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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XIECHANGLI ...

  •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天光透过窗纸,是惨淡的灰白色,朦朦胧胧,分不清是黎明将至,还是阴云低垂。
      炭火燃了一夜,已化作一堆暗红色的灰烬,只余下零星几点猩红,在灰白余烬中苟延残喘,散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室内药味与血腥气混合的滞重气息,被寒意一点点浸透、稀释,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凝固般的冰冷。
      江雪衣保持着那个被紧握的姿势,在床边的绣墩上枯坐了一夜。
      半边身子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另一只手也因长时间悬空而僵硬刺痛。
      但他没有动,任由谢长离冰冷的手指死死攥着,仿佛那是维系着某种脆弱的、随时会断裂的绳索。
      目光落在谢长离的脸上,看着他额上不断沁出又被擦拭的冷汗,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唇上褪不去的青白,和那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的、紧蹙的眉峰。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苏挽月与唐不言轮番进来施针、喂药,动作轻悄,言语简短。沈清秋来过两次,带来大悲寺、了尘和尚、以及义庄附近探查的最新消息,皆无实质进展。
      董经纬递了话进来,说宫中对靖安侯遇刺一事震怒未消,陛下已连派三拨太医前来探视,皆被唐不言以“侯爷重伤需静养,不宜惊扰”为由挡了回去,但压力日增。朝中已有流言,说靖安侯伤重不治,江雪衣这个“戴罪之身”即将被推出去顶罪,以平息圣怒。
      江雪衣听着,面色平静无波,只有握着谢长离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顶罪?或许吧。
      若谢长离真有不测,他这个“引祸上身”的停职御史,无疑是平息风波、安抚各方最好的替罪羊。但他此刻无暇去想这些。谢长离的生死,牵扯着太多,也……牵动着他的心。
      是的,他的心。这个认知,让他指尖微微发颤。是从何时起,这个人的生死安危,竟让他如此挂心?是因为那舍身一挡的恩情?是因为同陷囹圄的处境?还是因为,在这黑暗泥沼中,他们是彼此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
      他不知道。也不愿深想。
      晨光渐亮,雪后初晴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窗棂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谢长离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高热也退去少许,只是依旧昏迷,唇上干裂起皮,脸色在晨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苏挽月再次进来诊脉,探了探谢长离的额温,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神色稍缓。“高热退了,脉象也平稳些,最险的一关,算是熬过去了。”她声音很低,带着疲惫,“但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余毒也未清尽,需好生将养,不能再有闪失。至于何时能醒……”她顿了顿,摇头,“看他自己的造化。”
      江雪衣默默点头,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回原处,却依旧沉重。熬过去了,但还未脱险。他目光落在谢长离肩头那层层叠叠、依旧渗着暗红血丝的纱布上,心头一阵发紧。那伤口,是为他挡的。
      “江大人,您也歇息吧。”苏挽月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下浓重的青黑,低声道,“侯爷这边,有我和唐先生守着。”
      江雪衣想摇头,却发觉脖子僵硬得厉害。他想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也被谢长离无意识地攥着,力道不大,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他试了试,没能抽动,反而引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极轻的、不安的呓语,眉头蹙得更紧。
      “罢了。”江雪衣低叹一声,放弃了挣扎,对苏挽月道,“有劳苏姑娘,我就在此守着,无妨。”
      苏挽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眸光微动,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轻轻点头,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室内重归寂静。阳光偏移,光斑在谢长离脸上移动,照亮他挺直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唇线,也照出他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惊人。江雪衣就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日强势、算计、漫不经心,此刻却毫无防备、虚弱地躺在自己面前的人,心中百味杂陈。
      “谢长离……”他低声唤道,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到底……藏着多少事?”
