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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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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栋位于居民区深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层小楼前。
楼体是传统的日式风格,门口挂着“石田诊疗所 内科·汉方咨询·针灸”的木质招牌,字体古朴。
一楼的格子窗透出明亮而不刺眼的白色光线,隐约能看到里面整洁的接待区,和部分医疗设备的轮廓。
“这里是……”江起有些意外。
“一个绝对可靠的地方。”松田阵平熄火,语气不容置疑,“人暂时转移到这里,石田一郎先生是这里的主人,记住,进去之后,你只是我请来帮忙做‘针灸辅助调理’的医学生,其他的一概不知,这里很干净,但有些规矩必须守。”
两人下车,撑伞走到诊所门口。
预想中浓郁的中药味并没有出现,空气里是淡淡的消毒液气味,混合着一丝让人安心的艾草薰香。
内部装修是简洁的现代日式风格。
米色墙壁,浅木色地板。
左侧是接待台和候诊区,摆放着几张舒适的沙发和医学杂志。
右侧用磨砂玻璃隔出了两间诊室。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里一整面墙的深色实木药柜,但与传统中药柜不同,它更像一个现代化的仓储系统,每个小抽屉都配有电子标签。
药柜旁则是一个标准的西药架和无菌操作台。
诊疗床是医院常见的可升降式,但旁边的小推车上整齐码放着一次性针灸针、艾炷、火罐和TDP神灯。
一个穿着熨帖的白大褂、头发银白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严肃的老人,正站在接待台后,对着电脑屏幕查看什么。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松田君,这位就是江医生吧?”老人的声音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从容。
“石田先生,打扰了。”松田阵平难得地用了敬语,态度是江起从未见过的恭敬,“这位是江起,东大医学部的留学生,江起,这位是石田一郎先生。”
“石田先生,您好,叫我江起就好。”江起微微鞠躬,他能感觉到,这位老人身上有一种久经世事的威严感,绝非普通开诊所的老人家。
松田阵平对他的敬重,是发自内心的。
“江君不必多礼,昨晚的事,松田君大致跟我说了。”石田一郎放下书,站起身,走到江起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背着的包上停留了一瞬,点点头,“年纪轻轻,临危不乱,难得,人在楼上,情况稳定了不少,你去看看吧。”
“好的,谢谢您。”江起再次道谢,跟着松田阵平从问诊台侧面的小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更为私密的区域,铺设着软木地板,隔音很好。
冈崎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立刻睁眼,对两人点了点头。
松田阵平推开一扇标有“观察室1”的门。
房间比楼下诊室稍大,更像一间设施齐全的私人病房。
有独立的卫浴,医疗设备也更齐全:监护仪、输液架、氧气接口。
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半靠在可调节的病床上,背后垫着枕头,左腿的绷带已经换成了更专业的医用敷料,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里的浑浊和死气已经褪去,恢复了清明,只是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尚未消散的惊悸。
看到江起,年轻人挣扎着想坐直些。
“别动,躺着就好。”江起阻止了他,走到床边,放下背包,“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真的。”对方的声音依然虚弱,但清晰了许多,“烧退了,伤口……好像没那么胀痛了,江医生,昨晚……真的非常感谢。”
“叫我江起就好,发痒是好事,说明炎症在消退,组织开始修复了。”江起示意他放松,然后对松田阵平和冈崎说,“我需要为他检查伤口和换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两人会意,退到门外,轻轻带上门,但没有离开,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江起洗净手,戴上无菌手套,小心地揭开敷料。
伤口暴露出来,情况确有好转。
红肿范围显著缩小,颜色转为暗红,皮温接近正常。
渗出物变得稀薄、清亮,量也减少了大半。
更重要的是,在他凝神观察时,视野中那些代表严重感染,和坏死风险的暗红色警示区域已经大幅度消退,而代表新生肉芽组织的淡粉色区域,正从创面边缘和基底稳步生长、连接。
感染被控制住了,身体开始了艰难的修复过程。
“恢复得很好,比预想的还要快一些。”江起一边用碘伏棉球由外向内轻柔消毒,一边说,“这说明你的身体底子不错,对抗感染和修复的能力很强。接下来继续保持,营养一定要跟上,这是长伤口的基础。”
他熟练地涂抹上促进肉芽生长的药膏,盖上新型的抗菌泡沫敷料,妥善固定。
整个过程轻柔、迅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病人的不适。
接着,他打开自己的包,取出针具盒。
选取了穴位以足三里、三阴交、血海、太溪等健脾补肾、益气养血的穴位为主,意在巩固根本,促进修复。
下针时,脑海中的优化方案自动匹配了当前恢复期的需求,精确调整着每个穴位的刺激参数。
针尖落下,捻转得气,年轻人小腿的肌肉微微跳动,随即放松下来,口中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次的针感,和昨晚不一样……”他低声说。
“昨晚以清热泻毒、通络止痛为主,力道和针感偏‘泻’,会有些酸麻胀痛,今天以补益气血、生肌长肉为主,手法偏‘补’,针感应是酸胀中带着微微的温热感,会舒服一些。”江起一边行针,一边平静地解释,“感觉对吗?”
