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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青城(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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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可要渡河?”
夕阳落下,月上梢头,星河璀璨,映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船家披着蓑衣,撑篙划船,驶入河堤。水生芦苇,在岸边郁郁葱葱,半人高的芦苇荡后,依稀一道瘦长身影,静立在夜色凉风里。
船家站在船头,又一次吆喝:“公子,可要渡河?公子要渡河,抓紧了,天黑了!”
那一道身影,动了动,又停住了,似犹豫什么。
“公子,走不走啊?不走,我走了!青城依水而建,出城,只有水路一条路。我看公子在这儿,好一会儿了,应该是出门急,没来得及安排妥行船?公子不嫌弃,可搭船过河,我在这条河上,载客载货十几年了,价钱公道!”
“没钱。”
“啊?什么?”
“没钱。”芦苇荡后,传来一声轻轻的、低低的回答。
这次,船家听清了,二话没说撑篙,划远了。
划水声,渐渐微弱,归于寂静。
天地,也静了下来。
漆黑夜色里,河岸静谧寥落。
又一会儿,远处传来水声,又一艘小船停泊靠岸。船头上,站了一个青年人,夜色太深,看不清面容,只听到青年道:“公子,要过河?巧了!我正也要过去!不妨,做个伴?”
“没钱。”
青年笑了:“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我正要过河,可顺道捎公子一程,公子切莫谈钱。”
“当真?”
“公子,请。”青年迈步上岸,靠近芦苇荡后的人。
漆黑夜色,看不清动作。
只见青年忽地逼近,而后一声重击。
青年温润有礼的声音,一下变得阴沉狠戾!
喝斥声带着回音,在芦苇荡的四面八方响起:“你是什么人?!”
“妖。”
芦苇荡后,传来轻轻的声音,仿佛认出了青年的本相,吐字清晰道:“蓼妖。”
蓼妖被揭穿,人形一下溃散,万千水蓼从水里、岸边窸窸而来,直击芦苇荡后的人,“看来修为不低啊,难怪,闻起来这么香……”
山川河流、树木花草,皆可成精。依循正道,修炼得果,可渡劫成仙,吸食精血,歪门邪道,则堕为妖邪。妖邪食人,更食修士,修士满身精血,纯正盈沛,于妖邪而言,是最为上等的滋补品……
蓼妖远远闻到了芦苇荡后的人香,香,真香,天材地宝生精益血的香甜,香得他远远一闻都热血沸腾。
为了得手,他收敛气息,乔装一番,才靠近,没想到,一眼被认出来了。
无碍。
蓼妖观察过,此人面色苍白、步伐迟缓,若非学艺不精,便是重伤在身。
既然一眼识得他的真身,交手时,空有虚招,内劲不足,必是重伤!
大补啊!
大补!
若非重伤,此等修为者,轻易近不得身,重伤,便是千载难逢的滋补机缘!不可放过!绝不可放过!
蓼妖不顾收敛气息了,浓浓妖气弥散开来,混杂势在必得的杀意,一记记攻击芦苇荡后的人。
那人重伤在身,勉强应付,却也躲过了好几招,还斩断了不少水蓼,观其身姿招式,绝非默默无名的平庸之辈,连过了几招后,蓼妖终于认了出来——
蔺逊!
逍遥宗蔺逊!
近百年来,仙界英才辈出,逍遥宗蔺逊,最为风光!山精野怪,独有方式交流仙、冥两界不可招惹者,逍遥宗蔺逊,就在其中!
相传他年纪极轻、修为极高,年轻貌美,眼若琥珀,唇若丹霞,人称“花魁仙人”,执掌灵器,非寻常刀戟剑枪,而是修为所化之心剑,虚空化形,剑随心动,可为绕指针,亦可为千万刃,千变万化,斩杀妖邪,无往不利!
精怪间皆传其“芙蓉面,修罗剑”,倘若见到一个潇洒恣意的年轻仙君,身上无剑、无刀、无弓、无枪……什么都没有,又格外貌美,一定要屏住气息,夹紧了尾巴!能逃快逃!能跑快跑!
怎么会是蔺逊?!
蓼妖惊觉他可能的身份后,惊骇万分。
他是无论如何,没想到寂然伫立在芦苇荡后,面色苍白、沉静如水的人,是蔺逊!是那个名声赫赫、朗独绝艳、意气风发的蔺逊!
可月光下,那人虚空凝剑,挥臂斩断万千水蓼之物!
虽不如传闻中那般莹白透亮,那物光泽黯淡,时现时隐,可也能辨认得出——这是剑!心剑!
那人是蔺逊!
蔺逊!
