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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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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曾是文人雅集之所,如今挂上了“大东亚文化共荣古琴艺术展”的横幅。红绸在冬日的寒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道道血痕。
徐竹声站在展厅入口,看着日本军官和伪政府官员鱼贯而入。他们穿着笔挺的军装或中山装,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互相寒暄,仿佛这不是一场侵略者举办的展览,而是一次寻常的文化交流。
高桥站在他身边,低声道:“徐先生,今天来了不少重要人物。铃木大佐、小野中佐都在,还有北平文化界那些‘合作者’。”他特别加重了“合作者”三个字,“你可要好好表现。”
徐竹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人群。他在找叶淮秋——按照计划,叶淮秋应该已经混进来了,化装成清洁工。但展厅里人头攒动,一时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先生!”小野的声音传来。他今天穿着正式的军礼服,胸前挂满勋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来,我给你介绍几位重要客人。”
徐竹声跟着小野走进展厅。正中央的玻璃展柜里,摆放着那把宋琴“寒泉”。灯光下,修复后的琴身泛着温润的光泽,七根丝弦绷得笔直,仿佛随时会发出声响。展柜旁的铭牌上写着:“宋代古琴‘寒泉’,经徐竹声先生修复,音色清越,为本次展览之珍品。”
“这位是徐竹声先生,我们的古琴顾问。”小野向一个矮胖的日本将军介绍,“这位是华北方面军的山田将军。”
山田将军五十多岁,面色红润,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他上下打量着徐竹声,用日语问:“就是你修复了这把琴?”
“是的,将军。”徐竹声用日语回答。
“听说你还会弹?”
“略知一二。”
山田点点头,转向小野:“铃木君跟我提过你,说你找到了一个懂琴又懂日语的人才。很好,皇军需要这样的人才。”他又看向徐竹声:“展览结束后,这把琴送到我那里。我要听听,千年古琴是什么声音。”
徐竹声心中一沉。琴送到山田那里,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控制。但他不能拒绝,只能躬身道:“是,将军。”
山田满意地走开了。小野拍了拍徐竹声的肩膀:“徐先生,这是你的机会。如果能得到山田将军的赏识,将来前途无量。”
徐竹声挤出一个笑容:“多谢中佐提携。”
展览正式开始。铃木大佐上台致辞,满口“中日亲善”“文化共荣”。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徐竹声站在角落里,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搜索。
终于,他看到了——在展厅西北角的柱子旁,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正在擦拭展柜。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动作,分明是叶淮秋。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叶淮秋微微点头,示意一切顺利。徐竹声这才稍稍放心。
展览进行到一半,按照流程,徐竹声要现场演示古琴弹奏。他走到展厅中央的琴桌前——那里摆放着那把唐代古琴。这是他自己要求的,理由是“唐琴音色更适合现场演奏”。
实际上,真正的理由是:胶卷还在琴里,他必须确保琴不离身。
净手,焚香。徐竹声坐下,手指轻触琴弦。他今天弹的是《流水》——一首描绘江河奔涌的曲子,气势磅礴,却暗藏凶险。
琴声一起,展厅里安静下来。日本人大多不懂琴,但能感受到音乐中的力量;中国宾客则神情复杂,有人低头,有人闭目,有人眼中含着泪光。
徐竹声全神贯注于指法。他想起了长江,想起了黄河,想起了这片土地上奔流不息的江河,想起了那些在战火中依然坚韧的生命。琴声越来越急,如惊涛拍岸,如万马奔腾。
弹到高潮处,展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汽车爆胎,又像是别的什么。人群骚动起来,几个日本军官立刻冲向门口。
小野脸色一变,示意高桥去查看。高桥拔出枪,快步离开。
琴声未停。徐竹声的手指在弦上飞舞,心中却警铃大作。这不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叶淮秋没有说过会有爆炸声。
骚动中,他看见叶淮秋向他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退向展厅的后门。那眼神里写着:跟我来。
徐竹声知道,出事了。他必须立刻撤离。
但就在这时,山田将军忽然开口:“继续弹。”
琴声停顿了一瞬。徐竹声抬起头,看见山田正盯着他,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将军,外面好像...”小野想说什么。
“我说,继续弹。”山田的语气不容置疑,“一点小骚动而已,不用紧张。”
徐竹声的手指重新落在弦上,但心已经乱了。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叶淮秋为什么要撤离,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琴声继续,却不如之前流畅。他能感觉到汗珠从额角滑落,能感觉到心跳如鼓,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几分钟后,高桥回来了,在小野耳边低语了几句。小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走到山田身边,同样低声汇报。
山田听完,面无表情地点头:“知道了。”他站起身,对徐竹声说:“徐先生,今天到此为止。琴收好,明天送到我官邸。”
说完,他带着随从离开了。其他宾客见状,也纷纷告辞。刚才还热闹的展厅,转眼间空了一半。
小野走到徐竹声面前,压低声音:“徐先生,刚才外面发生了点意外。两个抗日分子试图制造混乱,被我们击毙了。”他盯着徐竹声的眼睛,“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徐竹声的心猛地一缩,但面上保持平静:“中佐说笑了,我怎么认识抗日分子?”
“是吗?”小野似笑非笑,“可我的人说,其中一个人临死前喊了一句:‘琴在人在’。这句话,徐先生好像也说过?”
空气骤然凝固。徐竹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凉了。他想起那天在宴会上,他对铃木大佐说“琴在人在”时,小野就在旁边。
“那只是句俗语。”他努力让声音不颤抖,“很多琴师都这么说。”
“也许吧。”小野没有继续追问,但眼神里的怀疑更深了,“徐先生今天辛苦了。高桥,送徐先生回去。记住,要‘安全’送到。”
“是。”高桥的手按在枪套上。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高桥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徐竹声。徐竹声抱着琴箱,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中满是焦虑。
那两个被击毙的人是谁?是不是叶淮秋的同志?“琴在人在”那句话,会不会成为怀疑他的证据?叶淮秋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车到住处,高桥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而是跟着下了车:“徐先生,我送你上去。”
“不用了...”
