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虫》早春鸵鸟

1、第 1 章

　　张章第一次听见“祂”的声音，是在那个疯子被带走的当天晚上。

　　那天下午两点十七分，市中心广场的温度达到了三十四度。张章站在树荫下点了根烟，看着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上花坛边缘。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油腻，眼球上布满血丝。

　　“这个世界是假的！是假的！
　　所有人都疯了——！！”

　　男人的嘶吼声在热浪里飘散。围观的人用冷漠的目光评估着他，像在评估一件故障的公共设施。两个警察走过来，动作标准地将他架走。

　　张章当时没什么感觉。现代人压力这么大，有人崩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直到傍晚，她在水坝边遇见了小雪。

　　水坝的风带着河水的腥味。小雪穿着米色的套装，头发挽起，完全不像张章记忆里那个躲在人后、说话细声细气的姑娘。

　　“好久不见。”小雪笑着打招呼，笑容标准得像练习过无数次。

　　她们沿着坝边的小路走，聊些无关紧要的话。小雪说她现在是小学老师。

　　“因为孩子很纯粹，”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水。
　　“在他们的世界里建立秩序更简单。”

　　张章觉得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怪。纯粹。

　　她想起那个疯子挥舞的传单。今天下午，她也捡到了一张，上面的字写着：“许个愿吧，祂会听见。”她随手就丢进了垃圾桶。

　　“你当年突然搬走，连个告别都没有。”张章把话题拉回过去。

　　小雪停下脚步，转头看她：“看来你真的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她的眼神太直，直得让张章不舒服。

　　“想知道吗？”小雪说，“但前提是，你得‘相信’。”

　　张章干笑两声：“说这么奇怪，你不会……信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小雪没有否认。

　　她开始讲述那个夏天。两个男孩，其中一个嘴脏得像粪坑。张章挡在前面，拳头挥空，被人抱住腰。而在她身后，小雪在发抖。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小雪的声音很平静，“那声音说：‘讨厌的人，让他消失就好了。’”

　　记忆的断层在那一瞬间接上了。

　　不是瘦猴自己掉下去的。是那个一直蜷缩在她背后、仿佛一碰就碎的小雪，在那个混乱的瞬间，用一股张章从未想象过的力量，将那个喋喋不休的身影推过了护栏。

　　影子轻飘飘地坠落。下方是旱季裸露的水泥泄洪道。

　　她们跑了。疯狂地跑。第二天，小雪家就搬空了。

　　“是‘祂’拯救了我。”小雪的眼神飘向虚空，那里仿佛有看不见的听众。

　　张章后退了一步。她不是在忏悔，她是在分享见证。

　　“你知道吗？”小雪忽然转回视线，“我从没感谢过你。”

　　她吐出这个词，像吐出一枚果核：“你总是自顾自地为我出头，和人结仇。那天晚上也是，在我最需要有人一起承担的时候，你自顾自地跑掉了。”

　　张章想辩解，喉咙却发紧。恐惧，是的，她害怕。那摊血，那扭曲的姿势……

　　“没关系。”小雪又笑了，声音轻柔，“‘祂’会来拯救你的。所以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做你自己。

　　这四个字像一句诅咒。

　　张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水坝，逃离这个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小雪，那天的事情她宁愿自己一辈子也不要想起来。

　　晚上九点，张章站在超市的高大展柜前。

　　她需要一点甜食来压住心底翻涌的不安。那盒进口巧克力躺在展柜里，包装精致，价格标签上的数字是她平时会犹豫再三，等到节日才会舍得买的。

　　但她今天把它拿了起来。

　　排队结账的队伍很长。扫描枪的“滴滴”声单调重复。不断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烦躁极了。

　　就在她把巧克力放在传送带上的那一刻

　　“想要，你就拿走吧。”

　　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无法形容其音色，非男非女，带着蜂蜜般的粘稠甜美，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需要付出什么。这是我允许你得到的。”

　　理智在告诫：偷窃是错的！

　　“有我在，你不需要遵守秩序。” 那声音温和地驳斥，“你只需要遵从自己的心。剩下的，相信我。”

　　传送带向前。轮到那盒巧克力了。

　　年轻的女店员拿起它，看了看，又看了看张章空空如也的购物车，眉头皱起：“小姐，您就买这一盒巧克力？是吗？”

　　那声音适时响起，带着鼓励：“看，她在质疑你。她在用她微不足道的‘规则’，审判你的‘想要’。”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疲惫、惊吓、以及被这声音撩拨起来的对“限制”的厌恶，混合成尖锐的怒气。

　　“我买什么需要你管？”张章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冲，“扫码收钱不会吗？”

　　店员脸涨红了：“小姐，我只是确认一下！您这态度……”

