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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踏上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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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哐当”声,像一把钝锤,一下下敲打着秀兰早已麻木的心。她靠在硬座车厢冰冷的窗玻璃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
已经两天一夜了。
秀兰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周胜买来的馒头和煮鸡蛋原封不动地放在小桌板上,渐渐变得干硬。她的嘴唇因为干渴而起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唯有眼角残留的泪痕证明她还活着。
“秀兰,喝点水吧。”周胜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递过军用水壶。
秀兰的眼睛眨了一下,却没有转过来。她只是轻轻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周胜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几秒,最终无奈地放下。他看着秀兰侧脸的轮廓,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担忧,还有一种他不敢细想的窃喜。
是的,窃喜。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羞愧,但无法否认。当他在医院看到秀兰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机会。建军不在,秀兰最脆弱的时候,只有他在她身边。
周胜悄悄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临行前律师说的话:“回去好好过日子,别节外生枝。”他也想起那叠厚厚的钞票——一千块,相当于他在工厂干一年的工资。钱被他小心翼翼地缝在贴身口袋里,沉甸甸的,既是耻辱的印记,也是新生活的启动资金。
“等回去了,就让爹去赵家提亲。”周胜在心里盘算着,“秀兰现在这种情况,刘建军又没在身边。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内突然暗了下来。在黑暗降临的瞬间,周胜看到秀兰的肩膀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他本能地想伸手搂住她,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还不是时候。
光明重新涌入车厢时,秀兰已经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周胜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背脊,随着压抑的抽泣轻轻起伏。
周围的乘客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低声对同伴说:“瞧那姑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准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少管闲事。”同伴使了个眼色。
周胜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那两个妇女立刻噤声,转过头去。
时间在铁轨的轰鸣中缓慢流淌。秀兰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一闭上眼睛,就是李主任狰狞的脸,就是办公室昏黄的灯光,就是布料撕裂的声音。而睁开眼,又是无尽的黑暗——对未来的恐惧,对流言的恐惧,对建军会怎么想的恐惧。
她不敢想象,厂里那些工友会怎么议论她。郭雪、李艳华、张小红...她们会相信她是清白的吗?还是会像李主任的家人那样,说她是个狐狸精,为了上位不择手段?
还有建军。
想到建军,秀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记得最后一眼看到他的样子——站在救护车外,震惊、不解、担忧,那么多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他会不会相信那些流言
“不会的,建军了解我...”秀兰在心里喃喃自语,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想起临走前,偷偷把一封信放到了李艳华的床铺上。那是她在医院里,趁周胜不注意时,向护士要了纸笔写的。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建军,我是清白的。相信我,等你。秀兰。”
她不敢写太多,怕被人看见。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封信上,希望李艳华能看到,希望李艳华能转交给建军。
可是万一呢?万一李艳华没看到呢?万一信被别人拿走了呢?
秀兰不敢再想下去。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里东县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列车员的播报声把秀兰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她茫然地抬起头,发现窗外的景色已经变得熟悉——那是家乡的丘陵,秋天的田野一片金黄,远处能看到村庄的轮廓。
到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任何慰藉,反而让她更加恐惧。不知爹娘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知村里是不已经添油加醋的开始乱八卦,不知家里是怎样一番情景。
周胜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他把干粮装进布包,检查了一下缝在衣服内侧的钱,然后轻轻碰了碰秀兰的手臂:“秀兰,快到了。”
秀兰机械地站起来,腿因为久坐而发麻,她踉跄了一下,周胜赶紧扶住她。
“小心。”
他的手很热,握在秀兰冰凉的手臂上,带来一种陌生的触感。秀兰下意识地抽回手,周胜的眼神暗了暗,但没说什么。