蓼妖心生惧意,想逃。
蓼妖想起了前几日,传遍、震惊三界的传闻,讨好道,“丹曦君饶命!丹曦君蒙难,小的可为丹曦君传禀冥昭殿,护送丹曦君离开青城,入主冥昭殿,求丹曦君网开一面!”
月光下,年轻仙君执剑,铮然而立,剑若寒霜。
蓼妖更惧:“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才会冒犯丹曦君,丹曦君即将入主冥昭殿,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再犯!求丹曦君网开一面!”
蓼妖声嘶力竭,地上的水蓼簌簌抖动,是真的怕了。
冥昭殿驱策天底下所有妖魔鬼怪,蔺逊入了冥昭殿,他对着干,死路一条!只求蔺逊如今落难,用得上他,留他一命……
就在蓼妖匍匐在地、胆惧求饶之时,面前的年轻仙君,忽地吐出了一口血,心剑碎裂消散。
血珠如雪,喷洒落下。
纷纷扬扬的血,落在蓼妖身上,霎时吸入皮肉,体内修为一下大涨,蓼妖愣了一瞬,当即明白了蔺逊已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
洒落的鲜血,如同香甜甘美的汁水,面前功力尽散的蔺逊,如同一颗活生生的、饱满诱人的灵果,蓼妖再按捺不住,霎时腾起,袭向蔺逊!
生死攸关之际,蔺逊重伤发作,双目发黑,模糊的视线,只能眼睁睁看着,蓼妖兴奋嗜血地向他扑来——
嗖!
一记无影无形的法力,破空射入蓼妖命穴,蓼妖肢体骤僵,垂直摔落。
与此同时,蔺逊身体再次像昨日中刀那般凝固,僵直后仰。
砸在地上的瞬间,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见深黑灿亮的星空下,芦苇花骤起,白白的绒絮,飞扬飘散,落在了他身上。
芦苇花旋转飞舞。
蓼妖吃惊地望见,岸边现出了一个脆生生的孩童。
芦苇精,才化形的芦苇精,怎么可能伤他?
“你……”蓼妖问话,没说完,一股沉沉的威压之气,压迫他,刹那间晕厥过去。
芦苇精翻动自己白嫩嫩的手,翻来覆去地瞧。
摸了脑袋、摸身体,笑得兴奋不已。听到身后款款而来的脚步声,芦苇精即刻转身,向来人下跪。
“主人。”
芦苇精长于河畔多年,久久不化形,今朝化为人形,因果応报,它理应报恩、认主。
“请主人赐名!”
芦苇精化为孩童模样,内里却是一个修炼数百年的精怪了,该懂的规矩都懂,认主,主人赐名,意为前尘往事尽散,从此忠诚于主人。
“小芦苇。”
轻轻的、软软的、悠悠的声音落下来,像含着笑,又像说话的语气,太过悠闲自在,天然带了一股愉悦笑意。
小芦苇?
它就叫小芦苇了?
芦苇精愣了愣,很快要接受这一个过于潦草的名字时,又听到:“我把你安排给他,从今以后,你跟在他身边,护他周全,你的名字,由他来取。”
他?
芦苇精看向地上的蔺逊,它认得出,他的气息,是仙界的,绝非它的同类,可主人将它安排给他,它只能听从。
芦苇精乖乖道:“是,主人。”
“你跟了他,他是你的主人。”芦苇精听到这一声指令,惊诧抬头。
只见一年轻女子伫立在眼前,一袭黑衣融于夜色,黑眸雪肌,凛冽出尘。
它听到她交代:“别让他知晓我,你须谨记,是他的血,催动你化形,你的主人,是他。”
芦苇精低头:“是。”
*
路瑶再次将快要一命呜呼、魂归天地的蔺逊,拉回到一口气吊着命的半生不死。
随后,没再管芦苇精、蓼妖。
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路瑶没走。
她只是,想看一看,蔺逊会怎么选?
河岸边,蓼妖趴在地上,昏死不醒。
芦苇精依照路瑶的吩咐,蹲守在蔺逊身旁,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蔺逊——
这个小仙君,有何特别之处?
为何主人,要让它认他为主?
小仙君细皮嫩肉,看着面善,应该不是一见精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的主吧?
后半夜,河上吹来的风,愈发湿冷。
蔺逊转醒。
入眼是一颗圆滚滚的脑袋,一双圆澄澄的眼睛,双眼发直地盯着他。
蔺逊一眼认出,芦苇精。
这个芦苇精,道行太浅,化为孩童,未遮掩气息,一身妖气浓烈,此刻,顶着一副稚嫩的脸、约莫七八岁孩童的模样,蹲在他身边,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他,有几分傻气。
不怕他,杀了它?
