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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尼寺血莲(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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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尼寺在长安城南,晋昌坊边上。寺不大,香火却旺,因着寺里几位比丘尼曾为先帝妃嫔祈福灵验,颇有些名气。住持法号静明,五十多岁,据说年轻时在宫里侍奉过贵主,气度与寻常出家人不同。
林寒衣跟在裴延卿身后进寺时,日头已经偏西。她低着头,抱着验尸用的木箱,箱里是父亲留下的全套家伙什——油伞、醋罐、麻线、格目纸,还有几包自配的药粉。箱角刻着一个“林”字,漆都磨掉了大半。
“待会儿你只管验尸,莫要多话。”裴延卿走在前面,声音不大,“尼寺不比别处,出了事都想压下去。京兆府那帮人只来看了两眼就定作自缢,我总觉得不对。”
“是。”林寒衣应道。这是裴延卿三天内第二次找她验尸。上次更夫案后,他似乎对她的判断有了些信任,至少愿意听她把话说完。
穿过前殿,后面是尼众起居的寮房区。院子很清净,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株晚菊。几个年轻比丘尼聚在廊下,见他们进来,都低了头退到一旁,只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尼姑没动,直直盯着林寒衣怀里的木箱。
“明净,还不退下。”一位年长的尼姑低声呵斥。
那小尼姑咬咬唇,忽然上前一步:“大人……我师父不是自缢。”
“明净!”年长尼姑脸色变了。
裴延卿停下脚步:“你师父是?”
“妙真师父。昨夜……昨夜圆寂的那位。”
林寒衣抬眼看了看这小姑娘。她眼眶红肿,僧袍袖口湿了一片,显然是刚哭过。
“你为何说她不是自缢?”裴延卿问。
明净刚要开口,旁边寮房门开了。一位身着深褐色袈裟的尼姑走出来,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她面容清癯,眉眼间有种久居人上的威仪,正是住持静明。
“明净,去添殿前的灯油。”静明的声音很平和,却不容置疑。
明净低下头,匆匆走了。经过林寒衣身边时,她极快地低声说了一句:“师父颈上有两道痕……”
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廊角。
静明双手合十:“裴少卿。敝寺不幸,出了这等事,劳烦官府亲临。”
“住持客气。职责所在。”裴延卿还了礼,“不知尸体现在何处?”
“还在妙真的房中。因是自尽,按佛门规矩,当请《往生咒》三日方可移动。贫尼已让弟子们诵经了。”
裴延卿顿了顿:“大理寺办案,须当面勘验。还请住持行个方便。”
静明抬眼看他。那双眼睛很静,静得让人看不出情绪。半晌,她侧身让开:“既如此……请随贫尼来。”
妙真的寮房在最里间,窗子朝北,光线昏暗。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出来,混着某种说不清的、甜腻的气息。房内陈设极简:一榻、一桌、一柜,墙上挂着一幅手抄《心经》,字迹娟秀。
尸体还挂在房梁上。
白绫系成的套子,垂下来。死者身着灰色僧袍,双脚离地约一尺,头耷拉着,长发散落遮住了脸。林寒衣第一眼看去,确实像自缢。
但她想起了明净那句话——“两道痕”。
“何时发现的?”裴延卿问。
“今晨卯时。”静明站在门外,并不进来,“洒扫的弟子敲门不应,推门便见了这般景象。贫尼已让所有人不得妄动,只等官府勘验。”
裴延卿点点头,对林寒衣说:“验吧。”
林寒衣放下木箱。她先围着尸体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尸体脚下没有蹬踢的痕迹,旁边的矮凳翻倒在地,看起来像是上吊时踢倒的。但她注意到,矮凳倒的方向不对——若是自缢者踢倒,凳子该往远离身体的方向倒,但这个凳子却倒在尸体的正下方,倒像是被人故意放倒的。
她打开木箱,取出麻线手套戴上。走近时,那股甜腻的气味更明显了。不是檀香,是……杏仁味?
“住持,妙真师父生前可有心疾?”她转头问。
静明微微蹙眉:“并无。妙真身子一向康健。”
林寒衣不再多问。她轻轻拨开死者颈前的头发,露出了脖颈。
果然有两道索痕。
一道在喉结上方,斜向上延伸至耳后,是典型缢死的“八字痕”。另一道却在喉结下方,几乎水平环绕脖颈,颜色较浅。
她用手指轻压痕迹。喉下的那道,指压褪色,是死后形成的。喉上那道,指压不褪,皮下有出血——是生前伤。
“少卿请看。”她退开半步,让裴延卿上前。
裴延卿俯身细看,眉头渐渐皱起:“两道痕?”
“是。下面这道是死后被人用白绫勒上去的,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是……”
“上面这道才是致命伤。”林寒衣指着喉结上方那道斜痕,“但这不是自缢留下的。”
静明在门外忽然开口:“小施主何出此言?”
林寒衣顿了顿。她本不该在住持面前多话,但裴延卿没阻止,她便继续说:“自缢者因身体下坠,索痕会斜向上延伸,最深处在颈侧。但这道痕……它最深处在颈前正中。”
她走到尸体侧面,示意裴延卿看:“您看,如果是自缢,绳子该在颈后最高点。但这道痕在颈后的位置很低,几乎与颈前齐平。这说明绳子是从正前方拉紧的——是有人从正面用绳子勒死了她,再伪装成自缢。”
屋子里静了一瞬。廊外传来隐约的诵经声,飘飘忽忽的,衬得这屋里更静。
裴延卿直起身:“所以是谋杀。”
“是。”林寒衣从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还有,死者口中有杏仁味。若方便,我想剖验。”
静明手中的佛珠停了:“剖验?”
