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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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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清晨,东京下了一场短暂的雨。
雨滴敲在窗户上,把天空洗成一种干净的灰蓝色,江起在闹钟响起前五分钟准时睁眼,躺在床上听了两分钟雨声,然后起身。
洗漱,换上干净的衬衫和长裤,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下的饭团加热,牛奶倒入玻璃杯时,窗外最后几点雨丝恰好停歇,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
很平常的早晨。
如果忽略掉枕边那个黑色报警器,和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关于昨夜那些浑浊脓液的记忆的话。
江起吃完早餐,将餐具洗净晾好,他拿起报警器掂了掂,最终将它塞进背包内侧的暗袋。
然后,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那本廉价的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
上面记录着昨晚的行动要点、伤情判断、用药方案,以及最后那句用铅笔写下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含义的备注:
【伤口异物?非典型晶体。】
【K:23±,卧底任务暴露,内部有风险。】
【松田/萩原:介入原因?(人情?职责?)联系渠道特殊。】
【后续:48小时观察期,需复查换药,诊金?报警器用途存疑。】
他盯着这几行字看了几秒,然后拿起笔,在后面添了一句:
【被注意了?昨晚归途有被注视感,安全屋或公寓附近可能有眼线。】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将它锁进抽屉。
有些事,写下来不是为了记住,而是为了更好地遗忘在纸面上,释放脑中的内存,去应对眼前必须面对的现实。
比如,今天上午八点半的《局部解剖学》实验课。
东大医学部的局部解剖实验室位于医学部大楼的地下二层,空气里永远是那股混合了福尔马林、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属于“生命曾经存在”的特殊气味。
江起穿上白大褂,戴上手套和口罩,走到分配给小组的操作台前。
不锈钢台面上,覆盖着白色无纺布的,是一具完整的成年男性尸体标本,已经过初步处理,皮肤和浅筋膜被小心翼翼地剥离,露出底下错综复杂的肌肉、血管和神经。
“今天我们重点观察上肢的神经血管束走行,特别是臂丛神经的分支和分布。”授课的助教是一位严肃的年轻讲师,语速很快,“各组先自行辨认尺神经、桡神经、正中神经在臂部和前臂的走向,注意它们与肱动脉、肱静脉的位置关系。半小时后抽查。”
实验室里响起轻微的器械碰撞声和压低了的讨论声,江起的组员是两个日本男生和一个女生,都戴着眼镜,神情专注。
“江君,你看这里,”同组的男生佐藤指着尸体腋窝深处,一团交织如网络的淡黄色结构,“这是臂丛神经根干股束的分支起始部对吧?但我有点分不清后束和前束发出的分支……”
江起凑近了些。
在旁人眼里,这只是尸体解剖结构。但在他凝神的瞬间,视野里悄然浮现出辅助的轮廓线——并非昨夜的危机标注,而是一种更倾向于教学引导、淡金色的虚拟解剖图层。
臂丛神经的五大分支被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半透明线条高亮标示,沿途的重要毗邻结构也被勾勒出来,甚至在一些关键卡压点旁,还有简短的文字提示常见的临床病变。
这不再是昨夜那种救命的指引,更像是嵌入他视觉认知系统的一份高级互动解剖图谱。
“这里是后束,”江起用镊子尖端虚指了一下,“分出腋神经和桡神经,前束分成外侧束和内侧束,外侧束主要形成肌皮神经和正中神经的一部分,内侧束延续为尺神经,也参与正中神经构成。”他的解说清晰,配合着镊子虚点的位置,恰好与脑海中那淡金色图谱的标注完全吻合。
“原来如此……那肌皮神经穿过喙肱肌的部位,就是临床肌皮神经卡压的常见点?”另一个男生问道。
“对,就在这里。”江起的镊子精准地落在一束纤细的神经穿过一块梭形肌肉的位置,“如果喙肱肌因过度使用或外伤肥厚、纤维化,就可能压迫经过的肌皮神经,导致前臂外侧感觉异常和屈肘无力。这在一些重复性投掷动作的运动员中并不少见。”
他说这话时,脑海中自动关联起之前处理手冢国光肩伤时“看”到的相关肌肉神经状态,以及系统标注的“冈上肌、肩胛下肌损伤可能累及相关神经支配” 的提示。
理论与实践,现代解剖与传统经络,在此刻无声地交融。
同组的女生一边记录一边感叹:“江君你真的好厉害,像活体解剖图谱一样。”
江起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结构,他能感觉到,随着一次次的实际观察和应用,脑海里的那些知识,无论是系统灌输的,还是他自己原有正在变得越来越“活”,越来越像他自身能力的一部分,而非外来植入物。
实验课有条不紊地进行。
江起娴熟的解剖技巧和精准的解剖学知识很快引起了助教的注意,他被叫到讲台前,示范了如何在不解剖破坏重要血管的前提下,完整地游离出前臂的尺神经全程。
“手法很漂亮,江同学。”助教难得地称赞了一句,“你对神经血管的层次和走行把握得非常精准,这需要大量的实践和空间想象力,以前接触过外科?”
