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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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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的更漏,似乎停了一瞬。
窗外汴河的粼粼波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紫檀木桌面上投下细碎摇晃的纹路,像无数只窥视的眼。
空气里残存的酒香、冷香、墨香,混杂着地毯上泼洒的酒渍蒸腾起的微醺,凝固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黏稠。
江雪衣指尖扣着那枚青铜钥匙。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一路蔓延,渗进血脉,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失了温度。信笺摊在桌上,寥寥数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烙在心上。
银两流向江府别院。
老地方。
江枫眠……叔父。
父亲。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对面那人眼中翻涌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赤红恨意。
“十二年前……”谢长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忠勇侯府一百三十七口,流放三千里,死者过半。我父谢霆,披枷带锁,死于发配途中,尸骨无存。西境军中,涉案将领十七人,斩立决。牵连兵卒、工匠、民夫,不下千人……”
他向前一步,玄色衣摆拂过桌沿,阴影将江雪衣完全笼罩。
“江大人,”他俯身,手撑在桌面,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每一寸裂开的纹路,“你说,这把钥匙,能打开的是证据,还是你江家……百年清誉下的累累白骨,和我谢家……阖府上下的血海深仇?”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猛地抬手,似要抓向那钥匙,却在半空硬生生顿住。五指收紧,骨节捏得泛白,咯咯作响。
江雪衣没有动。他甚至没有避开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长离,看着他眼中滔天的恨,看着那恨意之下,深藏了十二年、早已腐烂化脓却从未愈合的伤口。
“侯爷,”他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若要定罪,需人证、物证俱全。周桐垂死,口供难取。这把钥匙所指,是物证。但物证为何,藏在何处,是否遭人篡改替换,尚未可知。即便取得,如何证明出自周桐之手,如何证明与我父亲有关,而非他人构陷?此案牵连甚广,已过十二载,人证凋零,物证湮灭,纵有钥匙,也未必能启开真相之门。”
他顿了顿,迎着谢长离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眼神,继续道:“更何况,此信由周桐所书,周桐是谁?当年军饷案中,他是户部钱粮司主事,经手账目,亦是关键人证之一。他失踪十二年,突然出现,留此绝笔,将矛头直指家父。侯爷怎知,这不是有人借刀杀人,或是周桐临死反噬,胡乱攀咬?”
“攀咬?”谢长离蓦地低笑出声,笑声里淬满了冰碴,“江雪衣,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你那好父亲开脱?还要用你御史台那套‘证据确凿’的鬼话来搪塞我?!”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玄色锦衣下绷紧的线条,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你看看这信!看看这字!这是攀咬?这是胡乱攀咬?!江府别院!老地方!除了你们江家自己人,谁知道江枫眠在自家藏书楼里设了暗格?!谁知道你们兄弟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
“正因是秘密,才更易为人所用。”江雪衣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唯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若真有人处心积虑构陷,伪造一封绝笔信,一枚钥匙,并非难事。侯爷追查此案多年,当知幕后之人手眼通天,既能构陷忠良,伪造几样证物,又有何难?”
“你——!”谢长离目眦欲裂,抬手便欲挥落桌上杯盏。
江雪衣却在此刻,缓缓抬起了手。
不是格挡,不是退避。他只是将那枚青铜钥匙,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两人之间。
“侯爷息怒。”他抬起眼,眸光清冽如雪水,映着谢长离暴怒的容颜,“下官并非开脱,亦非不信。下官只是……需要亲眼看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亲眼看见那暗格里的东西。亲眼确认,那是否真是周桐所藏原始账册。亲眼判断,那账册笔迹、印鉴、银两流向,是否经得起推敲。若真是铁证如山……”
他停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
“……若真是铁证如山,”他重复,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下官身为御史中丞,监察百官,肃清朝纲,乃分内之责。纵是生身之父,若罪证确凿,亦当……依律弹劾,以正国法。”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重如千钧。
谢长离挥到半空的手,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江雪衣,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愤怒、质疑、疯狂、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察的动摇,在他眼中激烈交战。
眼前的人,月白的常服纤尘不染,坐姿笔直如松,面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温润平和、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惊慌、否认、狡辩,或是虚伪的痛心疾首。
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明。
那不是面对父亲罪证时应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个刑官,在审视一桩与己无关的罪案。一个御史,在准备弹劾的奏章。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哑得几乎破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下官很清楚。”江雪衣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我在说,若家父有罪,我必弹劾。但在此之前,证据,我要亲自去验。真相,我要亲自去看。侯爷若信我,便与我同去。若不信……”
他伸手,拿起桌上那封绝笔信,仔细叠好,收入怀中。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侯爷大可现在便将我扣下,或是将此事宣扬出去。但那样,打草惊蛇,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否会狗急跳墙,毁灭证据?侯爷十二年的隐忍,我叔父的一条性命,还有西境枉死的万千将士——他们的冤屈,恐怕再无昭雪之日。”
谢长离瞳孔骤缩。
他被说中了。十二年来,他步步为营,装疯卖傻,暗中查访,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就是怕打草惊蛇,怕那藏在最深处的毒蛇,再次缩回洞中,或是……反咬一口,将他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湮灭。
江雪衣,比他想的更冷静,也更……危险。
这个人,在得知生父可能是杀叔仇人、是构陷忠良的元凶时,第一反应不是崩溃,不是否认,而是……审度证据,权衡利弊,甚至反过来,用他最在意的东西——真相与复仇——来制衡他。
好一个江雪衣。好一个……铁石心肠、理智得可怕的御史中丞。
狂怒的浪潮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意,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诡异的共鸣。
他们是一样的人。为了心中的“道”,可以不惜一切。谢长离的“道”是复仇,是昭雪。那江雪衣的“道”是什么?是律法?是公正?还是……他那可笑的、不容玷污的“清流”之名?
