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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暴君的病弱质子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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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锋一句话,听竹苑的境遇陡然翻转。
御医从每五日请脉变成了每日问安,开的药也换了名贵药材。吃食从清汤寡水变成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热气腾腾。炭火、锦被、笔墨纸砚,甚至几盆开得正好的玉兰,都悄无声息地送了进来。福安的脸上,愁容少了些,但那份战战兢兢的惶恐,却更深了。他伺候得愈发周到,但叶安珩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捕捉到福安坐在廊下对着月亮发呆的背影,那背影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刻意。叶安珩知道,这不是恩宠,是标记,是更醒目的靶子。他成了赫连锋心血来潮的、摆在明面上的“玩意儿”,是这冰冷宫廷里,又一个可以用来敲打、炫耀、或者观察的样本。
爱意值在之后几天,又顽固地爬升了1%,变成了2%。叶安珩觉得,这大概就像养了只新奇的小雀,看它没死,反而挣扎着活了下来,还扑腾出了点新花样,主人心情好了,顺手多给了两把黍米。
他开始“侍寝”,在搬进听竹苑的第七天。没有口谕,没有仪式,天色擦黑,一个面生的宦官过来,低眉顺眼地说:“叶公子,陛下召您过去,随奴才走吧。”
福安的脸瞬间白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叶安珩只是顿了顿,放下看到一半的书,站起身,平静地整了整衣袖。“有劳。”
他跟着那宦官,穿过长长的、寂静的宫道,往赫连锋的寝宫走。路上遇到几个巡视的侍卫,见到他,目光先是惊讶,随即变为一种难以言说的、混合了窥探与鄙夷的复杂。叶安珩目不斜视,心里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不知道这宫里的盘口,赔率开多高了。
赫连锋的寝宫很大,也极空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的、类似松墨的气息。他进去时,赫连锋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本折子,旁边小几上摊着几本奏报。烛光摇曳,给他凌厉的侧影镀了层暖橘色的边,却没能软化他眉宇间那化不开的阴郁。
听到脚步声,赫连锋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说了句:“过来。”
叶安珩依言走过去,在榻前停下,距离不远不近。他垂着眼,看着赫连锋玄色龙袍袖口上用金线绣着的祥云纹路,心里想的却是,这纹样真复杂,绣娘眼睛怕是要瞎了。
“磨墨。”赫连锋把手边的砚台往前推了推,声音听不出情绪。
叶安珩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方沉重的、触手生温的墨锭,开始慢条斯理地研墨。他做得认真,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是紧张,也是这具身体虚弱的毛病。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显出丝毫异样。
墨香在寂静的空气里散开。只有叶安珩研墨的沙沙声,和赫连锋偶尔翻动折子的声音。时间像凝固的松脂,缓慢流淌,带着沉重的粘腻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赫连锋放下折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疲惫,又像是厌倦。他终于抬眼,看向叶安珩。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倒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呈上来的、不知合不合用的物件。
“会下棋么?”
叶安珩顿了顿,摇头:“略懂皮毛,不精于此道。”
“懂就行。”赫连锋起身,走到靠墙的一张花梨木棋盘前坐下,指了指对面,“过来,陪朕下一局。”
棋是上好的暖玉棋子,黑子沉,白子润。叶安珩执白,落子中规中矩,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赫连锋的棋风却极凌厉,大开大合,步步紧逼,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攻击性,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
“听说,你南梁的棋道,讲究中庸平和,以柔克刚?”赫连锋落下一子,堵死了叶安珩一片棋的去路,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
叶安珩看着棋盘上自己岌岌可危的白子,心里叹了口气,这哪是下棋,这是审问。“棋道如人道,各有其法。南梁偏安一隅,多些苟全的心思,倒也寻常。”
“苟全?”赫连锋轻笑一声,那笑里听不出什么温度,“是苟全,还是……怯懦?”
