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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暴君的病弱质子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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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不紧不慢地滑过,隆冬的寒气裹挟着北风,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赫连锋处理陆擎叛乱的余波,手段凌厉,牵连甚广,朝堂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召见叶安珩的次数反而多起来,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凌晨,没个定数,来了也不一定做什么,有时只是让他在旁边坐着,自己则一言不发地处理堆积如山的密报,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叶安珩安分地扮演着那个安静的、沉默的、不惹人注意的背景。他像一株扎根在这冰冷宫苑的竹子,在狂风里弯折,却始终不曾断掉。赫连锋似乎也在这种沉默的陪伴中找到了一些奇异的稳定。他不再问那些刁钻的问题,只是偶尔,在疲惫至极时,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叶安珩便看看漏刻,低声答一句。赫连锋便不再言语,呼吸渐渐平缓,像一柄暂时归鞘的、却依旧锋锐的剑。
爱意值缓慢地、顽固地爬升着。46%... 48%... 50%... 那感觉像冰雪融化,悄无声息,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必然。每一次增长,都伴随着赫连锋一个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举动:或许是他批完一份棘手的奏折,下意识地将笔递向叶安珩,叶安珩接过,在清水里洗净,再用干布擦干,放回原处,赫连锋会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但那目光停留的时间,会稍稍长那么一点。或许是他深夜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眼中戾气翻腾,而叶安珩只是适时地递上一盏温热的、安神的茶,赫连锋会接过去,握在手里,那戾气便一点点地,在氤氲的热气里沉淀下去。
【爱意值:50% → 52%】
数字变化时,系统有时会冒出来,用一种毫无波动的电子音,平静地播报:【检测到目标对执行者产生初步情感依赖倾向,伴随有强烈占有欲及不稳定控制欲。请执行者注意保持安全距离。】
叶安珩在心底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安全距离?他现在离赫连锋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近”,也远比任何时候都“远”。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宫里照例有家宴,但今年格外冷清。赫连锋没有出席,独自在寝宫。晚膳极其丰盛,摆了满满一桌,他却只动了寥寥几筷。他让叶安珩陪在殿内,却只是让他坐在灯下,看一本枯燥的《水经注》。殿内只点了几支烛,光影幢幢,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拉得很长,很孤独。
“今日是小年。”赫连锋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打破了殿内近乎凝固的寂静。他手里端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的液体。
叶安珩从书页上抬起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朕小时候,”赫连锋盯着杯中酒,像是说给自己听,“最盼着过小年。父皇会赐宴,宫里各处都会挂上红灯笼,放烟花。御膳房还会特制一种糖瓜,很甜,很粘牙。朕和……皇兄,总是悄悄藏起来,躲在被子里分着吃。”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弧度,但很快又消失,被更深的阴霾取代。“后来,就不吃了。”
后来,他口中的“皇兄”,在他十三岁那年,死了。据说是病逝,但宫里都传,是被人毒死的。下毒的人是谁,至今仍是悬案。但自那以后,赫连锋再也没碰过甜食。他登基后,小年夜宫宴依旧,只是再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糖瓜。
“人一长大,就不爱那些甜腻腻的东西了。”赫连锋淡淡道,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感。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叶安珩,在烛光下,那双总是藏着阴鸷的眼睛,此刻有些空茫,也有些疲惫。“你呢?在南梁,也过小年么?”
“过的。”叶安珩轻轻道,合上手中的书,“南梁风俗,也与大周差不多。吃糖瓜,祭灶神,家里也会做些好吃的。只是……”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时的他,多半躺在床上,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甜香,听着远处隐隐的爆竹声,感受着胸腔里那微弱而吃力的跳动。年节于他,是更深的寂寥。
赫连锋“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把玩着那精致的夜光杯。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赫连锋忽然说:“叶安珩,你恨朕么?”
这问题来得突兀,也锋利。叶安珩抬起眼,对上赫连锋的视线。那双眼睛此刻不再空茫,而是恢复了平日的锐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直指人心的审视。他在看叶安珩的表情,看他的反应,像是要透过这层皮囊,看到内里真实的灵魂。
叶安珩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他摇摇头:“不恨。”
“为何?”赫连锋追问,身体微微前倾,那目光几乎要刺穿他,“是朕将你困在此地,如同囚鸟。是朕,让你国破家离,寄人篱下。你难道不该恨?”