“你要如何验?”良久,谢长离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平稳,只是眼底的血色未退。
“今夜子时,”江雪衣道,“江府旧宅,西厢藏书楼。侯爷若想来,可暗中跟随。但有一点——”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侯爷需按捺。不得打草惊蛇,不得擅自动我江家任何人。一切,待取得证据,核实无误后,再行定夺。”
“若证据为真,”谢长离盯着他,“你真能大义灭亲,弹劾生父?”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
窗外汴河的桨声、远处的笙歌,似乎都远去了。静得能听见彼此压抑的呼吸,和烛火哔剥的轻响。
“侯爷,”他缓缓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我自幼读圣贤书,习的是忠君爱国,明辨是非。为官数载,执的是监察之笔,弹的是奸佞之臣。若连至亲之罪都无法直面,又有何颜面,立于朝堂,监察百官?”
他站起身,月白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
“律法之前,无父子。这是我江雪衣的‘道’。侯爷信也好,不信也罢,今夜子时,藏书楼,我自会前往。至于侯爷……”
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却疏离如冰。
“请自便。”
说完,他不再看谢长离一眼,转身,走向珠帘。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江雪衣脚步未停,抬手掀开珠帘。珠玉碰撞,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
“若你今夜,”谢长离顿了顿,每个字都咬得很重,“若你今夜,是为了销毁证据……”
江雪衣背对着他,身影在珠帘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
“那侯爷,”他头也未回,声音飘来,轻得像一声叹息,“便当我看走了眼。这十二年的冤屈,谢家上下的血仇,还有我叔父的一条命……便算我江雪衣,欠你的。”
珠帘落下,晃动渐止。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木楼梯的咯吱声里。
谢长离独自站在空荡的暖阁中,看着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青铜钥匙,和地毯上泼洒的酒渍。红绡不知何时已悄然进来,默默收拾着残局。
“侯爷,”她轻声问,“可要派人跟着?”
谢长离没有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灌入,带着河水微腥的气息,吹散一室酒气,也吹动他未束的墨发。
楼下街角,一道月白的身影登上马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不必。”良久,他道,声音已彻底平静下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他既说了会去,便一定会去。”
“那信……”红绡迟疑。
“信是真的。”谢长离截断她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笔迹,印鉴,纸张年份,还有那枚钥匙的制式……都是十二年前的老物。做不得假。”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江雪衣最后那个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和那句“律法之前,无父子”。
“好一个江雪衣……”他低语,不知是嘲是叹。
愤怒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下去,化为更冰冷、更坚硬的某种东西。怀疑也未散去,反而因江雪衣那超乎寻常的冷静,而变得更加尖锐。
但他知道,江雪衣说的是对的。此刻发作,无异于自毁长城。十二年他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要亲眼看看,这位以“清正”闻名的江御史,面对生父罪证时,究竟会如何抉择。
是如他所说,大义灭亲?
还是……人伦终究压倒律法,父子终究重于公道?
