好看，气质也好，问路时态度自然又不惹人厌烦。不过，也仅此而已。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吃得差不多了，叫来老板娘结账。付钱的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是顾泽川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句话。

　　G：“在哪儿？”

　　沈书看着这两个字，几乎能想象出顾泽川发出这条消息时的神情。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回复道：

　　沈书：“在外面吃饭。”

　　消息发送成功。几乎是在下一秒，对方的状态就显示为“正在输入…”。这次，消息来得很快。

　　G：“地址发我。”

　　不是询问“在哪里吃”，也不是“吃什么”，而是直接要地址。

　　那种熟悉的、不容置喙的掌控感，透过简短的文字，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