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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南行列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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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鸡叫头遍,赵秀兰就醒了。
其实这一夜她根本没怎么睡。炕头的破箱子里已经收拾好了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嫂子给的红纱巾、那个精美的卡子,还有一双新纳的鞋底。东西不多,却像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院子里传来李桂枝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然后是舀水的声音。秀兰轻手轻脚爬起来,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小妮儿。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晨光里投下一片阴影。秀兰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一去,最少也得分别好几个月,秀兰心里满满的舍不得。
“起来啦?”秀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我特意煮的,吃饱了再出发。”
秀兰接过碗,粥里居然卧了个荷包蛋。这在赵家是难得的待遇。她鼻子一酸:“姐...”
“别说啦,快吃吧。”秀英在炕沿坐下,看着妹妹,“到了那边,自己小心点。外面不比家里,遇事多长个心眼。”
秀兰点点头,小口小口喝着粥。粥很烫,烫得她眼泪直往下掉,也不知道是因为烫,还是因为别的。
院子里,赵老倔正蹲在门槛上抽烟。见秀兰出来,他磕了磕烟袋:“钱的事,别忘了。每个月两百,少一分...”
“记得,爹。”秀兰低声应着。
李桂枝从灶房出来,往秀兰手里塞了两个煮鸡蛋和几张烙饼:“拿着吧,路上吃,省的烂花钱买东西。”
这话说得别扭,但秀兰还是听出了里面那点难得的关心。她点点头,把东西装进包袱里。
太阳刚露头时,村口已经聚了一帮人。王二狗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亮,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旁边围着一群年轻人,个个背着包袱,脸上写着兴奋和忐忑。
秀兰一眼就看见了刘建军。他站在人群边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背挺得笔直。看见秀兰,他眼睛一亮,想走过来,又有些犹豫。
“秀兰来啦!”王二狗眼尖,大声招呼,“就等你了!咱们这就出发!”
秀兰回头看了眼家的方向。三间土坯房在晨光里显得又矮又小,院墙塌了一半,门口那棵老槐树却枝繁叶茂。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人群。
出发的队伍一共九个人:王二狗、赵建军、秀兰,还有同村的周胜、李艳华、郭雪、孙大壮、刘小梅、马建国。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要一起去闯南方了。
从赵家村到县城要走三十里山路。一路上,王二狗嘴就没停过:“我跟你们说,南方那可是天堂!工厂都是楼房,比咱县城还高!车间里灯明晃晃的,机器都是自动的,人往那一站,钱就哗哗来...”
“二狗,你咋知道这么清楚?你去过?”孙大壮问。
“我表哥去年去的,过年回来跟我说的!”王二狗拍着胸脯,“他说一个月最少三百,干得好能拿五百!五百啊!咱在家种一年地也挣不了这么多!”
年轻人们听得眼睛发亮。五百块,那得是多少钱啊?能盖三间新瓦房,能买两头牛,能...
刘建军悄悄挪到秀兰身边,压低声音:“你...你带水了吗?”
秀兰点点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这是哥哥赵建国的,临走时嫂子塞给她的。
“路上渴了喝。”刘建军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我娘烙的饼,你...你饿了自己拿。”
秀兰脸一红:“我有。”
“多带点,路上长着呢。”刘建军不由分说把油纸包塞进秀兰手里,转身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旁边李艳华看见了,捂着嘴笑:“哟,建军对秀兰可真上心。”
秀兰的脸更红了,低下头不说话。周胜在旁边默默走着,看了秀兰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是个闷葫芦,平时话就不多,这会儿更是沉默。
走到半路,太阳已经老高了。六月的天,热得人汗流浃背。秀兰的布鞋底薄,走得脚底板生疼。她咬着牙坚持,不想拖大家后腿。
“歇会儿吧!”王二狗招呼大家在一棵大树下休息。
秀兰刚坐下,赵建军就递过来水壶:“喝点水。”
“你喝吧,我有。”
“喝我的,你的留着。”赵建军的语气不容拒绝。
秀兰只好接过,小口抿了一下。水是甜的,里面放了糖。她心里一暖,抬眼看了看赵建军。他正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侧脸在阳光里显得轮廓分明。
“建军对秀兰可真好。”李艳华又打趣道。
郭雪拉了她一下:“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郭雪愤愤的说,斜着眼看了眼秀兰。
歇了一会儿,继续赶路。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了县城汽车站。破旧的站前广场上挤满了人,大喇叭里喊着班次,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和汗水的味道。
“都跟紧了!别走散了!”王二狗扯着嗓子喊,像只领头羊。
买票,排队,上车。开往省城的班车破旧不堪,座椅上的海绵都露出来了。秀兰坐在靠窗的位置,刘建军挤开周胜,挨着她坐下。
“我...我坐这儿行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秀兰点点头,脸转向窗外。汽车发动了,扬起一片尘土。县城渐渐远去,熟悉的黄土坡、窑洞、庄稼地,都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秀兰的眼睛模糊了,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第一次出远门?”刘建军轻声问。
“嗯。”秀兰的声音有点哑。
“别怕,有我们呢。”刘建军说,“到了南方,我...我会照顾你的。”
这话说得直白,秀兰的脸又红了。她偷偷看了刘建军一眼,他正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坚定。那一瞬间,秀兰慌乱的心突然踏实了一些。
汽车颠簸了五个小时,天黑时才到省城。一出车站,所有人都傻眼了。省城比县城大了不知多少倍,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我的娘哎...”孙大壮张大了嘴,“这楼咋这么高?不怕倒了吗?”