“备车。”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寒意凛冽,“去江府旧宅。不必太近,找个能看清藏书楼,又不惹人注意的地方。”
“是。”红绡应声退下。
谢长离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江雪衣马车消失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汴河的流光,也吞噬了远处宫城的轮廓。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也曾这样站在边关的城楼上,望着黑沉沉的草原,对他说:“长离,这世上有些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纵有万般理由,错了,就是错了。我谢家儿郎,可以战死沙场,可以马革裹尸,但脊梁不能弯,良心不能昧。”
后来,父亲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死在发配路上。脊梁断了,良心……也被人踩进了泥里。
谢长离缓缓握紧了拳。
江雪衣,你若真能如你所说,脊梁不弯,良心不昧……
那这漫漫长夜,或许,终于能等到破晓时分。
御史府,书房。
烛火通明,映着江雪衣苍白如雪的脸。
他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卷泛黄的家谱。指尖缓缓划过“江枫眠”三个字,在冰冷的纸页上停留许久。
记忆中,关于这位早逝叔父的印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青年,会将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给他讲些朝野之外的趣闻。后来某一天,父亲沉着脸告诉他,叔父病了,送去庄子上养病。再后来,就是病逝的消息。葬礼很简单,父亲不许他多问,母亲也总是红着眼圈摇头。
原来,不是病逝。
是“暴病而亡”在狱中。是为了追查军饷案,触及了不该碰的秘密,被灭了口。
而灭他口的,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兄长。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压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阖上家谱,推到一边。
不能乱。此刻,绝不能乱。
他需要理清思路。
周桐的信,钥匙,指向江府旧宅藏书楼暗格。若为真,则父亲江崇,至少是当年军饷贪墨案的重要参与者,甚至可能是主谋之一。而叔父江枫眠,因追查此案被害。
动机?父亲已位极人臣,为何要贪墨军饷?为财?江家虽非巨富,却也世代簪缨,田产商铺不少,足够煊赫。为权?当时父亲已是户部侍郎,深得帝心,前途无量。何须铤而走险?
除非……有不得不为的理由。或有更大的利益,更大的把柄,被人拿捏。
谢长离说,此案牵连甚广。广到何种程度?除了父亲,还有谁?工部王侍郎?兵部?甚至……更高处?
还有谢长离。他隐忍十二年,伪装纨绔,暗中调查,手中必然已掌握不少线索。他今日拿出此信,是试探,也是合作邀请。他要借自己之手,拿到确凿证据,扳倒父亲,为谢家翻案。
自己呢?
弹劾生父?大义灭亲?说得容易。那不仅是生父,是养育他、教导他、为他铺就青云路的人。是母亲相依为命的夫君,是幼妹敬若神明的父亲。是江家满门的荣耀所系,是他江雪衣立身朝堂的根基。
一旦事发,江家将万劫不复。母亲、幼妹,该如何自处?他自己,又该如何自处?一个弹劾生父的御史,纵是依法办事,也会被世人唾骂,被朝臣孤立,前途尽毁。
可不弹劾?装作不知?将那暗格中的证据毁去,或是藏匿?
那他与那些他所鄙夷的、官官相护、徇私枉法之辈,又有何区别?叔父江枫眠的冤魂何以安息?西境枉死的将士何以瞑目?谢家一百三十七口,又何以昭雪?
律法之前,无父子。
这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可真正做起来,犹如亲手执刀,剖开自己的血肉,剜出那颗跳动的心。
“公子。”苏月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亥时三刻了。马车已备好,从后门走,无人察觉。”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睁开眼时,眸中所有挣扎、痛苦、彷徨,都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更衣。”他起身,声音平稳无波,“换夜行衣。”
“公子……”苏月见欲言又止。
“去取证据。”江雪衣走到屏风后,开始解外袍的系带,“无论那里面是什么,我都要亲眼看见。至于之后……”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在地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
今夜之后,或许一切都将不同。
子时,万籁俱寂。
江府旧宅位于城西,已荒废多年。因是祖产,又有些“不干净”的传闻,一直未曾变卖,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守。高墙深院,在惨淡的月光下,宛如蛰伏的巨兽,投下大片浓黑的阴影。
江雪衣一身玄色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未走正门,而是绕到宅子西侧一处偏僻的角门。这里是幼时他与叔父偷偷溜出府玩耍的密道,除了他们二人,连父亲都不知晓。锁已锈蚀,他用了些力气,才无声推开。
院内荒草萋萋,夜枭在枯树上发出凄厉的啼叫。藏书楼是一座三层木构小楼,孤零零矗立在院子深处,飞檐翘角,在月光下显出几分破败诡谲。
他步履极轻,如猫般掠过荒草,来到楼前。门上的铜锁也已生锈,他拿出早已备好的铁签,小心拨弄。喀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门而入,灰尘混杂着陈年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从破损的窗纸透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楼书架林立,蛛网密布,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他没有停留,径直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梯。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确认无人察觉,才继续向上。
三楼是藏书楼的顶层,存放的多是一些珍本、孤本,以及……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私密之物。幼时,这里是叔父的小天地,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有他收集的各地志异、野史杂谈。父亲从不许他上来,说会移了性情。只有叔父偷偷带他来,两人窝在临窗的榻上,一个讲,一个听,消磨无数午后时光。
楼梯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房门。他推开门,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靠墙的巨大书架,临窗的矮榻,榻上的小几,甚至几上那盏未曾带走的、摔裂了角的青瓷油灯,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
暗格……在哪里?