      回答他的,只有平稳却微弱的呼吸声。
      倦意如同潮水,夹杂着连日来的疲惫、惊惧、伤痛,终于在此刻,在确认他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的松懈瞬间,汹涌袭来。江雪衣的眼皮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他想撑住,可身体早已不听使唤,脑袋一点一点,最终,不受控制地,缓缓垂落下去,额头轻轻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
      触手是冰冷的,带着药味的皮肤。他一个激灵,想抬起头,却已力不从心。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地下坠,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与混沌。只有额头上那一点冰冷的触感,和掌心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成为连接他与现实世界的、唯一的、微弱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永恒。
      江雪衣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四周是粘稠的黑暗,唯有额头与掌心那一点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不让他彻底沉沦。
      恍惚中,他感觉那冰冷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很轻,轻得像羽毛拂过。紧接着,是更清晰的一下,指尖蜷缩,似乎想抓住什么。
      江雪衣猛地惊醒,抬起头。
      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眩晕感袭来。他闭了闭眼,等那阵眩晕过去,才重新聚焦视线,看向床上的人。
      谢长离依旧闭着眼,但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呼吸也变得绵长。他额上不再冒冷汗,唇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已不再有那种濒死的青紫。最重要的是,他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失神的、空洞的眸子,因为高烧和重伤,蒙着一层水汽,失去了平日的锐利与深邃,显得有些迷茫,带着初醒的懵懂,茫然地望向床顶的承尘,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江雪衣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谢长离的手。
      掌心的温度,似乎传递了过去。谢长离空洞的眸子缓缓转动,一点点聚焦,最终,落在了江雪衣脸上。
      那目光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带着重伤初醒的虚弱与困惑。他看着江雪衣,看着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看着那张清瘦苍白、下颌冒出青色胡茬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陌生人。
      然后,那眸子深处,一点点地,浮现出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却又深不见底的光泽。
      像是被搅浑的潭水,终于沉淀,露出底下幽深的寒潭。
      “……江……雪衣?”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气音,却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我。”江雪衣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紧绷了一夜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脱,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竟还活着。还能这样,用那种熟悉的眼神,叫他的名字。
      谢长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肩立刻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脸色又白了几分。
      “别动!”江雪衣急道,手下意识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想阻止他乱动,又怕弄疼他伤口,动作僵在半空,显得有些笨拙。
      谢长离果然不再动,只是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江雪衣的手,因为长时间被他攥着,指节泛白,手背上还有几道被他无意识中掐出的红痕。而他自己的手,则被江雪衣小心地包裹在掌心,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冰凉,和掌心那一点点不明显的、微微潮湿的温热。
      他眸光微闪,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神采、却依旧带着重伤后倦怠与探究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江雪衣,仿佛在审视,在评估,在思索。
      江雪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回手,却又觉得此刻放手,似乎显得太过刻意。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手还握在一起,在晨光微熹的寂静室内,形成一种诡异而微妙的氛围。
      “我睡了多久?”最终还是谢长离先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那种带着点慵懒的调子,仿佛只是寻常睡了一觉。
      “一天一夜。”江雪衣道,声音也恢复了些平稳,只是依旧干涩。
      “哦。”谢长离应了一声,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开,重新望向床顶,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整理思绪。片刻,他问:“刺客?”
      “四人,皆死士,服毒自尽,来历不明。所用短刃为军中淘汰制式,淬毒‘半步倒’,混有‘雪上一枝蒿’。”江雪衣言简意赅,将已知线索快速陈述,“兵部武库司郎中刘璋,在事发当日‘暴病身亡’。线索中断。但,我们在慈云庵,有了新发现。”
      他将赵文敬夫人心腹嬷嬷密会神秘女子、以及那方绣有兰花的丝帕、沈清秋追踪至西华门、董经纬查到的文渊阁檀香记录、乃至瑞王妃之妹林氏与承恩公府、淑贵妃的关联,以及唐不言提到的瑞王案卷宗疑点,一一简述。声音不高,条理清晰,但在说到“兰”字和瑞王案时,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紧锁谢长离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谢长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听到“慈云庵”、“兰花丝帕”、“西华门”、“文渊阁檀香”、“瑞王妃之妹”、“瑞王案”这些字眼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仿佛只是听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直到江雪衣说完,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谢长离依旧望着床顶,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重伤后的虚弱与沙哑:“柳如烟……给的印,看了?”
      “看了。‘文渊阁宝’,伪印,但做工极精,非寻常匠人可为。”江雪衣道,从怀中取出那枚冰冷的铜印,递到他眼前。
      谢长离没有接,只是用目光扫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仿佛那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她倒是有心了。”他低语,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惜,打草惊蛇,自己先跑了。”
      “你早知道她会跑?”江雪衣问。
      “不知道。”谢长离闭着眼,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但她这种人,能在醉仙楼那种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又与‘风雨楼’有牵扯,岂是易于之辈?她冒险给你示警,已是极限。再留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是谁的人?”江雪衣追问。
      谢长离沉默片刻,缓缓睁开眼,看向江雪衣,眸色深沉:“她谁的人也不是。或者说,她只信自己。给她消息,让她传话的,是‘风雨楼’。但‘风雨楼’是拿钱办事的刀子,不问是非,不辨忠奸。谁给钱,就给谁卖命。柳如烟,不过是这把刀上一枚比较特别的刃罢了。她给你印,告诉你那些,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你,还有用。或者,她觉得这浑水,还不够浑。”
      江雪衣心下一沉。柳如烟是“风雨楼”的人?那她传递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是有人借“风雨楼”之口,故意泄露?还是她自己嗅到危险,借此脱身,甚至……祸水东引?