“土包子!”王二狗拍了他一下,“这叫现代化!”
刘建军紧紧跟在秀兰身边,生怕她被人流冲散。九个人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鸡,挤在一起,在陌生的大城市里茫然无措。
按照事先说好的,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男女分开,住大通铺。一晚上三块钱,对这群农村孩子来说已经是天价了。
“早点睡,明天一早的火车!”王二狗叮嘱大家。
旅馆房间里挤了八张床,被褥散发着霉味。秀兰和李艳华、郭雪挤在一张床上,谁也睡不着。
“秀兰,你说南方真有那么好?”李艳华小声问。
“我也不知道。”秀兰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但愿吧。”
“秀兰,建军是不对你有意思?”郭雪突然说,秀兰没说话,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建军对她的好,她当然知道。可这份好能持续多久呢?到了南方,见了世面,他还会喜欢她这个农村姑娘吗?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王二狗压低的声音:“建军,你咋还不睡?”
“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是建军的声音。
秀兰的心跳加快了。她悄悄爬起来,透过门缝往外看。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建军和王二狗蹲在楼梯口。
“想秀兰呢?”王二狗坏笑。
“别胡说。”建军的声音有些恼。
“得了吧,谁看不出来?”王二狗拍拍他的肩,“不过说真的,秀兰是个好姑娘,你可别辜负人家。”
“我知道。”建军沉默了一会儿,“二狗,我这次去南方,不光是为了挣钱。我想...我想挣够了钱,回来给娘治病,再把家里房子修修,然后...”
“然后娶秀兰?”王二狗接话。
“嗯。”建军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给她好日子过,不想她像村里那些女人一样,一辈子困在山沟里。”
秀兰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靠在门后,心里五味杂陈。建军的话像一道暖流,流进她冰封的心田。可同时,她又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承诺,害怕未来有太多变数。
第二天凌晨四点,一行人赶到火车站。省城的火车站比汽车站更大,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王二狗挥舞着车票,像将军一样指挥大家:“跟紧了!别掉队!”
进站,检票,上站台。当那列绿色的长龙出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火车真长啊,一眼望不到头。车厢上写着“西安-广州”的字样。
“我的天,这得拉多少人啊...”孙大壮喃喃道。
硬座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行李架上塞得满满当当,过道上也站着人。九个人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秀兰靠窗,建军坐在她旁边,周胜坐在对面。
火车“呜——”地一声长鸣,缓缓开动了。站台向后移动,城市渐渐远去,然后是田野、村庄、山脉...一切都像画一样在窗外掠过。
“咱们这一走,就是三天两夜。”王二狗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扑克,“来,打牌!不然得闷死!”
年轻人很快热闹起来。打牌,聊天,分享各自带的干粮。秀兰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家乡这么远。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黄土高原,渐渐变成了她从未见过的青山绿水。
建军一直默默照顾着她。水凉了,他去打热水;吃饭时,他把好菜拨到她碗里;秀兰困了,他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睡。
“建军,你对秀兰可真好。”对面的周胜突然开口,语气有点怪。
建军愣了一下:“同村的,应该的。”
周胜没再说话,低下头啃手里的馒头。秀兰觉得有些尴尬,往窗边挪了挪。
第三天下午,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王二狗站起来宣布:“同志们!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东莞了!咱们的南方梦,就要开始啦!”
年轻人欢呼起来,连一向沉默的周胜都露出了笑容。只有秀兰,心里忐忑不安。南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工厂真的像二狗说的那么好吗?她能适应吗?
火车缓缓进站时,是下午五点十分。东莞站台比省城火车站还要大,人潮汹涌。九个人拎着行李,跟着人流往外走,像九滴水汇入大海。
出站大厅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头顶是巨大的吊灯,四周是明亮的玻璃窗。所有人都看傻了,连王二狗都张大了嘴。
“二狗!这边!”一个声音传来。
循声望去,一个矮胖的男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兴达电子厂”。男人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子,典型的广东人打扮。
“辉哥!”王二狗眼睛一亮,赶紧跑过去,“辉哥,我们来啦!”
辉哥操着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二狗啊,这些都是你的老乡?”
“对对对,都是我们村的!”王二狗挨个介绍,“这是建军,这是秀兰,这是周胜...”
辉哥挨个打量,目光在秀兰身上多停了几秒:“好好好,来了就好。走,车在外面。”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车站外。九个人挤上去,行李堆在中间。车子发动,驶入车流。
窗外的景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着金光。街上车流如织,行人穿着时髦,商店招牌霓虹闪烁。这一切,和贫瘠的西北老家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的娘哎...”李艳华趴在车窗上,“这楼咋这么多?”