山精野怪,修练成形,十分不易。正因不易,投机取巧、吸食精血为捷径者众多,仙界斩妖除魔为己任,斩的、除的,正是这些为非作歹的妖魔鬼怪。仙、妖对立,是共识。
仙门训诫,妖就是妖,不分善恶。
因妖与人不同,人分好坏,人一生从咿呀学语到花甲暮年,圣贤书教化、世俗规训,会有人知廉耻、辩是非;而妖无心,孑然于天地间,不曾有哺育教诲,生存之道,弱肉强食,天性凶残好斗,暂未作恶,也难保以后。是祸端。这是仙门之中,无数先辈曾慈悲心肠放过妖邪、妄图感化,后酿成血淋淋的大祸后,牢牢镌刻在各大宗门门规上的首条铁律!
见妖,必杀之。
蔺逊盯着芦苇精。
芦苇精也望着他。
蔺逊别开脸,撑地起身。
他不杀它。
他记得,他伤重晕厥时,见到了飘飞的芦苇花。
他还没死,应该是这个芦苇精的缘故。
再者,他一个被认定罪孽深重的仙门罪人,难道在这个时候了,还要遵守仙门的那些规矩吗?
蔺逊站起,瞥见昏迷在地的蓼妖,隔空一探,蓼妖气息仍存,蓼妖未死,只是被一道法力封住了,软绵无力,昏迷不醒。
“是你?”蔺逊回头,望向芦苇精。
芦苇精站起来,噔噔噔地跑到蔺逊脚跟前,“扑通”一下跪下了:“是,主人。”
主人?
蔺逊一惊,后退一步,被芦苇精伸手,扒住了衣角:“是主人的血,才让我得以化形,请主人赐名。”
赐名?
蔺逊揉一揉额心,芦苇精的话,让他知晓了因由。
修行之人,精血最为滋补,芦苇精得了他的血,化形认主,是因果応报。
但是,人妖殊途,他不杀它,不代表,会留它在身边。
蔺逊道:“这是你的造化。与我无关。我不是你的主人,也不图你报答。你自去寻你的道,只切记一条,持正念,走正道,得正果。修炼不能急于求成、不能伤人。你若敢犯,下次见你,我必不留情。”
接连被拒的芦苇精懵了懵。
它也不是多想受制于人。
只是修行极重因果,它得恩赐化形,此恩不报,必将成为修行路上的业障,年岁越长,业障越深,若有幸能渡劫飞升,今日未报之恩,足以引雷劫天谴,让它魂飞魄散!
芦苇精瑟瑟地缩了缩脑袋。
不久前见的女子高深莫测、瞧不出来路,它不敢违逆,这个伤重的小仙君,它无论如何都得抓住了!
芦苇精抱着蔺逊的腿,欲为自己说话,瞥见了蔺逊盯着地上的蓼妖,灵光乍现道:“主人,要去冥昭殿?我可帮主人达成心愿!”
芦苇精脆生生的话音一落,头顶顿感一股冷流刮过。
芦苇精抬头。
只见月色下的年轻仙君,长身玉立,侧颜冷峻,目光寒凉。
芦苇精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话:“我听、听……蓼妖说,主人要去冥昭殿……那是什么地方?主人要去,我、我一定会帮主人。”
蔺逊听见芦苇精懵懂无知,面色稍霁:“那儿不是你该踏足的,忘了这个名字。”
芦苇精还在抖:“那、那主人要去吗……”
蔺逊道:“不去。”
且不说,他去冥昭殿,会坐实了他的罪名,他如今苟延馋喘,随时丧命,没有余力、也没有命搅入仙冥两界争端,他只想找到玲珑石,寻回玲珑石。
芦苇精疑惑地喃喃:“那……”
“守护青城的宗门,是哪一派?”
芦苇精听到问话,困惑地眨眨眼:“啊?”
“青城内的仙门,是哪一个宗派?驻守在哪儿?”
凡尘辽阔、凡人弱小,并非自生自灭,仙盟考虑了各大仙门宗派强弱、地域,给各宗各派都分了职守地,各大宗派派人值守人间,阻止妖邪为非作恶,守护百姓苍生。
青城,一定也有某一个宗派的据点。
蔺逊之前不想寻,是因为,他不想暴露踪迹。
可他如今,身上没有任何收妖之物,也不可能放任蓼妖为恶,最好的解决之法,是把蓼妖交给守在青城的人。
芦苇精听懂了。
芦苇精偏头,想了想:“没听说,这儿有什么仙门宗派啊。”
“什么?”
蔺逊疑窦丛生,正要追问,听到芦苇精大声道:“噢!有一座塔!听说,我们这儿犯了错的妖精,都关在里面!”
“什么塔?”
芦苇精欢快地蹦起来:“我带主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