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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最后的准音A ...

  •   旧琴房要拆了。

      消息是周二早上传开的。音乐学院西翼那排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琴房,因为设施老旧和消防安全问题,将在月底被拆除。里面所有的钢琴、谱架和家具都会被搬空,墙壁会被推倒,然后原地会建起一座新的、现代化的排练楼。

      温珏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给安娜上课。

      安娜是她两周前开始教的学生,一个十六岁的华裔女孩,刚随父母从加州搬来克利夫兰。女孩家境很好,有一把价值不菲的大提琴,琴技却还停留在业余爱好者的水平。

      “这里,”温珏按住安娜的手腕,“小拇指不要太用力,会影响揉弦的灵活性。”

      安娜点点头,重新拉了一遍。是圣-桑的《天鹅》,简单的旋律,却需要极致的控制。女孩拉得很认真,但音色里总缺了点什么——那种属于“天鹅”的、优雅而忧伤的灵魂。

      “想象一下,”温珏说,“你是在水面上滑行,动作要连贯,不能有棱角。”

      安娜又试了一次。这次好一些,但依然不够。

      下课的时候,安娜一边收拾琴一边问:“Jade,你第一次拉这首曲子是什么时候?”

      温珏愣了一下。“高中。大概是……十六岁吧。”

      “你那时候拉得好吗?”

      “不好。”温珏笑了,笑容很淡,“总是太急,想要把所有情感都塞进去。结果就是……一团糟。”

      安娜也笑了。“那我比你好一点,至少我没有一团糟。”

      女孩离开后,温珏独自坐在琴房里。窗外的天色是典型的克利夫兰冬日灰白,光线很差,琴房的旧日光灯发出持续的嗡鸣。

      她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加州的私立高中,穿着制服裙,抱着琴盒穿过阳光灿烂的走廊。那时候她拉琴是因为喜欢,纯粹的喜欢。手指触到琴弦的瞬间,世界会安静下来,只剩下声音的流动。

      现在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因为常年练琴有了薄茧,指尖的皮肤有些粗糙。这双手能拉出完美的音准、精准的节奏、教科书式的揉弦。但有时候她听着自己拉琴,会觉得很陌生——像在听一台精密的机器运转,而不是一个人在表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安娜的母亲发来的短信,感谢她今天的课,并询问下周的时间。

      温珏回复了,然后关掉手机。

      她走出琴房,沿着走廊慢慢走。西翼这边已经没什么人了,大多数学生和老师都搬去了新琴房。走廊两侧的门大多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旧家具——缺腿的椅子、漆面剥落的谱架、墙面上残留的挂钩和钉子。

      她在一扇门前停下。

      门牌号是317。这是她大一时常用的琴房,后来因为暖气总坏,就很少来了。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走进去。

      琴房很小,比她记忆里更破旧。墙皮剥落了好几块,露出底下灰暗的水泥。窗户的密封条老化变形,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唯一剩下的是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琴键已经泛黄,有几个键按下去没有声音。

      还有一个人。

      孟司齐坐在钢琴凳上,背对着门。他面前摆着一个打开的琴谱架,上面没有谱子。他听见开门声,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

      有那么几秒钟,谁都没有说话。琴房里只有风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施工噪音。

      “你也来了。”孟司齐先开口,声音很平静。

      “听说要拆了,来看看。”温珏走进来,关上门。门锁早就坏了,关不严,留着一道缝。

      孟司齐点点头,转回去,打开双簧管盒,开始组装乐器。动作很熟练,每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地拧在一起。最后他装上哨片,试了试音。

      是巴赫的《G小调双簧管与小提琴奏鸣曲》里的段落。没有钢琴伴奏,只有双簧管清澈而孤独的声音,在空荡的琴房里回荡。

      温珏靠在墙边听着。她听过很多次这首曲子,但这一次不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即将消失的空间,或许是因为外面施工的噪音,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他在这里吹奏。

      曲子不长,几分钟就结束了。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余音在墙壁间碰撞,慢慢消散。

      孟司齐放下双簧管,用软布仔细擦拭底部的口水,然后拆开乐器,放回盒子里。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像某种仪式。

      “什么时候走?”温珏问。

      “下周。”他说,“先去费城,柯蒂斯那边一月开学。”

      “纽约爱乐呢?”

      “明年八月入职。中间这几个月……正好准备毕业,还有一些别的事。”

      “恭喜。”温珏说,声音很真诚。

      孟司齐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他合上琴盒,站起身。琴房太小,他站起来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

      “你呢?”他问,“乐团怎么样?”

      “还好。排练很多,强度很大。”温珏顿了顿,“但……能学到东西。”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施工的噪音更近了,像是推土机已经开到了楼外。

      “我……”温珏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谢谢?谢他什么?谢他在琴房给她涂药?谢他在咖啡馆替她解围?谢他听她说了那么多,又告诉了她那么多?

      还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她把他拉进自己的泥潭?对不起她在他面前展现了那么多不堪?

      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孟司齐也没有等她说。他拎起琴盒,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停住了。

      “温珏。”他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头。

      “嗯?”

      “克利夫兰的冬天很长,”他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但总会过去的。而且……”

      他转过身,看着她。

      “而且春天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你以为熬不过去的冬天,其实都成了你的一部分。它们不会消失,但会变成……养分。让你知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能承受多少。”

      温珏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别变成他们希望你变成的样子。”他最后说,“变成你自己。”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那道缝还在,冷风继续灌进来。

      温珏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施工的噪音几乎震耳欲聋,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她走到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下。琴键冰凉,她按下一个中央C,没有声音。再按一个G,还是没有。

      整架钢琴都哑了。

      她想起安娜下午拉的那首《天鹅》。想起十六岁的自己,在加州的阳光下,笨拙地、充满热情地拉着同样的曲子。那时候的她不会想到,十年后的自己会坐在这里,在一间即将被拆除的琴房里,听着寂静。

      外面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是推土机开始工作了。墙壁微微震动,天花板落下细小的灰尘。

      温珏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间。剥落的墙皮,漏风的窗户,哑掉的钢琴,还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双簧管的音色。

      然后她走出门,没有回头。

      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施工的噪音从楼下传来,轰隆隆的,像一场缓慢逼近的雷暴。

      她走到楼梯口时,手机响了。是Mason。

      “在哪儿?”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在学校。”

      “晚上一起吃饭?佳贤说想试试东区新开的那家意大利餐厅。”

      温珏站在楼梯口,看着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克利夫兰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在冬夜里显得温暖而遥远。

      “好。”她说。

      挂掉电话,她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倒计时。

      走出大楼时,冷风扑面而来。她拉紧外套的领子,朝停车场走去。

      身后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矗立。西翼的窗户大多是黑的,只有几扇还亮着灯——可能是哪个学生忘了关,也可能是拆除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温珏没有回头。

      她坐进车里,发动引擎。暖气慢慢涌出来,车窗上蒙了一层薄雾。

      她伸手擦掉那层雾,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苍白,平静,眼睛里有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空洞的坚定。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街道的车流。

      城市在窗外向后倒退。灯火,建筑,行人,一切都模糊成流动的光影。

      她想起孟司齐最后说的话。

      变成你自己。

      但问题是,她自己是谁?

      那个十六岁在加州阳光下拉琴的女孩?那个为了钱成为别人情妇的女人?那个在乐团里拼命证明自己的替补乐手?还是在旧琴房里,听着寂静的这个人?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冬天还很长。

      而春天,还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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