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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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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转身时我数了自己的影子,原来孤独有五个:一个是晨光里等你的,一个是暮色中送你的,一个是雨夜想你的,一个是雪天念你的。最后一个最新鲜——它刚刚诞生,在你离开的第三秒,学会了不追光,只学你走路的样子。]
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
早晨萧然拉开窗帘时,世界已经白了。雪花还在飘,细密的,安静的,像天空在撒盐。她趴在窗台上看了很久,直到妈妈在厨房喊:“然然,要迟到了!”
她慢吞吞地换衣服,系围巾,粉色长发从毛线帽的边缘露出来,在雪光里显得更浅了,像棉花糖。
出门时,她在信箱里发现一个信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萧然收”。打开,里面是一张天文社的冬季观测活动通知,时间是今晚七点,地点在学校天台。通知是打印的,但底下有一行手写字:
“今晚有流星雨。如果愿意,可以来看。——张子寻”
字迹工整,克制,和他的人一样。
萧然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雪落在纸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渍,晕开了墨迹。她把通知折好放进口袋,指尖碰到纸张时,有种不真实的触感。
他是什么意思?道歉?还是只是例行公事?
她不知道。
学校天台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傍晚时分,雪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深蓝色,像冻住的湖水。几颗早亮的星星挂在东边的天幕上,微弱地闪烁。
萧然到的时候,天文社的人已经在了。五六个人,都是初二的,她一个都不认识。张子寻站在望远镜旁,正在调试设备。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围着灰色的围巾,没戴眼镜,睫毛上沾了点雪,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看见她,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萧然找了角落的位置站定,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捏着那张通知。雪后的空气很冷,吸进肺里有种刺痛感。她呼出的白气在夜色里消散,像无声的叹息。
“今晚是双子座流星雨。”张子寻开始讲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最佳观测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每个人可以轮流使用望远镜,但请保持安静。”
他说话时没有看任何人,眼睛望着天空,像在对着星星说话。
观测开始了。大家轮流凑到望远镜前,发出低低的惊叹声。萧然等到最后,才慢慢走过去。
“看这里。”张子寻调整了一下角度,“木星和它的四颗卫星。”
她凑上去。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浅黄色的小圆盘,旁边有四个光点,排成一条直线。很清晰,很遥远,像另一个世界。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
她点头,没说话。
“这是伽利略卫星。”他继续说,“四百年前,伽利略就是通过观察它们,证明了不是所有天体都绕地球转。”
萧然直起身,看向他。夜色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眼睛很亮,映着星光。“你也想证明什么吗?”她问。
他愣了一下:“什么?”
“用望远镜。看星星。”她说,“你也想证明什么吗?”
沉默。雪花又开始飘了,很小,很轻,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
“我想证明…”他停顿了很久,“证明有些事情,即使看不见,也存在。”
萧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自己写的那句话:“蝉不知道雪,就像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但也许他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
“萧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对不起。”
三个字,很轻,但很清晰。雪花落在他们之间,无声无息。
“为什么道歉?”她问,声音有点抖。
“为那天的事。”他说,“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小说…写得很好。”
萧然看着他。他的表情很认真,甚至有点紧张——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紧张。这个永远冷静、永远得体、永远保持距离的张子寻,此刻居然在紧张。
“你看了?”她问。
“看了。”他点头,“全部。”
又一阵沉默。其他人在远处聊天,笑声被风吹过来,断断续续的。天台上只有他们俩,站在雪和星星之间,像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那你…”萧然咬了咬嘴唇,“你觉得…那是臆想吗?”
张子寻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看天,雪花落在他脸上,很快融化,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不是臆想。”他终于说,“但也不完全是真相。”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转回头看她,眼睛在夜色里很深,像看不见底的井,“你写的那个少年,太完美了。现实里的我,没有那么好。”
萧然的心跳加快了。“那现实里的你…是什么样的?”
他笑了,很淡的笑,像雪落在水面上的涟漪。“现实里的我…”他顿了顿,“会害怕。”
“怕什么?”