“家里有人是医生,小时候看得多。”江起给出了标准答案,谦虚地退回到自己小组。
课间休息时,他走到实验室外的走廊透气。
地下二层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日光灯和换气扇低沉的嗡鸣,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上眼睛,试图驱散鼻端萦绕不散的福尔马林气味。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不是邮件,是短信。
【江君,我是萩原,风见的情况稳定了,体温降到三十七度八,精神好多了。再次感谢。诊金已按约定转入你提供的账户,请注意查收,另外,小阵平说今晚如果你有空,他想再和你聊聊。——萩原研二】
江起盯着屏幕,风见稳定了,是好消息,但松田阵平“想再聊聊”……聊什么?昨晚的细节?还是别的?
他回复:【收到,今晚七点后可以,地点?】
几乎秒回:【你公寓附近那家FamilyMart门口,七点半,小阵平来接你。】
【好。】
收起手机,江起重新戴上口罩,走回实验室,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下午的《医用工学概论》在大教室进行,主讲教授是位头发花白、据说参与过多种医疗设备研发的老学者。
课程内容涉及一些基础的生物力学、材料学和电子工程在医疗器械中的应用原理。
这对大部分医学部学生来说是一门枯燥又艰深的课,但对江起来说,却是另一种体验。
当教授讲到“骨科植入物的生物相容性与应力遮挡效应”时,江起脑海中同步浮现的,不仅是教科书上的示意图,还有一系列动态、模拟不同材质在不同骨骼部位的受力分布、骨改建过程的动态模型,甚至包括一些当前还未大规模临床应用、但已在实验室阶段显示出潜力的新型复合材料数据。
当教授提及“功能性电刺激在神经康复中的应用”时,相关的神经电生理原理、刺激参数优化方案、不同病灶的差异化刺激策略,连同一些典型的临床案例波形图,都自动在意识背景中排列组合,供他随时调用理解。
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像是一个带着顶级数据库,和模拟软件来听基础入门课的学生,教授讲的每一个知识点,都能瞬间在他脑中激发出更深、更广、更前沿的关联信息和可能性推演。
这让他听课的效率极高,但也更容易走神,因为信息流太庞大了。
他不得不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只聚焦于课堂的主干内容,将那些自动涌现的延伸知识暂时标记为“背景信息”,留待课后整理。
课间,前排两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回头找他聊天,话题从课程难度跳到最近的兼职信息,又跳到周末华人圈的聚餐活动。
江起礼貌地应和着,心思却有一半还停留在刚才教授提到的“便携式多普勒超声探头,小型化技术”上,脑子里自动对比着几种不同技术路径的优劣。
“江起,你周末来吗?据说有地道的火锅。”一个叫李铭的男生热情地问。
“再看吧,这周有点事。”江起歉意地笑笑。
“哦对,听说你最近挺忙的,好像在帮人看病?”另一个女生王薇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羡慕,“都传到我们学部了,说你医术超厉害,连警察都找你。”
消息传得真快。
江起面不改色:“哪有,就是同学间互相帮忙看看小伤,正好家里懂一点,警察是因为上次爆炸案做笔录,误会了。”
他语气平淡,把话题轻巧地带过,李铭和王薇虽然还有疑问,但见他不想多谈,也就识趣地转回了火锅的话题。
下课铃响时,天空又阴沉下来,看样子晚上还有雨。
江起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下午四点的校园里依旧人来人往,充满了年轻的活力。
他顺着林荫道往图书馆方向走,打算借几本关于耐药菌感染和创面管理的专著,昨晚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仅靠系统提供的即时信息和传统经验还不够,他需要更系统地夯实这方面的理论基础。
走到图书馆前的广场时,他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那种感觉又来了。
被注视的感觉。
不同于昨晚在车里那种模糊的直觉,这一次更清晰,也更……持久。
视线来自侧后方,大约三十米外,图书馆二楼那排面向广场的落地窗附近。
