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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梅雨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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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秋从业务部门调到了行政部门。她写材料,流转一下文件,本以为轻松了些,至少没有业绩压力,结果只是开始……
妈妈给赵秋打电话了,说她太久没有联系家里,也不问候下。她回道:“工作比较忙,十几个部门的东西要催几天才能汇总。还有领导临时派的活,开会领导一说几个小时,我得边录音边整理成文字材料。”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以后有了小孩,娃总是不联系你,我看你心里怎么想?”妈妈不太高兴。
加完班晚上八点了,赵秋去了娘家。小区的这棵泡桐树很多年了,从她们家搬过来就长得很大。泡桐花很香,每年开花,小区里都有老太太来采,说是可以吃。只有这些树和花才知道灯火里每一家无法倾诉的浮城旧事。赵秋看了眼树上一串串白紫的小喇叭,走进单元楼里。她连续跺脚几下让声控灯亮起来。
敲门后是妈妈开门,爸爸不在家。江群一边接过女儿手里提的水果,一边说着干嘛还买东西来。赵秋找不到拖鞋,江群拆了双一次性拖鞋给她,说之前鞋柜乱得很,都已经收起来了,就留了自己和赵秋爸爸的两双拖鞋。母女两人在沙发那边说话,都是江群在说。
“你真是不晓得。你看厨屋那边,喏,那堆菜。你大姑妈真是有意思,不知道从哪里搂过来的这堆菜。她说今天来市里有事,带点菜来这边看我们。”江群边说边把洗好的那盘小番茄推到赵秋那边。
“大姑妈也是好意。乡下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不打农药,多好。”赵秋拿起一个小番茄送嘴里。
“哎呀,那个包菜哦,不是我说,是么斯不得了的好东西吧?破烂叶子被虫子啃得像野胡萝卜花!”
“当然是好东西,就是没打药水才有虫子啃出密密麻麻的洞。在花店,和野胡萝卜花很像,比它大的那个还叫蕾丝花呢。菜叶子像野胡萝卜花没什么不好的,新鲜好吃就行。现在菜卖得也不便宜,大姑妈拿过来是她的心意。前段时间,小唯还给了我好些春菜呢,也都是家里种的。”赵秋劝着。
“石唯?话说,这孩子还没结婚吗?那她妈妈该多着急!家里伢不团圆,做父母的总觉得自己是第一责任人,外头的人肯定也都要议论父母怎么当的,怪父母完全不操心。”江群忧心地啧了声。
“还没有。您就不说这了嘛。”赵秋止住话头。
江群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下台,一个地方电视台在播老剧《哑巴新娘》。她看着电视道:“秋啊,你还是多和你妹妹联系,她和你总是话多些。上大学了,这孩子一个月也不给我和你爸打一次电话,给她发微信嘛,问她什么就回什么。要我说,就算是衣服拧干了也能挤出两滴水,这伢硬是说不出几句话。”见赵秋没搭腔,江群朝她倾了下身子看着她,“这样子我也不晓得妹妹在学校什么情况:缺不缺什么?人际么样子?过得开不开心?妹妹这专业,你表舅说蛮有前途的。我想着,她好好学习就行了,其他的我要给她保障好。你还是多和妹妹联络感情,多了解下她情况。”
听了这话,赵秋回江群道:“您之前打电话我,说妹妹的电脑坏了,我已经给她在网上买了新的,她收到了。夏天快到了,额外给了三千块钱她,让她买衣服穿。我工作太忙了,以后我尽量多关心她。”
江群笑着点点头,说着:“这挺好,这好。电脑多少钱?我转给你吧。”接着她问赵秋要不要喝点水,起身去餐桌那边倒水。
“上个星期有一天,三十几度哦,像蒸笼一样热。隔天降温到九度,夜里还下了雪籽子。今年的天道真是稀奇。到梅雨季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更惹人嫌。”江群开始扯闲话,拿着倒好的水,笑着转身迎向赵秋。
赵秋表示不用转钱自己,她晚饭还没吃,还是先回去了。
江群惊了下:“是不是之前,单位给你爸打电话那事?现在怎么样了?每天还是搞这么晚下班啊?”