“怕很多东西。”他说,“怕让人失望,怕做不到最好,怕…伤害别人。”
比如伤害你。他没说出口,但她听懂了。
雪花越下越大,在他们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帘幕。萧然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它在掌心停留了一秒,然后消失,只留下一滴微凉的水。
“你看,”她说,“雪化了。”
“嗯。”
“但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她抬头看他,“它存在过。就像蝉不知道雪,但雪知道蝉——因为雪落下的时候,蝉已经在地下沉睡了。可这不能改变它们存在于同一个世界的事实。”
张子寻怔住了。他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雪花落在她的粉色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糖霜。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像两颗小小的星星。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
就在这时,第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
银白色的光痕,很快,很亮,从东到西,然后消失。有人惊呼,有人许愿。但萧然没有动,张子寻也没有。他们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流星消失的方向,像在等待什么。
然后第二颗,第三颗。流星开始多起来,一道道银线划过夜空,像天空在流泪。
“听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会实现。”萧然说。
“你想许什么愿?”他问。
她摇头:“不说。说了就不灵了。”
他笑了:“那我也不说。”
他们并肩站着,看着流星雨。雪还在下,落在肩上,落在头发上,落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那个空隙很小,只有十厘米,但又好像很大,大到装得下整个冬天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流星雨渐渐稀了。其他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张子寻关掉望远镜的电源,开始拆卸设备。
“需要帮忙吗?”萧然问。
“不用。”他说,“很重。”
但她还是走过去,帮他拿三脚架。金属很冷,透过手套都能感觉到寒意。他们一起把设备搬下楼,放进天文社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很暖和,暖气片发出嗡嗡的声响。张子寻脱掉羽绒服,里面是件灰色的毛衣。他倒了杯热水,递给萧然。
“谢谢。”她接过,双手捧着杯子。温暖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
“你的手…”他忽然说。
萧然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冻得通红。“没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暖宝宝,撕开包装,递给她。“贴上。”
她接过,贴在毛衣里面。暖意慢慢扩散开来,像一个小小的拥抱。
“张子寻。”她忽然说。
“嗯?”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你为什么喜欢北极星?”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还在飘的雪。
“因为我十三岁的时候,”他说,“父亲去世了。”
萧然的心一紧。
“那天晚上,妈妈抱着我在院子里哭。”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指着天空说:‘看,那是北极星。它永远在同一个地方。以后妈妈不在了,你就看它,它会告诉你方向。’”
雪敲打着窗户,发出细碎的声响。
“后来我发现,妈妈说得不对。”他继续说,“北极星也会动。只是动得很慢,慢到我们察觉不到。就像有些人,你以为他永远会在那里,但等你回头看时,他已经不在了。”
萧然不知道说什么。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窗外的雪。夜色很深,雪很白,世界安静得像睡着了。
“所以你喜欢它,”她轻声说,“因为它动得慢。慢到你可以假装它永远不会离开。”
张子寻转头看她。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你很聪明。”他说。
“我只是…也害怕失去。”她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后来我开始写东西,因为文字不会死。即使我死了,它们还会在。”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的小说,会写完吗?”
“会。”她点头,“但结局可能不是happy ending。”
“为什么?”
“因为生活不是小说。”她说,“不是所有暗恋都有结果,不是所有蝉都能看到雪。”
张子寻看着她,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也许,”他说,“也许这只蝉能看到雪呢。”
萧然的心跳停了一拍。“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冬天很长,但不会永远持续。雪会化,春天会来。蝉会醒来,会再次鸣叫。”
“然后呢?”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也许它会遇见另一只蝉。或者,遇见一片愿意为它停留的雪。”
萧然觉得眼眶发热。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杯子。水已经凉了,但掌心还是暖的。
“张子寻。”她小声说。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今晚的流星雨。谢谢…你说我的小说写得好。谢谢…你告诉我北极星的故事。”
他笑了,这次笑得更明显了些,嘴角的弧度很温柔。“不用谢。”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暖气片的嗡嗡声变得格外清晰。窗外的雪似乎小了些,能看见远处路灯昏黄的光晕。
“我该走了。”萧然说。
“我送你。”
“不用…”
“下雪了,路滑。”他穿上羽绒服,围好围巾,“走吧。”
他们没有说话,并肩走下楼梯,走出校门。雪还在下,街道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在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
到萧然家楼下时,她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
“好。”
但两个人都没有动。雪花落在他们之间,无声无息。
“那个…”萧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几片粉色的花瓣——是她夏天时收集的樱花,做成了标本。
张子寻接过,在路灯下仔细看。花瓣在玻璃瓶里微微颤动,像是还活着。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问。
“因为…”她咬了咬嘴唇,“因为你说蝉不知道雪。但我想告诉你,蝉知道春天。它在地下沉睡的时候,能感觉到树根的生长,能感觉到土壤的温度变化。它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
她抬头看他,眼睛很亮,像盛满了星光。
“所以也许,蝉也知道雪。不是通过看见,而是通过…感受。”
张子寻握紧了玻璃瓶。瓶身很凉,但里面的花瓣是暖的——或者说,他感觉是暖的。
“萧然。”他说。
“嗯?”
“明年春天,”他说,“樱花开了,我带你去看星星。”
萧然怔住了。她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真…真的?”
“真的。”他点头,“用望远镜看。你会看到,樱花颜色的星星。”
她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好啊。”
他伸出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指尖很凉,但很温柔。
“别哭。”他说。
“我没哭。”她抽了抽鼻子,“是雪化了。”
他又笑了。“对,是雪化了。”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萧然妈妈在楼上喊:“然然,是你吗?”
“是我!”萧然应了一声,然后看向张子寻,“我上去了。”
“嗯。”他点头,“晚安。”
“晚安。”
她转身跑进楼道,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跑到二楼时,她停下来,从窗户往外看。
张子寻还站在路灯下,手里握着那个玻璃瓶。雪花落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窗户。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然后他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她也挥了挥手。
他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夜里。
窗外,雪还在下。
但她的心里,春天好像提前来了。
而此刻,张子寻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拿出那个玻璃瓶,在路灯下看。粉色花瓣在玻璃后面微微颤动,像是蝴蝶的翅膀。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加密文件夹“X”,拍了一张玻璃瓶的照片,保存。
然后在日记本上写:
“12月7日。雪夜。流星雨。她给了我一瓶樱花标本。”
“她说蝉知道春天。她说蝉也许也知道雪。”
“我说明年春天带她去看星星。她答应了。”
“我好像…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
“但我不后悔。”
“就像雪明知道会化,还是要落下。”
“就像蝉明知道夏天会结束,还是要鸣叫。”
“有些事,明知不该做,却还是想做。”
“因为冬天太长,而春天太远。”
“因为星星太冷,而她的眼睛太暖。”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看向窗外。
雪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清澈的夜空。北极星在北方闪烁,稳定,坚定,像永远不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