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控距离》酒嗜

6、回忆暗涌

　　沈书走到沙发上躺下，身体陷入柔软的垫子，疲惫却毫无睡意。

　　他抬起手臂，搭在额前，遮住眼睛，试图阻挡窗外渗入的微光，然而，意识却不受控制地顺着时光的河流溯洄，滑向了更久远、色彩也更鲜明的那个夏天——高三刚刚开学的九月。

　　记忆里的阳光总是格外灼热明亮，带着夏末最后的炽烈和初秋隐约的干燥。教室窗外，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黑，蝉鸣声嘶力竭。

　　那天下午自习课，身为班长的沈书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整理一些新生材料。回来时，教室后门开着，

　　他看见自己座位旁边——也就是他那位因打球受伤请假一周的同桌顾泽息的位置旁——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校服，背对着门口，正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顾泽息桌上摊开的某本参考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柔软的黑发和线条干净的侧颈上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极其出色的脸。皮肤是冷调的白，眉眼清晰锐利，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却有些薄。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很黑，看人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疏离感。

　　明明只是个刚入学的高一新生，周身却萦绕着一种与嘈杂教室格格不入的、安静而独立的气场。

　　四目相对。少年目光在沈书脸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表情，又淡淡地移开了，继续看那本书，仿佛他只是教室里一件会移动的摆设。

　　沈书当时也没多想，以为只是哪个走错教室或者来找人的新生。他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拿出卷子继续刷题。没过多久，顾泽息拄着拐杖，单脚跳着从后门进来了，额头上还带着汗。

　　“泽川？你怎么在这儿？”顾泽息看到那少年，有些惊讶，随即笑起来，用没拄拐的那只手胡乱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等我？”

　　被叫做“泽川”的少年微微蹙眉，躲开了哥哥的手，语气平淡：“妈让我给你带新的膏药。”他把手里一个小袋子放在顾泽息桌上，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又扫过了正低头写字的沈书。

　　“哦哦，谢啦！”顾泽息大咧咧地坐下，然后猛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差点碰倒拐杖。

　　“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介绍！沈书，这是我弟，顾泽川，今年刚考进来，高一的。泽川，这是沈书，我同桌，我们班班长，学霸兼老好人，以后在学校有啥事找不着我，找他也行！”

　　沈书这才从题海里抬起头，对着顾泽川礼貌性地笑了笑：“你好。”

　　顾泽川看着他，点了点头，依旧没什么热络的表情，只是那双黑沉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像是打量，又像是评估。然后，他简短地开口：“顾泽川。”

　　声音清冽，和他的人一样，带着点凉意。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有名字的交集。很平淡，平淡到沈书当时并未放在心上。

　　高三的学业压得人喘不过气，一个偶然认识的、低两届的学弟，除了是同桌的弟弟这个身份外，似乎并不值得投入更多关注。

　　后来，因为顾泽息的关系，沈书在学校里碰到顾泽川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在篮球场边，顾泽川跟顾泽息一起打球。

　　有时是在图书馆，他独自占据角落，看的书却远远超出高一的范围；有时只是走廊擦肩，顾泽川会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沈书便也回以点头。

　　顾泽川话很少，几乎不主动攀谈。但沈书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目光，时常会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令人不适，只是存在感很强，带着一种安静的观察意味。

　　真正让沈书对顾泽川留下特别印象的，是后来的一次。顾泽息搞丢了沈书一本很重要的竞赛笔记，急得团团转。

　　沈书虽然说着没关系，心里到底有些着急。没想到第二天，一本崭新的、字迹工整清晰甚至补充了不少要点的笔记抄本，出现在了沈书桌上。

　　是顾泽川送来的。他什么也没多说，只留下一句：“我哥粗心，这个赔你。”字迹锋利而整洁，内容详实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高一学生能迅速整理出来的。

　　沈书很惊讶，去找顾泽川道谢。当时顾泽川正在天台，靠着栏杆，看着远处。听到沈书的感谢，他只是侧过脸，夕阳给他轮廓镀上金边，表情依旧淡淡的。

　　“顺手而已。”他说，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沈书脸上，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你的思路，很清晰。”

　　那是顾泽川第一次，对他做出正面评价。语气平淡，却让沈书莫名觉得，这评价来自顾泽川，分量有些不同。

　　再后来……记忆的碎片闪烁：顾泽川玩笑般地说“沈书以后你得来帮我”，顾泽息在一旁静静听着。

　　高三最后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偶尔在校园遇见，顾泽川会递给他一瓶冰水，依旧不多话。

　　那时候的沈书，满心是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别的淡淡感伤，并未深究那目光的含义，更未将那句“来帮我”的玩笑话，与这个高冷寡言、小他两岁的学弟真正联系起来。

　　记忆的胶片继续向后拉扯，停在了一个阳光刺眼得有些过分的午后。

　　高三下学期，高考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每个人头顶，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粉笔灰和焦虑的味道。

　　沈书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模拟卷，穿过教学楼略显空旷的走廊，准备回教室分发。

　　就在楼梯的转角，他看见了顾泽川。

　　还有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女生。

　　女生穿着和他同级的校服裙，身形高挑，长发如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即使只看到一个侧影，也能立刻让人联想到“校花”这个词。

　　她微微仰着头，对顾泽川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明媚的笑意，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棂洒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晕。

　　而顾泽川……顾泽川就站在她对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听。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有些疏离的平静。

　　但不知是不是光影错觉，沈书觉得他侧脸的线条，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却莫名地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仿佛青春电影里精心构图的某个场景。

　　沈书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手里的卷子忽然变得沉重。一股莫名的、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脚底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听见自己心里“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个小心翼翼维护、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阀门，被骤然关死了。

　　他认得那个女生。隔壁班的，不仅漂亮，成绩也好，家境优越，是那种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所有目光的焦点。据说……有很多人追。

　　原来，顾泽川也是其中之一吗？或者说，他们……

　　沈书没有再看下去。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像逃离什么不该窥见的画面一样，快步从另一侧的楼梯走了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不是疼，而是一种空落落的钝，伴随着一种强烈的、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窘迫。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顾泽川之间的差距，不仅仅年龄，或者身份，家族的高低。

　　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光环与瞩目，而自己……只是一个埋首题海、为前途忧心忡忡的普通高三生。顾泽川身边，理所应当站着那样耀眼的人。

　　从那之后，沈书开始下意识地避开顾泽川。遇到时，点头变得更加仓促，笑容更加敷衍。

　　顾泽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找过沈书两次，一次是问他某道竞赛题的思路，这本该是他们之前能自然交流的话题。

　　一次是毕业前夕，问他填报志愿的打算。沈书的回应客气而疏远，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

　　他看见顾泽川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但当时的沈书，正被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和莫名的酸涩包围着，选择了视而不见。

　　顾泽川没有再试图靠近。那个总是安静注视着他的少年，似乎也收回了目光。

　　两人之间，那层原本就谈不上多么深厚、更多是源于顾泽息而存在的联系，迅速冷却、凝固，最终变成了见面时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的、冰冷的点头之交。

　　毕业，离校，各奔东西。那段短暂的交集，连同那个阳光午后刺痛眼睛的画面，一起被封存在了名为“高中”的记忆盒子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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