电视剧已经播完一集,开始放新一集。整个屋子环绕着“燃烧,燃烧,燃烧,为何,为何,为何”的声音。
赵秋向门边走去,摆摆手说:“没什么事,不做业务后薪水少些罢了。”江群赶上前,叮嘱赵秋回去了要吃东西。末了,又回头看眼厨房,问赵秋:“要不要把大姑妈给的菜带一些走。”赵秋推辞了,她不再说什么,带上门走了。
走在路上,风微微凉。行道旁的法桐都是婴儿巴掌般的新绿春叶,树上的小果子是暗夜里的猫眼。道路旁支起了一个卖现炸虾馓子的小摊子,粗木材投进炉子里,锅里的油烫着大大小小的泡泡。赵秋买了一袋刚炸出来、油汪汪的馓子。
电话响起,是妈妈。
“秋啊,今天只顾着讲妹妹,你走得急,还没说到你。你结婚好几年,该要个孩子了。人怎么能不生孩子?你和杜雨也可以先去医院检查一下。”电话那头是江群关切的声音,“未必你婆婆不催你吧?之前和他们住一起不是挺好的,至少每天回家饭有人烧好,家务也不要你操心。我也不晓得你们为什么硬是搬出来了。现在你看也没过多好的样子。”
赵秋敷衍着,后来把电话挂了。她边走边拆开袋子,掰下几根虾馓子吃起来。
要从什么时候讲起呢?赵秋是在五年前的梅雨季结婚的。
复州的梅雨,滴滴答答,折磨起人来也是细细密密——钝刀子割肉。天气湿乎乎的,像老式电饭锅开盖子,蒸汽糊人一脸。或许还比这都不如:蒸汽烫人时,还能赶紧把锅盖子掀了跑掉;这天气是低温冷烫的烫,等你察觉到不对劲,就跑不脱了,恨不得要给你起几个大水泡来。
结婚前几天,母亲一直在忙妹妹的事,三个姑妈倒都来帮忙了。
婚礼前一天,妹妹赵程锦从学校请到假,和母亲回家一起帮忙。江群和姑姐还有小姑一起清点着东西,笑着对她们讲:“锦程心里有她姐姐的。她在理科竞赛班,班主任严得不得了。要不是她成绩好,老师才不准她假呢。她还挨了一顿训,我儿也硬,说搞学习搞得没了人情也不行,自己姐姐结婚不比这几天课重要啊。”说罢,略显骄傲地笑起来。
大家附和着笑,赵秋的大姑妈埋头清点没注意听,看大家都在笑,她就笑到最大声。
石唯在做气球装置,她是从外地赶回来的,去西南出差了一个月,人看上去瘦瘦黑黑的。赵程锦按她吩咐帮忙,在一旁用氦气打气球。两个粉粉的氦气罐像缩小版的煤气罐,不同的是,这罐子沾了婚礼的幸福光,像两头吉祥可爱的小猪。赵秋在后面看着她们,石唯站在椅子上回头看了眼赵秋,笑着说道:“怎么了?我装歪了吗?还是你看我晒黑了?我现在好黑好丑了吧?”
“好看的,像暗夜里的玉兰花。”赵秋淡淡的笑眼看着她。
“呀,你真是的!我这辈子还没听到过像你这种像样的情话呢。”石唯说完,和赵程锦对视一眼,两人大笑起来。
“暗夜之女,这很像天蝎。”石唯自嘲道。
赵秋要石唯别笑着摔下来,之后,一个人去了书房。书架最顶上那对粉蓝色的木雕鸭子落了不少灰,好几年前石唯去外地,以为是鸳鸯才带过来送给她。她觉得自己被嵌进了墙里,和这一切隔绝开了;房间外头的每一个人都很欢欣,他们忙碌着,他们期待着,他们的动作和语言、表情和态度替她表演着一幕剧。赵秋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幸福才结婚的。
婚礼当天,忙忙碌碌,很多事情稀里糊涂地也顺利完成了。
证婚人是江群的本家伯父。江群母亲早亡,父亲在她十几岁就不在了,全凭大姐辛苦撑着,家里姐妹几人很团结。父亲有个大哥,在五十年代的战争中立了军功,全家早就离开故土,说是在金陵一个不小的官职上退休的。人对在遥远他方他人的成就,总是会放大想象;是质疑还是相信,取决于你对他的心意和你自己的心思。这么多年,江群一直与有荣焉,尽管这边从没收到过那边的消息。人老了,容易虚弱,精神力弱了就会念起旧来,江群的伯父近年一直回来祭祖。他这次回来是给亡母做冥寿,祖坟那边请了师父摆场做法事,那架势恨不得找戏班到村里再唱三天戏。事情结束,儿女孙辈返金陵,他和太太留下来多停留些时日,应酬亲友和昔日故交的宴请。