“这才哪儿到哪儿?”辉哥得意地说,“等到了深圳、广州,那才叫繁华!”
秀兰看着窗外,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震撼,好奇,还有深深的自卑。这些高楼,这些车流,这些光鲜亮丽的行人,都提醒着她:你是个农村来的土丫头,你不属于这里。
建军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别怕。”
秀兰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车子开了很久,窗外的景象从繁华市区渐渐变成了城乡结合部,最后是郊区的工厂区。天色完全黑下来时,车子终于停在一个大院里。
“到了!”辉哥跳下车,“都下来吧!”
大家拎着行李下车。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工厂,几栋四五层的厂房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塑料和化学品混合的气味。
“这是兴达电子厂,主要生产收音机、录音机的配件。”辉哥边走边介绍,“厂里包吃包住,一个月底薪两百五,加班另算。干得好,一个月四五百没问题!”
年轻人听得眼睛发亮。四五百!在家种地两年也挣不了这么多!
辉哥领着大家进了一栋办公楼,上了二楼,敲开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正在看文件。
“李主任,人接来了。”辉哥恭敬地说。
李主任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挨个打量这群年轻人。他的目光锐利,像刀子一样,看得秀兰浑身不自在。当他的目光落在秀兰身上时,停顿了几秒,然后移开。
“都是农村来的?”李主任问,普通话很标准。
“是是是,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王二狗赶紧说。
李主任点点头:“厂里的规矩,辉哥都跟你们说了吧?”
“说了说了!”
“那好。”李主任站起身,“记住三点:第一,服从管理;第二,遵守厂规;第三,好好干活。干得好,厂里不会亏待你们。干不好,随时走人。明白吗?”
“明白!”九个人齐声回答,声音有些发抖。
“带他们去宿舍吧。”李主任挥挥手。
从办公楼出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李主任看着好凶。”刘小梅小声说。
“领导嘛,都这样。”王二狗不以为然。
宿舍区在工厂最里面,是几栋老旧的楼房。男女分开,男的在三楼,女的在二楼。辉哥先带三个女孩去女生宿舍。
房间里已经住了五个人,都是上下铺。空气中有霉味和汗味混合的气味。秀兰、李艳华、郭雪的床在靠门的位置,是三个空铺。
“你们先收拾,明天早上七点,我来带你们去车间。”辉哥说完就走了。
三个女孩开始收拾行李。秀兰把蓝布包袱放在床上,拿出被褥铺好。被褥是家里带的,虽然旧,但洗得干净,有阳光的味道。在这间陌生的房间里,这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
刚收拾完,门外传来说笑声。五个女孩推门进来,看见秀兰她们,都愣了一下。
“新来的?”一个剪短发的女孩问。
“是,我们是今天刚来的。”李艳华抢着说,“我叫李艳华,这是赵秀兰,这是郭雪。我们都是西北来的。”
“哦。”短发女孩点点头,“我叫张小红,四川的。这是王芳、李梅、刘敏、陈丽。”
大家相□□点头,算是认识了。秀兰注意到,这些女孩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大,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她们的手粗糙,有的还贴着创可贴。
“你们来多久了?”郭雪问。
“我最久,一年了。”张小红一边换拖鞋一边说,“王芳八个月,其他都是三四个月。”
“厂里...好吗?”秀兰小心地问。
张小红看了她一眼,笑了:“好不好?怎么说呢。比种地强,比在家饿肚子强。就是累,每天站十二个小时,加班到半夜是常事。”
秀兰的心沉了一下。十二个小时?在家干农活也没这么累过。
“不过习惯了就好。”王芳接过话,“一个月能挣不少呢,在家哪挣得到?”
正说着,熄灯铃响了。宿舍瞬间暗下来,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工厂灯光。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张小红说完就爬上了床。
秀兰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其他女孩均匀的呼吸声,怎么也睡不着。工厂的机器声透过墙壁传来,轰隆隆的,像永不停止的雷声。空气里的霉味让她鼻子发痒。
她想起家里的土炕,想起小妮儿温暖的呼吸,想起爹骂人的大嗓门,想起娘剁菜的咚咚声...那些曾经让她厌烦的声音,此刻却成了遥远的奢望。
眼泪无声地滑下来,打湿了枕头。秀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再难也得走下去。
窗外,工厂的灯光彻夜通明。这个南方的不夜城,刚刚向这个北方来的农村姑娘,露出了它真实的一角。而秀兰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始。未来的日子里,她将在这轰鸣的机器声中,在这拥挤的宿舍里,开始她今后的人生。
而此刻,三楼男生宿舍里,刘建军同样睡不着。他躺在硬板床上,想着秀兰在楼下的哪个房间,想着明天能不能见到她,想着要挣多少钱才能给她好日子...
夜深了,工厂的机器还在轰鸣。1995年的南方,像一台巨大的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吞噬着无数像秀兰和建军这样的年轻人的青春和汗水,也给予他们改变命运的可能。
明天,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