“这是小野中佐的命令。”高桥的语气强硬,“最近不太平,要确保您的安全。”
徐竹声知道,这不再是保护,而是监视。他无法拒绝,只能带着高桥上楼。
房间里一切如常。高桥四处检查了一番,甚至掀开床单看了看床底。“徐先生一个人住,不寂寞吗?”
“习惯了。”徐竹声将琴箱放在桌上,“高桥军曹还有事吗?”
“没事了。”高桥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徐先生那把唐琴,明天我陪您一起送到山田将军官邸。这么贵重的琴,可不能出差错。”
门关上了。徐竹声背靠在门上,听到高桥下楼的脚步声,听到汽车发动离开的声音。但他不敢放松——小野很可能还留了其他眼线。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街对面,那个卖烟的小贩还在,正低头整理货摊。但今天多了一个人——一个修鞋的摊主,以前没见过。
双重监视。情况恶化了。
徐竹声在房间里踱步。他必须联系叶淮秋,必须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必须确定下一步计划。但怎么联系?他现在出门就会被跟踪,连茶馆都不能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琴箱上。那把唐代古琴,现在成了唯一的希望——胶卷还在里面,只要能把胶卷送出去,就能传递消息。
但怎么送?高桥明天就要陪他去山田官邸,琴一离开这个房间,就可能被彻底搜查。到那时,胶卷一定会被发现。
时间不多了。
深夜十一点,徐竹声做了决定。他打开琴箱,取出唐琴,小心地打开琴腹的暗格。胶卷还在,用油纸包着,完好无损。
他必须今晚就把胶卷送出去。不管多危险,必须试试。
徐竹声换上一身深色衣服,将胶卷藏在腰带夹层里。然后他抱起琴箱,推开门,走下楼。
卖烟的小贩立刻抬起头。徐竹声朝他点点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家通宵营业的澡堂,这是周先生事先准备的另一个联络点。
澡堂里雾气弥漫,人不多,几个老头泡在池子里聊天。徐竹声要了个单间,关上门。单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木桶。他放下琴箱,坐在床边等待。
按照约定,如果他需要紧急联络,就来这里,在门缝里塞一张纸条,写上房间号。会有人来接头。
但今天,他等了半个小时,没有人来。
徐竹声的心越来越沉。难道这个联络点也暴露了?难道叶淮秋他们出事了?
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还没有人来,就必须另想办法。
九分钟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好的暗号。
徐竹声打开门,进来的是周先生。他穿着澡堂伙计的衣服,头上戴着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
“徐先生,你怎么来了?”周先生压低声音,“今天展览出事了,我们有两个同志牺牲,老叶也差点暴露。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所有联络点都可能被监视。”
“那你怎么...”
“这个澡堂的老板是我们的人,暂时安全。”周先生说,“但也不能久留。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徐竹声取出胶卷:“这个必须立刻送出去。还有,高桥明天要陪我去山田官邸送琴,我怀疑他们会彻底搜查这把琴。胶卷留在里面太危险了。”
周先生接过胶卷,快速思考:“我立刻安排人送出去。至于琴...你有没有办法在途中转移胶卷?”
“高桥会全程盯着,很难找到机会。”徐竹声说,“但我有个想法——在山田官邸,我可以要求单独为将军演示弹奏。那时琴在我手里,也许能找到机会取出胶卷,藏在官邸的某个地方。”
“太冒险了!山田官邸守卫森严,一旦被发现...”
“没有别的选择了。”徐竹声苦笑,“胶卷不能留在琴里,也不能带出来。只能赌一把。”
周先生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我们会派人混进官邸,尽量协助你。但一切要靠你自己。徐先生,保重。”
“叶淮秋...他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必须转移。”周先生说,“小野已经怀疑你了,很可能也会怀疑到你身边的人。老叶不能再待在原来的地方。”
徐竹声的心一紧:“他能去哪里?”
“我们有安全屋,但需要时间安排。在那之前,他得自己躲一阵子。”周先生看着徐竹声,“徐先生,你可能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他。但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告诉他...”徐竹声的声音哽住了,“告诉他,等我。”
“我会的。”
离开澡堂时,已是凌晨一点。徐竹声抱着琴箱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寒风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将是决定生死的一天。
回到住处,他站在窗前,望着黑暗中的北平城。这座城市曾经是六朝古都,见证了无数兴衰荣辱。如今,它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呻吟,却依然有无数人在黑暗中抗争,在绝境中希望。
就像那把琴,哪怕弦断,哪怕身裂,只要还有一根弦在,就要发出声音。
徐竹声打开琴箱,取出唐琴。月光从窗口照进来,在琴身上投下清冷的光晕。他轻轻拨动琴弦,单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孤独而坚韧。
他想起了叶淮秋,想起了他弹《幽兰》时的侧影,想起了他说“我们一起写”时的眼神。那些温暖的记忆,此刻成了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
“淮秋,”他对着琴轻声说,“不管明天发生什么,不管我们能不能再见面,你要知道——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琴无言,弦微颤。
窗外,夜色正浓。但东方已经透出一丝微光,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新的战斗,新的生死考验。
徐竹声收起琴,躺到床上。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反复演练明天的每一个步骤——如何应对盘问,如何寻找机会,如何在绝境中求生。
这一次,他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人也在坚持,在等待,在相信。
就像两根相隔遥远的琴弦,即使不能相触,也会在某个频率上共振。
这就够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