　　“我什么态度？你什么服务？！”

　　争执引来了值班经理，一个面带疲惫的中年男人。他快步走来，先对店员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张章，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小姐，不好意思，有什么问题？”

　　那声音再次降临，平静而充满力量：“告诉他，你付过钱了。”

　　鬼使神差地，张章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笃定的语气说：“我挑了很久才选的这个，怎么，现在连单独买盒巧克力都不行了？我付过钱了！”

　　经理愣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盒巧克力，然后转向收银机的屏幕。他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但很快被更深的职业笑容覆盖。

　　“抱歉抱歉，是我们搞错了。”他对店员说，“小刘，你看，屏幕上这条记录，这位小姐确实付过这款巧克力的钱了。”

　　名叫小刘的店员难以置信地凑过去看，眼睛瞪大，反复看了几次收银记录，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屏幕上，分明多了一条不可能存在的交易记录。

　　经理把巧克力装进一个小袋，双手递给张章，语气充满歉意：“实在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欢迎下次光临。”

　　张章接过袋子，指尖冰凉。

　　走出超市，夏夜的闷热重新包裹上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在路灯下反着妖异的光。

　　“看，很简单，不是吗？” 那声音带着愉悦的余韵，“‘秩序’为你让路了。因为，你有了我。”

　　张章站在街边，手指微微发抖。

　　她刚刚做了什么？她刚刚……偷了一盒巧克力。

　　手腕传来一阵刺痛。她卷起袖子，在路灯下仔细看。

　　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

　　但那刺痛感清晰存在。还有脑海里那个声音……

　　她想起下午那个疯子，想起他嘶吼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想起小雪和她口中的“祂”。想起那张传单上面清晰的字：“许个愿吧，祂会听见。”

　　张章猛地抬起头，看向夜空。

　　夏夜的天空被城市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有什么东西……真的在听，就连她心里想的都会被听到。

　　而她刚刚，也回应了祂。

　　回到租住的公寓，张章坐在沙发上，盯着那盒巧克力看了很久。

　　最终，她拆开了包装，取出一颗。深褐色的巧克力，表面光滑，散发着可可的香气。

　　她把它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化开，然后是微苦，最后是丝滑的口感。

　　很好吃。

　　非常好吃。

　　她吃着巧克力，感受着甜味带来的短暂愉悦。而脑海里，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

　　但手腕的刺痛还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扎根、生长。

　　张章走到洗手间，打开灯，卷起袖子，在明亮的灯光下仔细检查。

　　还是什么都没有。

　　可刺痛感如此真实。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左手腕。冰凉的水流冲刷皮肤，刺痛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她的脸。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恐惧，还是……兴奋？

　　她刚刚，打破了规则。

　　而规则并没有惩罚她。

　　嗜甜的欲望再次来袭，津水加快分泌，不自觉吞咽。她的身体告诉她一颗不够，她并没被满足，她还想要。

　　张章关上水龙头，擦干手。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吃第二颗巧克力。

　　甜味再次蔓延。

　　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的味道，灯光的颜色，窗外传来的城市噪音……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感知它们的方式，微妙地改变了。

　　像是原本蒙在世界上的一层薄膜，被撕开了一个小口。

　　而她，透过那个小口，窥见了薄膜后面的东西。

　　有什么……在看着她。

　　在等着她。

　　张章吃完第三颗巧克力时，脑海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了。

　　“还想要什么？”

　　声音轻柔，充满诱惑。

　　张章的手停在半空。巧克力盒里还剩五颗。

　　她还想要什么？

　　她想要……那个总是把最难搞的客户丢给她的主管消失。她想要下个月房租自动付清。她想要父母不要再催她结婚。她想要……

　　欲望的清单在脑海里自动展开，长得让她自己都心惊。

　　“都可以。” 那声音说，“只要你开口。只要你……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这个世界是假的？相信规则可以被打破？相信有一个“祂”，可以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张章看着自己的手腕。刺痛感此刻变成了细微的、有节奏的搏动。

　　像心跳。

　　但不是她的心跳。

　　是别的东西的。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恐惧还在，但被更强烈的、灼热的东西压了下去。

　　那是好奇。

　　是试探。

　　是……某种黑暗的期待。

　　“好。”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相信。”

　　话音刚落，手腕的搏动骤然加强。

　　一阵强烈的愉悦感冲刷过她的全身，比巧克力的甜味更令人战栗。

　　“很好。” 那声音说，带着满足的笑意，“那么，游戏开始了。”

　　窗外，城市的灯火安静地亮着，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很快又消失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只有张章知道，有些东西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她拿起第四颗巧克力，放进嘴里。这一次，甜味里混进了别的味道。像是铁锈，像是……血。

　　而她，竟然觉得，这个味道……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