信中说“老地方”。叔父与他之间的“老地方”……
他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西面墙壁的书架上。那里第三排,从左数第七本书……是了,是那本《山海经异兽录》,叔父最爱逗他玩的图画书。他总是指着上面奇形怪状的异兽,编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吓他。
江雪衣走过去,指尖拂过积尘的书脊,找到那本厚重的《山海经异兽录》。用力向外一抽——
书架内部传来轻微的机括转动声。紧接着,旁边一块看似完整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入口。
灰尘簌簌落下。入口内漆黑一片,散发着陈年霉味和一种更奇怪的、类似铁锈与灰尘混合的气息。
江雪衣心跳微微加速。他取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光晕照亮前方。是一条向下的、仅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阶梯,不知通向何处。
这就是“老地方”。叔父曾说,这里是他的“藏宝洞”,放些不想让父亲发现的“宝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来这里,寻找可能指证自己父亲的“罪证”。
他侧身进入,石阶潮湿滑腻,长满青苔。向下走了约莫二三十级,来到一间仅丈许见方的密室。四壁空空,只有正中央,摆着一个不大的铁皮箱子。箱子样式普通,甚至有些陈旧,上面挂着一把黄铜锁。
就是它了。
江雪衣蹲下身,取出那枚青铜钥匙。钥匙插入锁孔,有些涩,他微微用力,才听到“咔”一声轻响。
锁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箱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耀眼,或是账册堆积。箱子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厚实的账册。
几封书信,火漆完好。
还有一枚……染血的、半块残破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雕工粗糙,似乎是匆匆劈成两半,断裂处还沾着暗沉发黑的血迹。
江雪衣先拿起那枚玉佩。就着火光,他看清玉佩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字,似乎是个“桐”字。周桐的玉佩?
他放下玉佩,展开油布包裹。里面正是账册。纸张已泛黄发脆,墨迹也有些洇染,但字迹清晰可辨。他快速翻阅,越看,心越沉。
的确是军饷调拨的明细账。时间、数额、经手人、印章……一笔笔,清晰记录。而其中几笔巨额的、标注“特殊拨付”的银两,最终流向,赫然指向几个名字和地址。那些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而其中一个地址……
他手指停在一行字上。
“嘉平十一年,八月十七,银五万两,经手人:江崇(印),拨付:城西别院(私用)。”
城西别院。江家产业,父亲偶尔会去小住,处理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事务。
账册往后翻,类似的记录不止一处。数额累积,触目惊心。
他放下账册,拿起那几封信。信是父亲江崇的笔迹,他绝不会认错。收信人署名各异,但内容大同小异,皆是催促款项、叮嘱扫尾、威胁封口之语。其中一封,更是明确提到“谢霆之事,务必处理干净,不可留后患”,落款日期,正是谢霆下狱前三日。
最后一份,是一张按了血手印的供状,署名正是周桐。供状中详细陈述了如何做假账,如何挪用军饷,如何与兵部、工部官员勾结分赃,以及……最后如何按照“上面”的指示,将一切罪责推给忠勇侯谢霆。供状末尾,字迹颤抖,力透纸背:“吾自知罪孽深重,然家人性命皆系于人手,不得不从。今留此状,藏于秘处,若他日事发,或可……赎罪万一。周桐绝笔。”
火光跳动,映着纸上斑驳的字迹,也映着江雪衣毫无血色的脸。
证据。确凿的证据。
账册,书信,供状,染血的玉佩。环环相扣,指向同一个人——他的父亲,当朝首辅,江崇。
不是构陷,不是攀咬。
是真的。
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再次上涌。他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阵阵发黑。灰尘吸入肺中,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却比不上心中那寸寸撕裂的剧痛。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
为权?为利?还是为别的什么?