“就是开腹验看胃中物。”裴延卿解释,“若有毒物,须查清。”
“这……”静明第一次显出犹豫,“佛门清净地,尸身不全,恐难超度。”
“若不清真相,才是难安亡魂。”裴延卿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意味。
静明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既如此……请快些。”
林寒衣重新戴上手套。她从箱中取出一柄薄刃小刀——这是父亲特制的,刀身窄长,只开单刃,专为验尸用。剖腹对仵作来说是常事,但在这尼寺寮房里做,还是头一遭。
她划开僧袍,露出腹部。皮肤已经出现尸斑,呈暗红色。刀尖轻轻刺入,沿着中线向上划开。皮肉分离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胃取出后,她用小刀剖开。一股酸腐气味涌出,混着更浓的杏仁味。胃里物不多,只有些糊状的粥糜,颜色却泛着不正常的青黑。
“是苦杏仁。”林寒衣说,“她死前服过大量苦杏仁水。”
裴延卿面色一沉:“毒杀?”
“不全是。”林寒衣摇头,“苦杏仁有毒,但要致死须得很大剂量。她胃里这些……最多只会昏迷。凶手是先下药迷晕她,再用绳子勒死,最后伪装成自缢。”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从胃里食物的消化程度看,她死于昨夜子时前后。但住持说今晨卯时才发现尸体,中间差了三个时辰。”
裴延卿看向静明。
静明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些模糊。她缓缓捻动佛珠,良久才说:“妙真昨夜说身子不适,早早歇了。今晨才发现,也属正常。”
“她夜里不曾诵经?不曾起夜?”
“尼寺规矩,亥时熄灯,各居其室,不得随意走动。”
话问到这里,像是进了死胡同。裴延卿不再追问,只对林寒衣说:“把该验的都验了。”
林寒衣应了声,继续验看尸体其他部位。解开僧袍时,她忽然顿了顿。
“少卿……”
“怎么?”
林寒衣指着尸体肋下。那里有一片暗紫色的瘀痕,已经有些时日,边缘泛黄。
“这是旧伤。肋骨……断过。”
她用手轻按,能感觉到骨面有不平的愈合痕迹。她又检查了其他部位,在腰侧、后背发现了更多旧伤,都是棍棒或鞭打留下的,新旧不一,最久的恐怕有几年了。
一个尼姑,在寺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伤?
裴延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没说话,只深深看了静明一眼。
静明依然站在门外,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验完时,天色已经暗了。林寒衣将尸身整理好,盖上一块白布。她收拾工具时,发现箱角那包药粉少了些——她记得早晨明明包得很满。
正疑惑,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明净,端着一盆清水进来。
“师父……擦洗身子用。”她小声说,眼睛又红了。
林寒衣侧身让她过去。明净放下水盆,却没立刻走,而是蹲在尸体旁,用湿布轻轻擦拭那双已经僵硬的手。
林寒衣看见她动作顿了一下,从死者紧握的右手指缝里,拈出了一丝极细的东西。
是线。褐色的丝线。
明净慌忙把那丝线攥进手心,抬头时正对上林寒衣的目光。她脸色一白,匆匆起身,连水盆都忘了拿,几乎是逃出了屋子。
林寒衣没吭声。她等明净走远了,才走到尸体旁,掰开那只右手。
指缝里还有残留。她用镊子小心夹出来,对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看。
是袈裟的线。褐色,丝质,捻得很紧,是上好的料子。
尼寺里,能穿这种袈裟的,只有住持。
她回头,看见裴延卿正在门外与静明说话。静明的袈裟在暮色里泛着暗褐色的光,袖口处,有一道不显眼的抽丝。
林寒衣悄悄把那丝线夹进验尸格目里,合上纸页。
离开尼寺时,天已经黑透。寺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里头的诵经声。长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家铺子还亮着灯。
裴延卿走在前面,许久没说话。直到拐进另一条街,他才忽然开口:
“你觉得凶手是谁?”
林寒衣抱着木箱,想了想:“不敢妄断。”
“说实话。”
她抿抿唇:“死者身上旧伤很多,不是一日造成的。在寺里能长期施暴而不被外人知的,只能是……寺中位高者。”
“静明?”
“只是推测。”林寒衣顿了顿,“还有,死者指甲里有褐色丝线,与住持袈裟的料子很像。但这也可能……是栽赃。”
裴延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街边灯笼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
“你倒谨慎。”
“人命关天,不敢不慎。”
裴延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他又问:“若是你,接下来怎么查?”
林寒衣有些意外。这种问题,通常不会问一个仵作。
“该查……死者的来历。那些旧伤怎么来的,为何忍了这些年。还有,苦杏仁从哪儿来,寺里谁有,谁懂药理。”她停了停,“还要查……住持静明的过往。她年轻时在宫里侍奉过谁,为何出家,与死者有何渊源。”
裴延卿轻笑了一声。很短,几乎听不见。
“你倒像个推官。”
林寒衣低下头,没接话。她知道自己越矩了,仵作只管验尸,查案是推官的事。
但裴延卿没再说什么。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在长安的夜色里,木箱的提手吱呀轻响,像某种节奏单调的歌谣。
快到大理寺时,裴延卿忽然说:“明日你再来。有些事,要你帮忙。”
“是。”
他摆摆手,转身进了衙门。林寒衣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两盏写着“大理寺”的灯笼在风里晃荡。
怀里木箱沉甸甸的。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寒衣啊,这世上的真相,有时候比尸身上的伤还难看清楚。你得有撑伞的手,也得有……闭眼的心。”
她那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又好像更糊涂了。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她抱紧木箱,转身朝京兆府后街的住处走去。
身后,慈恩尼寺的方向,晚钟响了。
一声,一声,沉沉的,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