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造物主的完美祭品2 ...
-
B-7区。一个代号，而非住处。它位于“伊甸”科研基地的深处，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功能齐全的观察单元。纯白，无窗，纤尘不染。墙壁是某种哑光的、触手生温的特殊材料，地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上柔和的、模拟自然光的冷白色光源。空气里循环着经过多重过滤的、带着淡淡臭氧味的恒温恒湿空气，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叶安珩赤脚站在房间中央，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粗糙的、灰白色的无菌服。唯一的家具是一张与实验室平台材质相同的金属床，一张同样材质的、与墙壁一体成型的金属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透明板——个人终端。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私人物品，甚至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这里干净得像一个无菌培养皿，而他，是里面唯一的、被观测的细胞。
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个终端，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副崭新躯壳带来的、陌生而充沛的力量。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呼吸深长，四肢百骸充满了久违的、健康的活力。没有胸闷，没有气短，没有熟悉的、如影随形的虚弱感。系统兑现了“健康的身体”的承诺，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
代价是，成为笼中鸟，实验台上的白鼠。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白色墙面。触感微凉，光滑，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细腻。他沿着墙壁慢慢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接缝，没有门把手，也没有任何类似开关的装置。唯一的出入口，是他进来的那面墙，在他踏入房间后，悄无声息地闭合，与墙壁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痕迹。
这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一个完美的囚笼。
叶安珩走到金属床边坐下，床垫坚硬冰凉。他拿起桌上的个人终端，薄板在他指尖亮起，浮现出简洁的界面。最上方是时间——新纪元217年，7月14日，20:47。下方是几个图标：身份信息、日程安排、基地地图、内部通讯、生理监测、知识库、娱乐（灰色不可用）。
他点开身份信息。界面跳出：
【姓名：叶安珩】
【编号：涅槃计划-零号实验体（临时权限）】
【身份：凌霜博士直属研究员（休眠状态）】
【权限等级：D级（受限）】
【访问区域：B-7生活单元，A-3主实验室，C-1公共就餐区（指定时段）】
【状态：深度观察期（第一阶段）】
“零号实验体”。赤裸裸的标注。他扯了扯嘴角，关掉界面。点开日程安排，明天的日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条目：【08:00，A-3实验室，适应性测试（第二阶段），负责人：凌霜博士。】
他关闭终端，薄板恢复透明。房间重归寂静。他向后倒在坚硬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均匀柔和的光。没有疲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清醒。第一个世界的记忆，赫连锋最后的拥抱与火焰，仿佛一场遥远的噩梦。而现在，是新的噩梦的开端。
他闭上眼，开始梳理已知的信息。
凌霜。涅槃计划。剔除情感，创造“完美”新人类。自己是“自愿”的、完美的初始载体。凌霜对他，目前只有“样本”的评估价值。爱意值：0%。
目标：阻止涅槃计划。
如何阻止？摧毁实验室？暗杀凌霜？偷取资料？在这个绝对控制、高度智能化的基地里，以他目前“D级受限实验体”的身份，可能性为零。他甚至连这扇门都出不去。
唯一的切入点，只有凌霜本人。这个冰冷、理性、视情感为病毒、视他为“零号样本”的科学家。让他爱上自己？一个将“爱”定义为“低效的生物化学信号干扰”的疯子？
叶安珩睁开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计算。他坐起身，走到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简单的、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凹槽，里面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质地柔软的白色衣裤，和一双软底拖鞋。旁边还有一个同样嵌入墙面的、类似饮水机的装置，标注着“营养液补给”。
他换上衣服，衣服是均码，略显宽松。他走到“营养液补给”口，按下按钮，一股无色无味的粘稠液体流入下方的杯子。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寡淡，带着点矿物质的味道，能提供基础能量，但绝谈不上可口。
生存必需品。仅此而已。
他重新坐回床上，开始回忆刚才在实验室的每一个细节。凌霜的眼神，动作，语气，每一个用词。他在评估，在记录，在分析。他提到“潜意识防御机制强”、“未知信息干扰”。这说明“神经接驳”并非万能，它可能能捕捉到强烈的情绪波动、生理反应，但无法直接读取具体的思维和记忆。至少，目前不能。
原身对凌霜的崇拜是狂热的，近乎病态的信仰。这种情绪，叶安珩可以模拟，但必须小心控制，不能过度，否则会引起凌霜对这种“非理性情感”的厌恶和警惕。他需要表现出“高度的配合性”、“对计划的绝对认同”，以及……“对凌霜本人的、基于理性崇拜的服从”。
他要成为一个完美的、让凌霜满意的“样本”。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高的权限，接触到更多信息，找到计划的弱点。
至于“爱”……叶安珩看向视野边缘那鲜红的“0%”。对一个否定“爱”的人，让他产生“爱”，无异于让石头开花。他需要的，或许不是“爱”，而是“依赖”，是“习惯”，是“不可或缺”，是某种扭曲的、建立在绝对掌控和“样本独特性”之上的……“所有权”意识。