“安珩的恨,于事无补。”叶安珩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恨陛下,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让自己更痛苦,也让陛下……多一个无足轻重的敌人。”
“只是因为这个?”赫连锋眯起眼,显然并不完全相信。
叶安珩看着他,烛光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跳动。“安珩自幼多病,看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无能为力。恨,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它需要耗费很多心力。而安珩的力气,只够用来……活着。”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更轻:“活着,看今日的月亮,明日的太阳。活着,或许还能等到……有朝一日,能回家看看的那一天。”
回家看看。多么简单,又多么遥不可及的愿望。
赫连锋沉默了。他盯着叶安珩,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一片澄澈的平静,和那平静底下,某种更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认命”的东西。不是麻木,是清醒的、带着微弱希望的、对命运的接纳。
“呵……”良久,赫连锋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讥讽,也没有愉悦,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和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释然。他仰头,将那杯酒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他将空杯随意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说得对。”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他看着窗外被宫灯映红的、飘着细雪的夜空,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可有时候,人就是靠着这点无用的东西,才活得下去。”他低声说,声音消散在风里。
叶安珩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他知道,赫连锋口中的“恨”,指的不仅仅是国仇家恨,更是那些曾经背叛他、伤害他、最终被他亲手埋葬的人的恨。恨意支撑着他活下来,也支撑着他走上这条孤绝的帝王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锋转过身,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没什么表情的冷漠。他走回案前,随手拿起一份奏报,扫了两眼,又丢下。
“今夜就在这儿歇着吧。”他淡淡地说,没有看叶安珩,“外面雪大。”
叶安珩没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是。”
那一夜,叶安珩睡在偏殿那张熟悉的软榻上。殿内炭火很足,并不冷,但他却有些睡不着。耳边是窗外呼啸的风雪声,还有内殿传来的、赫连锋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声。他知道,赫连锋其实也醒着。
【爱意值:52% → 55%】
那行数字,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因为理解,不是因为同情,甚至不是因为那番关于“恨”与“活着”的对话。或许,仅仅是因为,在这万家灯火、本该团圆的小年夜,偌大的宫殿里,终于有了另一个活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同样清醒地呼吸着。这呼吸,证明他不是完全的孤家寡人。
这陪伴,如此微弱,如此冰冷,却又如此……真实。
年关越来越近,宫里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陆擎的案子牵扯出更多枝节,朝中暗流汹涌。赫连锋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郁,眼底的血丝也一日比一日重。他召见叶安珩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整夜都让他待在内殿,不批折子,也不说话,只是自己一个人对着一盘棋,下到天明。叶安珩就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或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赫连锋不赶他走,他也不会主动离开。
这是一种古怪的、心照不宣的陪伴。赫连锋在叶安珩身上,似乎找到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平静。这种平静,无关情爱,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这冰冷、孤寂、充满了谎言与背叛的帝王之路上,终究还有那么一个存在,不会因为他的权势而靠近,也不会因为他的暴戾而远离。他只是在那里,像一株无声的植物,安静地存在着。
偶尔,在极深的夜里,赫连锋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会下意识地看向叶安珩所在的方向,看到那个在昏暗烛光下依然挺直坐着、安静看书的身影,那急促的呼吸,才会渐渐平复下来。他不会说什么,叶安珩也不会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除夕前一夜。
那晚没有下雪,天却阴沉得厉害,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下来。赫连锋在御书房批阅最后几份加急的军报,是关于边境几处小股叛乱被迅速镇压的消息。他看得很快,朱笔落下,批语简洁而冷酷,带着血腥气。
叶安珩如常在一旁磨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寂静。
最后一本奏报看完,赫连锋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叶安珩,朕问你,若有一日,朕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你会如何?”
这问题比小年夜那个更突兀,也更直白,直白到近乎残忍。叶安珩磨墨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看向赫连锋。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阴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深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倦怠,和一种……近乎自毁的茫然。
叶安珩沉默了很久。久到赫连锋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又会说出那套“无处可去,无路可退”的、看似坦诚实则狡猾的说辞。
“臣不知道。”叶安珩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没有用“安珩”,用了“臣”,这个在赫连锋面前,他几乎从不用的自称。“臣无法想象那一天。因为那意味着,陛下您所守护、所执掌的这个王朝,已经……分崩离析了。”
他顿了顿,迎上赫连锋骤然转深、凝聚了风暴的眼眸,继续道:“但臣想,若真有那一天,陛下或许……也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了。”
因为若真到了那一步,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赫连锋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愤怒,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震动”的东西。叶安珩这番话,没有安慰,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忠诚”的表白。他只是冷静地、近乎冷酷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一个赫连锋自己心底最深处,或许早已知道,却不愿面对的事实。
孤家寡人,本就是帝王最终的宿命。区别只在于,是主动选择的孤绝,还是被动承受的离弃。
“你……”赫连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混合着愤怒与悲哀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掐死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忍的人,又想把他牢牢抓在手里,仿佛那是这片冰冷孤寂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最终,他只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手边的笔架,毛笔和镇纸哗啦啦滚了一地。他没有理会,只是大步走到叶安珩面前,伸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叶安珩猝不及防,被迫仰起脸,对上赫连锋那双因为压抑着风暴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他能闻到对方急促呼吸间的酒气,能感受到那捏着自己衣襟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叶安珩,”赫连锋一字一句,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记住!”
他猛地松开手,叶安珩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的书案才站稳。赫连锋不再看他,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御书房。玄色的龙袍衣袂在夜风中翻飞,像一只折翼的、绝望的孤鸟。
叶安珩站在原地,平复着有些急促的呼吸,低头整理着被攥皱的衣襟。指尖触及胸口的位置,那里,心脏在平稳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视野边缘,那行鲜红的数字,在剧烈地闪烁,跳跃,最终,定格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爱意值:55% → 60%】
窗外,远远传来辞旧迎新的、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新的一年,就要到了。带着未知的风暴,和更加叵测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