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羽与断弦》不冻港叙事诗

14、独奏者的黎明

　　五月的毕业季，温珏在学院小音乐厅举办了个人独奏会。

　　曲目单很朴实：巴赫无伴奏组曲，贝多芬大提琴奏鸣曲，以及她最熟悉的埃尔加协奏曲片段。没有华丽的炫技，只有扎实的功底和对音乐的真诚理解。

　　观众席里有学院的老师同学，有乐团里的同事，还有几个她教的学生。安娜坐在第三排，全程眼睛发亮。

　　演出很成功。结束时掌声热烈，她鞠躬致谢，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独奏会后一周，她正式从音乐学院毕业。没有盛大的典礼，她只是去系里领了毕业证书，然后抱着琴盒走出校门。

　　六月初，乐团夏季音乐季开幕。温珏从替补转正，坐在大提琴声部的第三把椅子。虽然还不是首席，但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和明确的上升路径。

　　她开始认真规划未来：申请绿卡，寻找更合适的公寓，甚至开始存钱，为将来可能的研究生学位做准备。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她每天练琴四小时，每周教三次课，周末去乐团排练。偶尔会去看场电影，或者沿着伊利湖散步。

　　孟司齐的消息偶尔会从同学那里传来——他在柯蒂斯表现优异，已经受邀参加几个重要的音乐节。纽约爱乐的入职考核也顺利通过，八月就会正式搬去纽约。他不需要像其他留学生那样担心身份问题，不过好像没有同学清楚他的感情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们没有再联系。但温珏觉得这样挺好。有些人就像某些乐章里的过客声部，出现，交织，然后各自走向属于自己的旋律。如果以后自己离开美国了，估计就再也不会和孟司齐见面了。关于未来，她觉得搬去北边也挺好的。去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看枫叶去过平静的生活。

　　直到七月中旬的那个周五。

　　那是乐团夏季音乐季的重头戏——马勒第五交响曲。温珏依然坐在第三把椅子，但这次有一段重要的独奏段落。

　　演出前一晚，她练琴到深夜。新琴已经完全磨合，音色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能表达她想要的声音。

　　演出当天，塞弗伦斯音乐厅座无虚席。温珏在后台调整琴弦时，手指很稳，心跳也很稳。

　　灯光暗下，指挥上台。

　　音乐响起。

　　马勒第五的开篇是送葬进行曲，沉重，悲痛，像一场集体的哀悼。大提琴声部在这里承担着重要的和声基础，温珏拉得很投入，完全沉浸在音乐里。

　　第四乐章，著名的Adagietto（柔板）。弦乐如歌的旋律缓缓升起，温柔，哀伤，却又充满无限希望。这是整部交响曲最动人的段落。

　　就在这时，温珏的视线无意中扫过观众席。

　　二楼右侧的包厢里，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距离很远，灯光昏暗，但她认出了那个轮廓——肩很宽，坐姿挺直，安静地听着音乐。

　　是孟司齐。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手指没有停。琴弓继续在弦上滑动，声音依然稳定，依然深情。

　　音乐进行到第五乐章，欢快的回旋曲。所有乐器交织在一起，像一场盛大的庆典，庆祝生命，庆祝爱，庆祝所有历经苦难后的重生。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掌声如雷。

　　温珏站起身鞠躬，汗水湿透了穿着黑色长裙的后背。灯光很亮，台下的观众脸孔模糊成一片光影的海洋。

　　但她知道，有一个人在那里。

　　演出结束后，后台一片喧闹。温珏默默地收拾东西，擦琴，装箱。同事们互相祝贺，讨论刚才的演出，她只是微笑着应和，然后悄悄从侧门离开。

　　音乐厅外的广场上，夏夜的风很凉爽。她抱着琴盒，慢慢走着。

　　“温珏。”

　　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过身。孟司齐站在几步之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肩上挎着双簧管盒。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皮肤晒黑了些，眼神依然清澈。

　　“你怎么来了？”她问。

　　“来克利夫兰办点事，听说有演出，就来看看。”他走近些，“拉得很好。尤其是Adagietto那段”

　　“谢谢。”温珏说，“柯蒂斯那边怎么样？”

　　“很忙，但很充实。以后可能也会做教职工作吧，那里待遇很好。”他说，“纽约爱乐下个月入职，最近在找公寓。”

　　“恭喜。”

　　他们沿着广场慢慢走。远处，伊利湖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听说你离开他了。”孟司齐忽然说。

　　温珏点点头。“拿了一笔分手费，现在用OPT重新开始，乐团帮我申请h1b，但我没想好要不要留下。加拿大已经有地方朝我伸出橄榄枝了，不过都是后话了，我买了新琴。”

　　她举起手里的琴盒示意。

　　孟司齐笑了。是那种很淡的，但很真实的笑容。

　　“很适合你。”他说，“比之前那把更适合。”

　　他们走到停车场。温珏的车停在角落，一辆二手的沃尔沃，用分手费的一部分买的。

　　“我明天早上的飞机回费城。”孟司齐说。

　　“一路平安。”

　　他看着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你今晚在台上，看起来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更……”他想了想，“更确定。像是终于知道自己要拉什么，要怎么拉。”

　　温珏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谢谢。”她轻声说。

　　孟司齐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保持联系。”他说。

　　“好。”

　　他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温珏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夏夜的风吹过，带来远处湖水的湿润气息。

　　她打开车门，把琴盒小心地放在后座上，然后坐进车里。

　　发动引擎时，她看了一眼后视镜。

　　镜子里，自己的脸在路灯的光晕下显得柔和而清晰。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向前的坚定。

　　她踩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

　　街道两旁的树木在夏夜里郁郁葱葱，路灯在枝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车窗摇下，风灌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温珏打开音响。不是古典乐，而是一首很老的爵士，萨克斯风慵懒地流淌在车厢里。

　　她跟着哼了起来，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打着拍子。

　　前方，克利夫兰的夜色温柔而深邃。路灯像一串发光的珍珠，蜿蜒着，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但她知道方向。

　　也知道，从今以后，这条路她要自己走了。

　　琴盒安静地躺在后座上，随着车子的行驶微微震动，像一颗沉稳跳动的心。

　　温珏轻轻摸了摸琴盒光滑的表面，然后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加速，汇入夜晚的车流，像一艘终于找到航向的船，驶向属于自己的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