江群邀伯父当证婚人,伯父是高兴的,也觉得是合理的。他西装革履在台上致词前,主持人假示低调又不失隆重地介绍背景,台下宾客的掌声胜过七月的蛙鸣,空气里升起一番别样的兴奋。小姑姐好奇地探问江群,这体面老爷子是不是她的亲大伯,看上去不一般呢。江群没停止鼓掌,看着台上眼泛泪光,回着:“当然是呢,大伯父以前是当官的,自己的堂哥堂姐都还在仕途,一家都好,都好。”
赵秋当然是美丽的新娘子,她双手握着师姐杨树奇专门为她准备的瀑布手捧花,白色蝴蝶兰的花瓣在礼堂的强光下像被浸过莹润的泪泉。她遥看了眼自己的母亲,也许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江群的脸色红润,还映出了和年纪不符的光泽——平静慈爱如水月观音。母亲的眼里有泪,不是刚才在家里等待迎亲团来时看着赵秋的一丝不舍与疼爱,是充满希望的一点儿振奋。
两个做伴娘的表妹芸芸和心心是疲惫里透着开心,特别是芸芸,她盯着自己的伴娘手腕花——不认识的花材组在一起轻轻柔柔,透薄的真丝丝带绕过女孩可以看到蓝色静脉血管的粉白皮肤,扎起一个蝴蝶结,蝴蝶结的两条长长尾巴垂下,浅浅地挠着像儿童塑料汽车玩具一样坚固的空气。没有丢手捧花的环节,手捧花是在台上送给了表妹芸芸,芸芸大大方方地在台上致词。芸芸在后台问杨树奇,手腕花上那个丝丝的、像烟花的粉花叫什么,杨树奇告诉她是南非新娘花。轻盈像云朵的花容易引诱人发盛大的梦,不知道梦里是自在还是沉重。
婚礼结束,赵秋的小姑和江群告别,她要和女儿心心赶回江陵,“嫂子,你真享福。秋秋结婚了,就等程锦考个好大学。”
“程锦争气的,她成绩好。我堂哥说她女孩子理科这么好,真是了不起,要她考到金陵去。”江群的声音充满笃定,是虔诚教徒对神的信念。
赵秋同杨树奇还有石唯道别,杜雨微笑着挽着妻子的胳膊。石唯对赵秋说:“我最感动的是婚礼开始前,你在酒店换衣间换好婚纱出来,杜雨对你张开双臂‘来,抱一下。还是我过去吧。’然后跑向你,抱住你。”杨树奇表示认同,说可能和石唯的触动点一样,她也最爱那个时刻。
赵秋看了眼杜雨,爱人的怀抱是闷热梅雨季最不让人排斥的温热,她想,她是为了幸福才结婚的。
就这样边走边吃,馓子居然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点边角渣。在电梯里,赵秋闭上眼睛——她的生活好像是一直在维修的电梯,看上去是那么好、那么省事的生活。
小时候看电视,“海外剧场”栏目有两年总放日剧。妈妈说好羡慕剧里的太太可以悠闲地织毛衣,家里还有宠物和烤面包的机器,她说这才是幸福。
赵秋再一次觉得自己被嵌进墙里,想着妈妈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吧。
杜雨已经回来了,桌上是洗好的新鲜草莓,还有削好皮的荸荠——荸荠应该是商家处理好,他买的现成的。书房里传来打游戏的声音。
赵秋没有换鞋,也没有放下包,她快步走到书房那边,门是开的,她直接进去,把电脑关了。
“你可以不要总是这样吗?”赵秋已经尽力压低声音。
杜雨不说话,也不动,更不看她。赵秋受不了这沉默,回房去,锁了门。她靠在门上,蹲下来哭泣,却哭不出声音。原来人很气的时候,会哭着想笑。
她的生活,是裱起来挂在墙上的一条美丽柔软、印满花果的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