火车缓缓进站,熟悉的站台映入眼帘。秀兰看到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看到褪色的“里东县”三个大字,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她就是从这里出发,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那时,她以为前方是希望,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而现在,她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再也洗不掉的耻辱。
“秀兰!这儿!”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秀兰循声望去,看见哥哥建国和嫂子秀芬站在出站口,正焦急地张望着。建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秀芬则围着那条熟悉的碎花头巾。
在看到亲人的瞬间,秀兰努力筑起的心防轰然倒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嫂子,一头扎进秀芬怀里。
“嫂子...”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都化成了这一个颤抖的称呼。
秀芬紧紧抱住小姑子,感觉到怀里的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疼得眼泪直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建国看着妹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几天前,他接到王二狗从厂里打来的电话,听到事情经过时,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他第一反应是买票南下,去把那个畜生撕碎,再把妹妹接回家。可打听才知道,去东莞的火车几天才有一趟,最近的一趟要等两天后。
就在他心急如焚准备出发时,接到消息说秀兰已经和周胜在回来的路上了。他只能和秀芬在家干等,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周胜,这一路辛苦了。”建国转向周胜,声音沙哑。
周胜摇摇头:“建国哥,我应该的。”
周围有旅客好奇地看过来,指指点点。建国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先回去再说。”
四人默默走出车站。建国推来自行车,让秀芬带着秀兰坐在后座,自己则和周胜步行。秋天的风吹过,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凉意,路边的杨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只有自行车链条“嘎吱嘎吱”的声响,和偶尔经过的拖拉机的轰鸣。
到了镇政府的宿舍,这是单位给职工临时住的房子,单位现在都在盖家属楼,等盖好就能用几万买个楼房,所以建国秀芬俩拼命攒钱,等楼房竣工定个好楼层。宿舍屋子虽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摆着两盆仙人掌。
”秀兰,你先躺会儿。”秀芬把秀兰扶到里兰顺从地躺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道细微的裂缝,像一道伤疤。
建国给周胜倒了杯水,两人在简陋的沙发上坐下。
“到底怎么回事?电话里二狗说得不清不楚。”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周胜深吸一口气,从秀兰被叫去办公室开始讲起。他省略了自己在门外犹豫的那段,只说听到呼救就冲了进去。讲到李主任对秀兰施暴时,建国的拳头握得咯咯响;讲到律师威胁、被迫和解时,建国猛地站起来,一拳砸在墙上。
“糊涂!”建国眼睛血红,“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那是□□未遂!是犯罪!”
“我们没有证据...”周胜痛苦地低下头,“李主任伤得重,要是打官司,我肯定要坐牢。律师说,秀兰的名声也完了...”
“所以你们就拿了钱,像逃犯一样跑回来了?”建国的声音在颤抖,“秀兰以后怎么办?背着这样的名声过一辈子?”
周胜抬起头,眼神坚定:“建国哥,我会对秀兰负责的。回去我就让我爹去提亲,我要娶她,照顾她一辈子。”
建国愣住了,他盯着周胜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最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
“周胜,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秀兰。但这种事...得看秀兰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我会等她,等她愿意。”
屋里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建国像是下定了决心:“那个李主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我在南方有几个中专同学,现在混得不错,我联系他们,总得让那个畜生付出代价。”
周胜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
傍晚,秀芬简单做了晚饭——玉米粥、咸菜和贴饼子。秀兰被叫起来,勉强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
“再吃点吧,你看你瘦的。”秀芬心疼地说。
秀兰摇摇头:“嫂子,我吃不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人就出发回村。周胜在村口和他们分开时,建国特意叮嘱:“周胜,这事先别声张。”
“我明白。”周胜看了秀兰一眼,眼神复杂,“秀兰,我...我过两天去看你。”
秀兰低着头,没回应。
望着周胜远去的背影,建国叹了口气,对秀兰说:“走吧,回家。”
赵家的院子还是老样子,三间土坯房,低矮的院墙,院子里堆着柴火和农具。还没进门,就听到母亲李桂枝的大嗓门:
“这一大家子也指不上,全指着我一个人忙活,真是欠老赵家的!老的成天不着家,小的出去挣钱也不见寄回来一分,我这命啊...”
秀兰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微微发抖。秀芬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怕,有嫂子呢。”
三人推开院门走进去。李桂枝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他们,明显一愣:“咋今天都回来啦?”她的目光落在秀兰身上,眉头立刻皱起来,“这死丫头咋回来了呢?出去一个多月一分钱也没邮过来不说,咋今天就回来了?”
秀兰闷着头不敢吱声,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秀芬忙上前帮腔:“娘,南方那活不好干,秀兰去了身体一直不舒服,实在不能干了就回来了。”
“身体不舒服?”李桂枝上下打量着女儿,“我看她好端端的,有啥不舒服?是不是偷懒不想干了?你知道送你去这一趟花了多少钱吗?路费不要钱啊?”
