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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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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是早春解冻的湖,我是第一缕误入的风,被融化成水汽的形状。从此我的四季都在你眼底循环——吹绿你的柳岸,吹皱你的波心,吹起所有星光在湖面碎成吻痕。]
期中考试的成绩贴在公告栏时,萧然在中间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187名。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不错啊,比上次进步了二十名。”俞斯年凑过来看,“我看看我…嚯,第250,真吉利。”
萧然没说话。她的目光往旁边移,在初二排名表顶端找到了那个名字——张子寻,年级第一。各科成绩近乎满分,只有语文扣了三分。评语栏里写着:“逻辑严密,表达精准,但情感表达稍显克制。”
克制。她想起他说“和你无关”时的表情,确实克制,克制到近乎冷漠。
“哎,你看。”俞斯年戳她,“他在那边。”
公告栏的另一端,张子寻正和几个老师说话。他今天没穿白衬衫,换了件浅蓝色的毛衣,袖口挽到小臂。说话时会微微点头,但肩膀始终挺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一个女生走过去,递给他一本书。他接过,说了句什么,女生笑起来。萧然认出来,那是学生会主席,高三的学姐,据说保送了北大。
“走吧。”她转身。
“不打个招呼?”
“不了。”
但她走出几步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张子寻正好朝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很快,他移开视线,继续和老师说话。
萧然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那天下午的天文社集训,张子寻迟到了十分钟。
他进来时头发有些湿,像淋了雨,但外面明明是大晴天。他把书包放在讲台上,声音比平时更哑:“今天我们讲开普勒定律。”
没有解释为什么迟到,也没有看任何人。
萧然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他画行星轨道。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流畅的椭圆,一个套一个,像涟漪。他画的时候很专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粉笔灰落在他睫毛上,他没擦。
“所以,”他转过身,“行星在相等时间内扫过的面积相等。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回答。
他看向萧然:“你说。”
她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开普勒第二定律…面积相等…意味着…
“意味着行星在近日点运动得快,远日点运动得慢。”张子寻替她说完,“坐下吧。”
她坐下,脸发烫。旁边的男生小声笑,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下课铃响时,张子寻叫住她:“萧然,留一下。”
其他人鱼贯而出,活动室很快空了。窗外的光线从西边斜射进来,把灰尘照成金色。张子寻在擦黑板,背对着她。
“你的数学。”他说,“几何还行,但函数很差。”
萧然盯着自己的鞋尖:“嗯。”
“为什么?”
“…听不懂。”
他放下板擦,转过身。粉笔灰在他肩上落了一层白。“哪里听不懂?”
“全部。”她老实说,“什么f(x),什么定义域值域,像密码。”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她桌前,抽出她的数学书。翻到函数那一章,上面被她画了很多问号,还有一只小猫——她听课走神时画的。
“明天开始,每天放学后留下来半小时。”他说,“我教你。”
萧然抬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帮我?”
张子寻看着她。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但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因为你是天文社的成员。”他说,“而我希望所有成员都能通过期中考试。”
很官方的回答。像学生会主席会说的话。
“就这样?”
“就这样。”
他合上书,递还给她。指尖又碰了一下,还是很凉。
萧然抱着书走出活动室时,天已经暗了。走廊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她走到楼梯口,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活动室的门关着,但窗帘没拉。她看见张子寻还站在黑板前,看着那些椭圆轨道,一动不动。然后他抬起手,用指尖擦掉最里面那个椭圆的一部分——刚好是她今天回答不上来的那个位置。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像在擦拭什么珍贵的东西。
第二天放学后,萧然如约去了活动室。
张子寻已经在了,正在白板上写题。看见她,他点点头:“坐。”
桌上放着一杯奶茶,三分糖去冰,和她上次在便签上看到的要求一样。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写着今天的教学计划。
“先从最基本的开始。”他递过一支笔,“函数是什么?”
萧然接过笔:“…不知道。”
“函数是一种对应关系。”他在白板上画了两个圈,“一个输入,一个输出。就像…”他顿了顿,“就像你按门铃,门会响。门铃是输入,响声是输出。”
“如果门坏了呢?”
“那就没有输出。”他说,“但函数关系还在。”
她似懂非懂。他叹了口气,换了个方式:“你喜欢写东西,对吧?”
“嗯。”
“你写‘今天下雨了’,这是输入。读者读到时感到难过,这是输出。文字和情感之间,就是函数关系。”
萧然愣住了。这个解释她听懂了,而且…很美。
“所以数学也是…一种表达?”
“所有东西都是表达。”他说,“数学用公式,你用文字,狄淇儿用画,白泉用音乐。只是语言不同。”
那天他讲了一个小时。从函数讲到图像,讲到对称性,讲到如何通过图像看出函数的性质。萧然第一次发现,那些扭曲的曲线可以那么美——像山峦,像海浪,像心跳的起伏。
结束时,她问:“你为什么喜欢数学?”