“在陛下眼中,有区别么?”叶安珩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句,指尖捏着一枚白子,迟迟不落,像是在认真思考,又像是在斟酌措辞,“苟全也好,怯懦也罢,不过是身处其中者的不得已。蝼蚁求存,尚且懂得趋避,何况是国。”
赫连锋抬眼看他,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跃了一下。“你倒是看得明白。”
“身如浮萍,自然看得明白些。”叶安珩落下那子,不偏不倚,恰好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却也把黑棋的一条大龙逼入了僵局。
棋局渐渐胶着。赫连锋的攻势依旧猛烈,叶安珩却像一团棉花,看似处处受制,却又总能于绝境中找到一丝缝隙,勉强维持着。他不求赢,只是尽力拖延,不让这盘棋结束得太快,太难堪。
下到中盘,叶安珩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他身体本就虚弱,这般心神消耗,有些吃不消。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指尖也开始发凉。
赫连锋似乎注意到了,落子的手停了停,目光在他脸上扫过,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在烛光下,几乎透明。他什么也没说,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又继续落子。
最终,叶安珩还是输了。输得不算难看,但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赫连锋将手中最后一颗黑子随意扔进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棋力尚可,心性也稳。”他评价道,听不出褒贬,“就是这身子骨,实在不济事。一盘棋都撑不到底。”
叶安珩放下棋子,轻轻舒了口气,胸口还是有些闷。“陛下棋力高超,安珩不及。”
“不及?”赫连锋站起身,走到叶安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烛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叶安珩完全笼罩其中。“你是不及,还是……不敢?”
叶安珩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那目光锐利如针,仿佛要刺穿他所有的伪装。他沉默了一下,才道:“在陛下面前,输赢本就不由安珩掌控。敢与不敢,又有何分别?”
赫连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到叶安珩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抬起叶安珩的脸,迫使他更清晰地暴露在烛光下,也让自己能更仔细地端详这张脸。
这张脸,确实好看。不是那种张扬凌厉的美,而是清隽的,带着一种病弱的、易碎的精致感。皮肤很白,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此刻因为疲累和紧张,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睫毛很长,垂下来时,会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唇色很淡,几乎没什么血色,形状却很好看。
赫连锋的拇指,无意识地、极轻地蹭过那淡色的下唇。触感微凉,柔软。
叶安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指尖蜷缩起来,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睫微微颤动,避开了赫连锋过于直接的审视。
“这副皮囊,倒是生得不错。”赫连锋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南梁送你过来,打的便是这个主意?用你这张脸,来……惑乱君心?”
这话说得直白又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叶安珩的心往下沉了沉,但声音依旧平稳:“安珩是质子,是礼物,是筹码。唯独不是陛下口中的……惑乱之物。陛下若觉碍眼,安珩可自请禁足听竹苑,永不踏出半步。”
“呵。”赫连锋低笑一声,松开了手,转身踱开几步,“禁足?那多无趣。”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叶安珩,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朕倒是想看看,你这副身子,这副心性,在这宫里,能撑多久。”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听不出喜怒:
“今晚就留这儿。朕乏了,你,去暖榻那边睡。”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命令。叶安珩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低声道:“是。”
那一夜,叶安珩睡在偏殿一张临时搬来的、算不上舒适的软榻上。隔着几道屏风和厚重的帷幕,他能听到赫连锋平稳的呼吸声,偶尔翻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赫连锋身上特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侵略感的味道。
他闭着眼,却没有丝毫睡意。身体的疲惫潮水般涌来,精神却异常清醒。他能“看到”视野边缘,那行代表爱意值的数字,在夜色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爱意值:2% → 3%】
增长了1%。因为一盘棋?因为一次还算“有趣”的对话?还是因为,这张脸,确实让那位暴君,暂时感到了那么一丝……新鲜?
叶安珩不知道。他只感觉到一种深切的疲惫,和一种冰冷的、沉在心底的清醒。这只是一场漫长、艰难、且看不到尽头的征途的开始。而他能做的,只是在这金丝笼里,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敲碎了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