“娘...”建国想说什么,被秀芬使眼色制止了。
李桂枝盯着秀兰:“挣的钱呢?不能一分都没挣着吧?”
秀兰咬了咬嘴唇,从衣服内里缝的兜里掏出那叠钱——她自己留了一百,剩下的九百都拿了出来。李桂枝接过钱,沾着唾沫数了数,眼睛一下子亮了。
“哟,这么多?”她的语气缓和了些,“算你还有点良心。”
秀兰心里一片冰凉。她此刻倒是不想听到母亲任何关心的话,只希望她别再追问下去。她知道母亲苛刻不是因为完全讨厌她,而是穷怕了——一个农村妇女,拉扯大三个孩子,丈夫又是个不顶事的,她的一生都在和贫穷作斗争,钱对她来说就是一切。
建国适时扯开话题:“爹去哪儿啦?”
李桂枝没好气地说:“村头李二家和隔壁六子因为院墙吵起来了,你爸去调和去啦,半晌啦没见人。你说他是不是闲的?自家的事都管不过来,还去管别人家的破事!”
建国一听这个就头疼。村里人都知道赵老倔不仅性格倔,还好掺和闲事。东家长西家短,他都要去管管,问题是越管越乱,最后弄得自己一身不是。村里人总跟建国告状,建国说过父亲很多次,但赵老倔那脾气,说急了能把房顶掀翻。
“我去地里看看,再过几天该收秋了,农具得收拾收拾。”建国转身去了仓房,避开了这个话题。
秀芬给秀兰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收拾行李。秀兰小声说:“娘,我去收拾收拾。”
李桂枝挥挥手,注意力已经全在那叠钱上:“去吧去吧,晌午记得做8。”
秀芬问:“小妮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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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就跑去前院找二丫玩去啦。”李桂枝头也不抬地说。
秀芬往前院走去接女儿,心里盘算着回来还得帮着婆婆准备晌午饭,否则这老婆子即使不说,白眼也得剜人。
秀兰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房间还是她走时的样子,简陋但整洁,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台上放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干了的野花。
她打开行李包,慢慢把东西拿出来。几件换洗衣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半管牙膏,还有...那个发卡。
建军送的发卡静静地躺在掌心,塑料做的蝴蝶翅膀在从窗口透进的阳光下,泛着廉价的、微弱的光。秀兰看着它,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好烦自己,除了哭就是哭。可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事情发生以来,她没能见到建军,没能跟他说一句话,没能告诉他她是清白的。就连离开时取行李,都是挑工人上工的时间偷偷去的,像做贼一样。
那封信,建军收到了吗?他会不会回信?会不会回来找她?
秀兰把发卡紧紧握在手里,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连接,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南方工厂里,建军正坐在宿舍的床铺上,给秀兰写信。
“秀兰,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我必须写。我相信你,无条件地相信你。那些传言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建军的字迹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写了很多——他的思念,他的自责,他的承诺。他告诉秀兰自己要继续在厂里干下去,为了生病的母亲,也为了攒钱回去娶她。他让她等他,等他回去兑现承诺,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
写完信,建军小心地折好,装进信封。他不知道老家的具体地址,只写上是里东县中心村赵秀兰收。他决定明天就去邮局寄挂号信,这样至少能知道信有没有寄到。
他不知道的是,秀兰写给他的那封信,此刻正躺在郭雪的箱子最底层,用一件旧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那天郭雪先回到宿舍,无意中看到了秀兰放到李艳华床铺上的信。鬼使神差地,她抽出来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藏进了自己怀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嫉妒——嫉妒建军心里有秀兰,嫉妒秀兰能跟建军在一起。
“反正她已经走了,这封信留着也没用。”郭雪这样说服自己,把信藏进了箱底。
命运就这样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两颗渴望相通的心,被一纸之隔生生阻断。
夜渐渐深了,赵家庄笼罩在秋夜的寒意中。秀兰躺在炕上,听着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手里紧紧握着那只发卡。
她想起建军说过的话:“等攒够了钱,我就回去娶你。咱们在村里盖间新房,养几只鸡,种点菜,好好过日子。”
秀兰还是愿意等。等建军的回信,等建军回来,等他兑现承诺。
这是她仅存的希望,是她在无边黑暗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