他需要让凌霜“需要”他。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实验体，而是作为一个……“变量”？一个能提供“意外数据”的、有趣的、值得持续观察的变量。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滑行声。叶安珩瞬间警觉，抬眼望去。只见原本光滑的墙面上，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足够一个托盘通过。一个银白色的、流线型的托盘被推了进来，上面放着一支手指粗细的透明注射器，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托盘上方浮现一行悬浮的光字：
【零号实验体，每日基础营养素及神经稳定剂注射。请配合。】
注射器自动升起，悬浮到叶安珩面前，针尖闪烁着寒光。
叶安珩看着那支注射器，沉默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挽起袖子，露出苍白但健康的手臂。他没有犹豫，将针尖对准上臂，按下注射器尾端的按钮。
轻微的刺痛，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几乎立刻，一股温和的、令人放松的暖流扩散开来，驱散了身体残留的细微不适和紧绷感，但也带来一种轻微的、思维迟缓的困倦。
营养剂？神经稳定剂？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从得知，也无法反抗。
注射器完成工作后，自动飞回托盘，托盘退回，墙壁重新闭合。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逐渐升起的、药物带来的强制性平静。
他躺回床上，强迫自己放松。不能抵抗，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观察，需要适应，需要……活下去。
在意识被药物带来的昏沉拖入黑暗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纯白的、冰冷的囚笼。
凌霜。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睡眠并不安稳。没有梦境，只有一片空茫的、被药物浸染的黑暗。但在黑暗深处，仿佛有细小的、冰冷的触须在蠕动，无声地记录着他最基础的生理波动。
不知过了多久，柔和的唤醒光照亮了房间。没有铃声，没有广播，只是光线逐渐增强，模拟日出。
叶安珩睁开眼，眼神清明，没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茫。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身体状态良好，没有任何不适，甚至比昨天更觉精力充沛。那支注射剂，至少从表面上看，效果显著。
他走到房间一角类似清洁间的区域，那里有简单的洗漱设施。水流是温的，带着消毒水的味道。镜子里的脸，年轻，苍白，眉眼清俊，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脆弱感，但眼神深处，是历经两世沉淀下来的、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沉寂。
他换上另一套准备好的白色衣裤，走到门边。几乎是同时，墙壁无声滑开，露出门外同样纯白、一尘不染的走廊。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柔和的顶光和地面隐约的导向光带。
他走出房间，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闭合。导向光带开始闪烁，指向一个方向。他跟着光带，在迷宮般寂静的走廊里穿行。偶尔有穿着白色研究服或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一团空气，或者一个移动的、无需在意的设备。
A-3实验室很快就到了。巨大的、厚重的合金门感应到他的接近，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依旧是刺目的白光，冰冷的仪器，以及那个穿着白大褂、银发一丝不苟的身影。
凌霜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显示着复杂动态图谱的全息屏幕前，指尖在空中虚点，调取着数据。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站到三号平台。”
叶安珩依言走过去。三号平台和昨天那个很像，但周围多了几台更复杂的、带着机械臂的仪器。他自觉地躺上去，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服传来。没有束缚带自动扣上，但他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凌霜终于转过身，冰蓝色的眸子透过护目镜落在他身上，依旧是那种纯粹的、观察性的目光。他走到操作台前，调出叶安珩的实时生理数据。
“心率72，血压110/70，体温36.5，神经活跃度基线正常。”他报出一串数据，语气平稳，“昨日注射剂代谢良好，无异常排斥反应。开始第二阶段适应性测试：疼痛耐受阈限、神经反应速度、及基础代谢率极限测试。”
他顿了顿，看向叶安珩：“过程中可能会有强烈不适。你可以选择发出声音，但请尽量不要移动，以免影响数据采集。明白？”
“明白，老师。”叶安珩平静地回答，目光迎上凌霜的视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定、顺从，且……带着一丝属于“原身”的、对参与伟大实验的期待。
凌霜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似乎对他的“配合态度”表示满意。他按下几个按钮。
平台微微调整角度，叶安珩的身体被固定在一个更适合检测的位置。紧接着，左小腿传来一阵尖锐的、仿佛被无数细针同时刺入的剧痛！他身体猛地一绷，牙关瞬间咬紧，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疼痛刺激，等级三。心率上升至89，血压微升，肾上腺素水平显著提高。耐受性良好，但应激反应明显。”凌霜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像是在念一份天气预报。他没有看叶安珩因痛苦而瞬间苍白的脸，只是专注地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