张子寻正在擦白板,动作停了一下。“因为确定。”他说,“一加一永远等于二,函数永远遵守自己的规则。没有意外,没有变数。”
“那不是很无聊吗?”
“不。”他转过身,“很安全。”
安全。萧然咀嚼着这个词。她想起他总是挺直的背,总是克制的表情,总是保持的距离。也许对他来说,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谢谢你。”她收拾书包,“明天…还来吗?”
“嗯。”他点头,“每天,直到你期中考试及格。”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那个…奶茶,谢谢你。”
“不是我买的。”他说,“可能是谁放错了。”
但杯子上贴着标签,分明写着“三分糖去冰”。她没拆穿。
“那…明天见。”
“明天见。”
萧然走后,张子寻在活动室里多待了半小时。他把今天讲的题又整理了一遍,标注出她容易错的地方。然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不是天文记录,是另一个,封面是纯黑色。
翻开,里面不是笔记,而是一段段文字:
“10月30日。她今天穿了粉色的毛衣,和头发一个颜色。讲函数时用了写作比喻,她听懂了。眼睛亮了一下,像星星突然变亮。”
“问为什么喜欢数学。答:因为确定。没说的后半句:因为人生太不确定。”
“她离开时说了两次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轻。最后一次几乎听不见。”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能看见几颗零星的星星。他走到望远镜前,调整角度,对准北极星。
北极星确实不动。但看久了会发现,它也在微微颤抖——大气扰动造成的视觉误差。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静止的,他想。就像没有什么感情是绝对安全的。
他回到桌边,继续写:
“奶茶是我买的。撒谎了。因为如果承认,就要解释为什么知道她喝三分糖去冰。而解释会暴露太多。”
“暴露什么?暴露我观察她。暴露我记得她所有习惯。暴露我在收集关于她的一切,像收集星星的光谱。”
“而光经过太长的距离,到达时,发出它的星星可能已经死了。”
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最底层。钥匙只有一把,挂在他脖子上,贴着心跳的位置。
同一时间,萧然在家写作业。数学练习册摊在桌上,她咬着笔杆,试图画一个函数的图像。画到一半,她停下,翻开另一个本子。
这是她的写作本,里面是那篇未完的小说。天文学少年和粉色头发的女孩,还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尚未相交。
她拿起笔,写:
“今天他教我数学。他说函数就像写作,输入和输出。我想问他,那暗恋是什么函数?输入是我看见他,输出是我心跳加速。但这个函数没有反函数——我不能从心跳加速,反推出他也在看我。”
写到这里,她停下。太直白了。但她不想改。
窗外有猫叫,一声接一声,像婴儿哭。她想起张子寻说的“安全”。也许对他来说,保持距离就是一种安全函数——输入是靠近,输出是远离。定义域是她,值域是他画下的那条线。
而她,还在努力求解这个函数的解析式。
第二天,萧然提前十分钟到了活动室。
门虚掩着,她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是张子寻和另一个男生——江应怜,狄淇儿常提起的那个。
“你最近很忙啊。”江应怜的声音,“天天放学后留校。”
“有事。”
“教那个粉头发的学妹?”
沉默。
“哥,你喜欢她吧。”
“别胡说。”
“我没胡说。”江应怜笑了,“你以前从来不留人单独辅导。而且你知不知道,你看她的眼神…算了,当我没说。”
更长的沉默。
“她太小了。”张子寻的声音很轻,“而且…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萧然站在门外,手放在把手上,却没有推开。粉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眼睛很酸,但哭不出来。
太小了。不合适。
六个字,像六根针。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轻到里面的人没有察觉。走到楼梯口时,她遇见狄淇儿。
“咦,你不是去找张子寻补课吗?”
“…改天。”萧然挤出一个笑,“今天突然不想学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就是…有点累。”
她绕过狄淇儿,快步下楼。粉色长发在身后飘扬,像一团正在熄灭的火。
活动室里,张子寻走到窗边,正好看见萧然跑出实验楼的背影。她跑得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她刚才是不是在门外?”江应怜问。
“…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江应怜叹气,“哥,你到底在怕什么?”
张子寻没回答。他看着那个粉色身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收回视线,开始收拾书包。
他只是锁上活动室的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金属碰到他指尖,很凉,像冬天提前来了。
那天晚上,萧然在写作本上写:
“今天听到他说:她太小了,不合适。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十三岁了,知道什么是喜欢。但他不会听。因为他早就画好了函数的定义域,而我,不在里面。”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关灯睡觉。
梦里,她变成了一颗小行星,沿着椭圆轨道绕着一颗恒星转。恒星很亮,很热,但她永远无法靠近——最近的时候,也被无形的力推开。她问为什么,恒星说:因为这是我的引力法则。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小块。
她看着天花板,想起张子寻说的“安全”。
原来安全的代价,是孤独地旋转。
原来有些轨道,注定只能无限接近,永不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