“对…就是那种有点酸胀,但又暖洋洋的感觉…好像…好像伤口里面有点发痒的地方,被这股暖流碰到,就没那么难受了。”年轻人描述着,眼神里露出一丝惊奇,他不懂医理,但身体的感觉不会骗人。
“嗯,说明气血开始往伤处走,是好事。”江起点头,继续行针,他又在伤口近端和远端的几个特定穴位下了几针,形成一个促进局部循环的“场”。
观察室内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滴答声,和两人平缓的呼吸。
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推开。
石田一郎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似乎是化验单,他看到江起正在行针,便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江起持针的手上,稳,极稳。
下针果断,角度精准,捻转提插的幅度和频率带着一种富有韵律的节奏感。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那些刺入穴位的针柄,观察着它们随着患者呼吸,和江起手法而产生的颤动。
江起行针完毕,留针。
这才注意到门边的石田一郎,起身点头致意。
石田一郎走了进来,目光落在患者小腿的敷料和露出的几处银针上,又看了看监护仪上平稳的数据,最后才看向江起,缓缓开口:
“江君的针法……非常规范,而且有独到之处。”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用词很谨慎,“取穴完全符合解剖定位,甚至考虑到筋膜链和神经反射的现代理论。
手法看似传统,但劲力的渗透层次和控制精度,尤其是对深层组织激发修复反应的把握,远远超出了一个医学生、甚至普通针灸师的范畴。”
他顿了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探究:“更让我在意的是,你下针时的‘神’,那不是简单的操作熟练,而是基于对生命状态极其精微的洞察和预判后,所做的精准干预。
这种‘洞察力’,通常需要数十年临床历练,加上非凡的天赋,才能获得,江君,你师承何处?或者说,你接受的医学训练体系,似乎有些特别。”
这个问题很犀利,直接指向了江起医术中“不合理”的部分。
松田阵平和冈崎不知何时也回到了门口,安静地听着。
江起迎上石田一郎审视的目光,心知这是关键的一关,这位老人不是松田或萩原,他是一位医学专家,任何敷衍或夸大都会立刻被识破。
“石田先生过誉了。”江起语气诚恳,半真半假地回答,“家祖是乡间中医,家父是西医外科医生,我从小是在两种医学思维碰撞下长大的。
祖父教我认穴、摸脉、感受‘气’,父亲教我解剖、生理、看片子。
对我来说,经络穴位和神经血管肌肉,是描述同一事物的不同语言体系。
至于手法和所谓的‘洞察’……”
他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易被专业人士接受的说法:“可能和我从小接触病人有关。
祖父的诊所就是我的课堂,见过的病例多了,各种身体对治疗的反应印在脑子里,久而久之,看到一个新的病人,有时会模糊地‘感觉’到他身体内部的失衡点,和可能的反应路径。
下针时,我会顺着这种感觉去寻找和引导。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洞察’,或许只是大量经验积累下的一种…笨拙的模仿和直觉。”
这个解释,将系统的“标注”和“优化”能力,巧妙包装成了“家学渊源+海量病例经验+个人天赋直觉”的混合产物。
虽然依然惊人,但在医学天才的范畴内,勉强有了一丝合理性,世界上总有那种仿佛为医学而生的怪物。
石田一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平板电脑的边缘。
良久,他才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中的审视淡去,化为一种带着惋惜和欣赏的复杂神色。
“家学渊源,中西贯通,天赋直觉……再加上超越年龄的沉稳心性。”他轻轻叹了口气,“江君,你拥有成为真正大医的绝佳潜质,可惜……”
他看了松田阵平一眼,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可惜卷进了麻烦里。
“现在说这些还早。”石田一郎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你的处理非常及时有效,为患者争取了最关键的时间,后续的恢复治疗,我会接手,不过,江君,我有个建议,或许也是请求。”
“您请说。”
“你的针灸技艺,已远超普通水准,甚至不逊于许多成名大家,但你没有日本的‘はり師、きゅう師’(针灸师、灸师)国家资格。”
石田一郎看着他,目光清澈而直接,“这始终是个隐患,无论对你,还是对信任你的患者。
以你的能力,通过资格认定易如反掌。
我在针灸师协会还有些影响力,可以为你引荐,参加一次针对特殊技能者的‘特例认定试验’。
如果你愿意,并且通过,你将获得合法的执业资格,这不仅是保护你自己,也能让你更好地发挥所长,帮助更多人。”
这个提议来得突然,但合情合理,正中要害。
松田阵平闻言,也看了江起一眼,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这显然是他们在来之前就商议过的,或者说,是石田一郎在评估了江起的能力后,主动提出的解决方案。
这不仅仅是一张资格证,更是一层合法的保护衣,和一条将他真正纳入某个“正规体系”的通道。
江起几乎没有犹豫,这是解决眼前困境,让他的医术能更光明正大使用的绝佳机会。
“非常感谢您,石田先生,我愿意参加,并会全力以赴。”
“很好。”石田一郎脸上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具体事宜,我会让协会那边安排。
时间应该就在近期,这几天,你如果有空,可以多来看看这位患者,我们也正好可以交流一下针法心得。
我年轻时,也曾痴迷于此道,只是后来专注于法医病理,有些生疏了。
看到你,倒让我想起不少有趣的案例。”