江起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步频和方向,他像所有赶着去图书馆的学生一样,自然地加快了一点脚步,同时借着调整背包肩带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
二楼窗户很多,人影幢幢。
有站着看书的学生,有倚着窗台聊天的情侣,有来回走动的管理员。
没有哪个身影特别可疑,也没有人明显在盯着他。
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后颈的皮肤上。
他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走进图书馆,刷卡,穿过安检门。
冷气扑面而来,混合着纸张、灰尘和中央空调特有的味道。
他径直走向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外面的大厅隔绝,镜面的电梯内壁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是谁?
警察?松田他们安排了人保护(或者说监视)他?还是……昨晚安全屋外的眼睛,跟到这里来了?
电梯到达三楼。
门开,他走了出去,走向医学藏书区。
那股被注视的感觉,在进入图书馆内部后,似乎减弱了一些,但并未完全消失。
江起在书架间穿梭,找到了需要的几本书,办理了借阅手续。
整个过程他都表现得极其正常,甚至在还书柜台前,还和一个面熟的图书管理员点头打了个招呼。
走出图书馆时,已经快到五点半。
天色更暗了,风里带着湿意,那股被注视的感觉已经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他想起背包里那个报警器,松田阵平说过,“有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事,随时按”。
但现在按,说什么?我觉得有人看我?证据呢?
江起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他决定再观察看看。
如果真有麻烦,对方迟早会露出马脚。
他步行回到高田马场的公寓,路上在便利店买了晚餐的便当和一瓶绿茶。
上楼,开门,房间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放下东西,先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网上银行。
账户里果然多了一笔来自“XX商事株式会社”的汇款,金额是之前谈好的诊金的五倍,备注栏写着“技术咨询费”。
数额不小,足以支撑他相当一段时间的生活开销,甚至能添置一些更好的医疗设备和书籍。
但江起看着那串数字,心里并没有什么喜悦。
这笔钱背后,是一个年轻人的生死挣扎,和一堆他现在还不完全清楚、但肯定异常麻烦的秘密。
他关掉网页,开始加热便当。小小的厨房里飘起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房间里挥之不去的、属于昨夜的消毒水和紧张感的余味。
七点二十分,他换上一件深色的连帽衫,将报警器揣进外套口袋,背上装着笔记本和笔的轻便背包,下楼。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在便利店招牌的灯光下像无数银线。
江起撑着伞,站在FamilyMart门口的屋檐下,看着街上来往的车灯在水洼里拉出破碎的光影。
七点二十八分,那辆熟悉的白色马自达RX-7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副驾驶车窗降下。
松田阵平戴着墨镜的脸露出来,朝他偏了偏头。
“上车。”
语气依旧简洁,没什么温度。
江起收起伞,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皮革味和一股极淡、属于松田身上的烟草气息。
车子没有立刻启动,松田阵平转过头,隔着墨镜看着他。
“昨晚回去后,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他问,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起心里微微一动。他迎上松田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有。”
“我感觉,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