剧痛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骤然消失，留下火辣辣的余韵。紧接着，右臂传来一阵强烈的、高频的震动感，伴随着难以形容的酸麻，仿佛有无数蚂蚁在骨头里爬。叶安珩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神经震颤测试，频率50赫兹。肌肉群出现不自主收缩，但未达到失控阈值。神经传导速度优于基线12%。”凌霜记录道，指尖在面板上划过，调出新的波形。
测试一项接一项。灼热、冰冷、电击般的麻痹、深层的钝痛、令人作呕的失重与旋转感……各种极端的感官刺激，以精确的强度和时长，施加在叶安珩身体的不同部位。凌霜像最精密的仪器，冷静地施加刺激，冷静地记录数据，冷静地评估反应。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叶安珩因忍耐而紧绷的身体、额角滚落的冷汗、和死死咬住的下唇，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对“样本反应”的纯粹记录和分析。
叶安珩躺在那里，承受着。他紧闭着眼，将所有精神集中在控制呼吸和肌肉上，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声音，不让自己有太大的动作。汗水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衣服，冰冷的平台衬得他更加狼狈。但他心里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抽离感。
他在观察。观察凌霜的每一个指令，观察仪器的反应，观察自己身体在不同刺激下的极限。他在记忆。记忆疼痛的阈值，记忆麻木的恢复时间，记忆那种被完全掌控、无力反抗的感觉。
这不仅仅是测试。这是凌霜在建立他的“数据模型”，在绘制他这具“完美容器”的“性能图谱”。同时，这也是叶安珩在了解“敌人”的手段，在丈量自己这具新身体的边界，在……学习如何“表演”一个完美的实验体。
当最后一阵令人眩晕的强烈气压变化测试结束时，叶安珩几乎虚脱。他躺在平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是他自己把嘴唇咬破了。
凌霜关掉了所有设备。令人不适的各种感觉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浑身绵软无力的空虚感和细微的、遍布全身的刺痛。他走到平台边，低头看着叶安珩。
“测试结束。整体耐受性评级：A-。神经反应速度评级：A+。代谢调节能力评级：A。”他宣布结果，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有几项应激反应指标超出预期范围，可能与个体心理素质或残留神经记忆有关。需要进一步分析。”
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叶安珩被咬破的下唇。叶安珩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自我伤害行为，记录。扣分项。”凌霜收回手，在终端上记录，“疼痛耐受训练可后续加强。现在，报告你的主观感受。从最强烈的刺激开始描述。”
叶安珩缓缓睁开眼，视野还有些模糊。他望着凌霜近在咫尺的、毫无表情的脸，努力平复着呼吸，哑着嗓子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
“左小腿……针刺痛，等级……8。右臂酸麻，伴随……轻微恶心。腹部钝痛，像被……重击。最后的气压变化……眩晕，耳鸣。”
他描述得准确，甚至给出了自己评估的疼痛等级，语气竭力保持平稳，尽管声音还在微微发抖。
凌霜静静地听着，冰蓝色的眸子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判断他描述的准确性，以及……他此刻的精神状态。几秒钟后，他微微颔首。
“主观报告与客观数据匹配度较高。认知功能未受明显影响。”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意志力评级，维持A+。”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的“褒奖”了。
“可以起来了。今天的测试到此为止。”凌霜转身走向操作台，开始整理数据，“回去休息。明天同一时间，进行第三阶段：信息素与情绪诱导关联测试。”
叶安珩用手肘撑着，慢慢坐起身。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处关节都在酸痛抗议。他艰难地挪下平台，脚踩在地上时微微发软，但他稳住了。他看向凌霜的背影，那身影挺拔，冷漠，与周围冰冷的仪器融为一体。
“老师，”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原身”的、混合着疲惫与憧憬的语调，“我……合格了吗？”
凌霜敲击虚拟键盘的手指停顿了半秒，没有回头。
“数据收集尚未完成，无法定义‘合格’。”他平淡地说，“你只是完成了既定测试项目。回去。补充营养，充分休息。保持最佳状态，是实验体的基本义务。”
“是，老师。”叶安珩低声应道，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情绪。他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稳定地，朝着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每一步，都离那个冰冷的、理性的观测者远了一点。
直到走出实验室，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叶安珩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才允许自己脱力般地滑坐下去，将脸埋进膝盖。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纯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是过度刺激后的生理反应。嘴唇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但他心里，却一片冰冷的清明。
凌霜。涅槃计划。疼痛耐受A-。神经反应A+。意志力A+。
以及，爱意值：0%。
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惨白的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很好。A+的意志力，不是吗？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身体依旧沉重，但步伐已经稳了许多。他跟着地上重新亮起的导向光带，朝着那个纯白的囚笼，B-7区，一步一步走回去。
路还很长。而“样本”的表演，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