“一定,谢谢石田先生。”江起郑重道谢,这不仅是一个考试机会,更是一位泰斗级人物的亲自指点,价值难以估量。
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并约定好下次换药时间后,江起和松田阵平离开了诊所。
回程的车内,气氛比来时似乎轻松了一点点,但依旧沉凝,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潮湿的雾气,笼罩着夜晚的东京。
“石田先生很看重你。”松田阵平忽然开口,目视前方,“他很少主动为人安排事情,尤其是这种事,那张资格证,能帮你挡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至少,以后你再‘不小心’救个什么人,手续上说得过去。”
“我明白,谢谢。”江起知道,这其中肯定也有松田和萩原的推动,他们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将他卷入危险而做出补偿和安排。
“不过,别以为有了证就万事大吉。”松田阵平的语气又硬了起来,“你自己,多长个心眼。”
“我知道。”江起点头,看向窗外的霓虹灯。
“他的伤,大概还要多久能恢复行动?”松田阵平问。
“如果一切顺利,两周左右可以尝试下地慢慢活动,完全恢复起码要一个月以上,而且会留下不小的疤痕。”江起给出保守估计,“不过,他这次元气大伤,后续的调养更重要,不然会留下病根。”
松田阵平“嗯”了一声,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着,似乎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明天开始,你正常上学放学,我们会安排两组人轮流在远处跟着,但不会靠近,也不会干扰你。
你自己必须提高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如果感觉不对劲——我是说,任何不对劲——立刻按报警器,然后往人多、有摄像头的地方跑,别犹豫,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如果有什么‘老朋友’或者‘新朋友’找你,特别是拐弯抹角打听那晚之事的,正常应付,但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三遍,事后,原原本本告诉我们。”
“明白。”江起知道,这就是“钓鱼”计划的开始了。
车子重新启动,驶向高田马场。
这一次,松田阵平开得慢了很多,目光不时扫过后视镜和两侧,像是在观察什么。
快到公寓时,松田阵平忽然说:“你那个针灸,对运动损伤,比如过度训练导致的肌肉劳损或者旧伤,效果怎么样?”
江起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看具体情况,如果是单纯的肌肉疲劳、僵硬,或者某些慢性无菌性炎症,针灸结合手法松解,效果通常很明显,能快速缓解疼痛、改善功能。
但对韧带撕裂、软骨损伤这类结构性损伤,针灸主要是辅助止痛、消肿、促进局部循环,为修复创造环境,严重的,还是需要手术或系统康复。”
“嗯。”松田阵平应了一声,没再多问,但江起感觉他这个问题并非随口一提。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
江起正要下车,松田阵平叫住他,递过来一个东西。
小巧的,黑色,像U盘,但更厚实一些。
“这又是什么?”
“加密通讯器,单向的,只能接收,不能发送,如果有什么极端紧急情况,或者我们需要立刻联系你、下达必须执行的指令,它会震动。”
松田阵平解释得很详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看到它震动,立刻找绝对安全,没人的地方,插到手机耳机孔里,听里面的留言,信息是加密的,只能播放一次,听完自动销毁。
比任何电话、短信都安全,收好,别丢了,也别让任何人看见。”
江起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小玩意,入手颇沉。“知道了。”
他推开车门,撑开伞,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飞舞,泛起迷蒙的光晕。
“江起。”松田阵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起回头。
松田阵平已经降下了车窗,墨镜摘了下来,拿在手里。
路灯的光斜斜照在他脸上,那双总是显得不耐烦,此刻却异常清晰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江起,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算得上冷峻,但眼神深处,有一种近乎灼热、不容错辨的认真。
“记住,”他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要钉进江起的脑子里,“你选的路,我尊重,但你这条命,现在有一半是挂在我和萩原研二身上的,别给我们找麻烦,更别把自己弄丢了,听清楚没有?”
江起看着他,点了点头,同样认真地说:“听清楚了。”
松田阵平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几不可查地扬了下下巴,算是回应。
接着,他重新戴上墨镜,车窗升起。
白色的RX-7没有立刻离开,在原地停了大约五秒钟,引擎低低地轰鸣着,像一头暂时收敛爪牙、却依然充满力量的野兽,在寂静的雨夜中宣示着存在。
然后,它缓缓滑出,加速,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只留下渐渐远去的轮胎碾压湿漉路面的声音。
江起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自己那扇漆黑的窗户。
雨丝落在脸上,冰凉。
几秒后,他转身,走进公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