那些被他弹劾下狱的贪官污吏的嘴脸,那些百姓血泪控诉的场景,那些他自幼背诵的圣贤之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作了账册上冰冷的数字,和书信中父亲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
“律法之前,无父子。”
他曾在醉仙楼,对着谢长离,说得那般掷地有声。
如今,律法的剑,悬在了他自己父亲的头顶。而执剑的手,或许……就要由他来落下。
“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指缝中溢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惨然。他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火折子从无力松开的手中滚落,在地上跳动几下,熄灭了。
密室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头顶入口处,透下极微弱的一点月光。
黑暗中,他抱紧了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头受伤的幼兽,独自蜷缩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舔舐着瞬间崩塌的世界带来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生。
上方入口处,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衣袂拂过灰尘的声响。
江雪衣浑身一僵,瞬间抬头,手已按上腰间软剑。眼中泪意早已干涸,只剩下冰冷的警惕。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密室,挡住了那点微弱的月光。
玄色衣袍,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适应了黑暗后,渐渐清晰,亮得惊人,像暗夜中锁定了猎物的兽瞳。
谢长离。
他果然来了。
四目相对。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有呼吸声,在死寂的密室里,清晰可闻。
一个压抑着剧痛后的粗重,一个冰冷而平稳。
谢长离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账册、书信、供状,最后落在那枚染血的玉佩上。他弯腰,捡起玉佩,指尖摩挲着断裂处干涸的血迹。
“周桐的?”他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低沉而沙哑。
江雪衣没有回答。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尘,动作有些僵硬。弯腰,将散落在地上的证据,一样一样,仔细地捡起来,重新用油布包好,连同那枚玉佩,放回铁箱。然后,他合上箱盖,上了锁。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眸,看向黑暗中那道模糊的玄色身影。
“侯爷都看见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账册,书信,供状,信物。证据确凿。”
谢长离握着玉佩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江雪衣,仿佛要透过黑暗,看穿他平静表面下,是否藏着虚伪与动摇。
“你待如何?”他问,每个字都绷得很紧。
江雪衣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面对那冰冷的铁箱,背对着谢长离。
月光从入口斜斜洒下,在他月白色的衣上,镀了一层凄冷的、模糊的光晕。他的背影挺直,却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给我三天。”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般的决绝,“三天时间,我会核实这些证据的真伪,理清所有关联。三天后……”
他顿了顿,转过身,面对谢长离。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燃烧在灰烬中的、冰冷的火焰。
“三天后,我会将一切整理成卷,附上证据,上奏陛下。同时,将副本交予侯爷。如何处置,是陛下的圣裁,也是侯爷……你的权利。”
谢长离瞳孔骤缩。
他没想到,江雪衣会如此干脆。干脆得……近乎残忍。对他父亲残忍,对他自己,更残忍。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谢长离向前一步,逼近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这意味着,你亲手将你父亲,推向万劫不复。意味着你江家,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意味着你,江雪衣,从此背弃家族,背弃生父,为世人所不容!”
“我知道。”江雪衣回答,没有半分犹豫。他甚至轻轻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终究没能成功,只化作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可若我不做,我便背弃了律法,背弃了公理,背弃了叔父的冤魂,背弃了西境枉死的将士,也背弃了……我自己的心。”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铁箱锁扣。
“侯爷,”他抬起眼,直视谢长离,眸光清冽如雪,映着对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你说这世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错了,就是错了。”
“我父亲,错了。”
“所以,”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宣读最后的判决,又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终的敕令,“我必须,亲手纠正这个错误。”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尘埃,在那一缕凄冷的月光中,无声飞舞。
谢长离看着眼前这个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清亮决绝的眼,看着他微微颤抖却竭力挺直的脊梁。
十二年的恨,十二年的等待,十二年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冰冷与孤绝,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那坚不可摧的、用恨意浇筑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里,透进来的,不是光。
是比恨更复杂、更汹涌、也更让他无所适从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像是无法再面对那双眼,那眼神。玄色衣袖在黑暗中带起一阵冷风。
“好。”他背对着江雪衣,声音硬邦邦的,听不出情绪,“三天。江雪衣,我只给你三天。”
“三天后,你若反悔,或是耍什么花样……”他侧过脸,月光照亮他半边冷硬的轮廓,和眼中凛冽的杀意,“我会让你知道,谢家的血,不会白流。你江家上下,我会一个……一个地,送下去陪我谢家一百三十七口。”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一闪,已消失在阶梯入口处。脚步声迅速远去,最终归于寂静。
密室里,又只剩下江雪衣一人。
他慢慢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铁箱。良久,才抬起手,捂住脸。
温热的液体,终于冲破所有堤防,从指缝中汹涌而出。
无声无息,却滚烫灼人,浸湿了掌心,也浸湿了这黑暗冰冷的、埋葬了十二年真相的方寸之地。
窗外,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
三更天了。
长夜,才刚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