      “那‘兰’……”江雪衣迟疑着,吐出这个字。他记得谢长离昏迷中那句模糊的呓语。
      谢长离眸色骤然转冷,那寒意并非针对江雪衣,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冷与……恨意。“兰花……是瑞王妃生前最爱。”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瑞王妃林氏,出身江南书香门第,酷爱兰花,尤喜素心寒兰。其妹嫁入承恩公府为侧室,亦爱兰成痴,在府中建‘兰馨苑’,广植名品。慈云庵后山,有一处僻静禅院,名曰‘听兰精舍’,是林氏常去清修礼佛之所。”
      江雪衣呼吸一窒。果然!慈云庵,兰花丝帕,神秘女子……一切线索,都指向了瑞王妃之妹,承恩公侧室林氏!也即是,淑贵妃的……姨母!
      “你是说,与赵文敬夫人密谈的,是林氏?那进入西华门的……”
      “除了她,还有谁?”谢长离冷笑,牵动了伤口,眉头微微一蹙,但声音里的冷意丝毫未减,“能持腰牌直入西华门,乘车入后宫,除了有诰命在身的皇亲国戚、勋贵女眷,便只有宫中得宠的妃嫔、或是有头脸的女官。林氏是承恩公侧室,有诰命在身,自由出入宫闱,探望身为贵妃的甥女,合情合理。”
      “她与赵文敬夫人密谈,所为何事?传递消息?商议对策?还是……灭口?”江雪衣心跳加速,线索似乎在这一刻,串成了一条隐约的线。
      “或许都有。”谢长离淡淡道,“赵文敬是江崇旧部,江崇倒台,他失了靠山,成了弃子。科举舞弊案发,李贽暴毙,矛头直指于他。他背后之人,必须将他彻底摁死,以防他反咬一口。林氏出面,或许是代淑贵妃传话,许以重利,稳其心志,或……逼其自尽,以保全更多人。”
      “你是说,淑贵妃……”江雪衣压低了声音,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淑贵妃是江崇之妹,江崇倒台,她亦受牵连被禁足。若科举舞弊案真与江党余孽有关,甚至牵扯更深,那淑贵妃为自保,或为保全家族,插手此案,灭口知情者,完全可能。甚至,那枚指向“文渊阁”的伪印,也可能出自她的手笔,意图将水搅浑,或……嫁祸他人?
      “没有证据。”谢长离打断他的猜测,目光锐利如刀,“林氏去慈云庵,可以是礼佛。入宫,可以是探亲。与赵文敬夫人密谈,可以是女眷间的寻常往来。一切,都只是推测。我们要的,是铁证。”
      “铁证……”江雪衣喃喃,线索纷乱如麻,看似指向淑贵妃,却又处处透着蹊跷。太明显了,明显得像是个精心布置的圈套。那枚伪印,那檀香灰,那“雪上一枝蒿”……真的都是淑贵妃所为?她一个深宫妃嫔,如何能调动军械,弄到南诏奇毒,甚至可能插手十二年前的瑞王案?若她真有如此能量,又怎会被轻易禁足?
      “你觉得,是有人……嫁祸?”江雪衣看向谢长离。
      谢长离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眼,似乎在积蓄力气,也似乎在思考。良久,他才缓缓道:“江雪衣,你可知,十二年前,瑞王谋逆案,主审是谁?”
      江雪衣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是我父亲……江崇?”
      “是,也不是。”谢长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明面上,是三法司会审。但实际上,真正主导、罗织罪名、将瑞王钉死在‘谋逆’柱上的,是你父亲江崇,以及……当时的刑部尚书,王焕之;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贽;大理寺卿,赵孟頫。而暗中提供‘关键证物’——那封与狄戎往来的‘密信’的,是当时的兵部侍郎,钱惟庸。这四个人,后来都被你父亲,或明升暗降,或寻由贬斥,在案发后数年内,相继‘病故’或‘暴毙’。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江雪衣如遭雷击,浑身冰凉。父亲……江崇,竟是瑞王案的主审之一?甚至,是主导者?而李贽,竟是当年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参与了构陷瑞王?那李贽之死……难道与瑞王旧案有关?是灭口?是复仇?
      “瑞王案后,你父亲江崇,因‘查案有功’,擢升户部尚书,入阁拜相,权势熏天。钱惟庸接任兵部尚书,王焕之升任吏部尚书,赵孟頫外放为封疆大吏。而李贽……”谢长离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却因‘刚直不阿’,屡次上书为瑞王鸣冤,触怒龙颜,被贬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坐了十二年冷板凳。直到此次春闱,才被重新启用,任副主考。然后,他就死了。死在科场舞弊案发之时,死前还在写一封揭露舞弊的密信,密信指向赵文敬,现场留下一枚指向文渊阁、指向淑贵妃的伪印。”
      他睁开眼,看向江雪衣,那双桃花眼中再无平日的慵懒与讥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悲悯的冷光:“现在,你明白了么?”
      江雪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科场舞弊,杀人灭口。这是一场横跨十二年、牵连无数人命的惊天阴谋的延续!是瑞王案余波的又一次清算!李贽,这个当年参与构陷瑞王、后又“幡然醒悟”试图翻案的人,成了第一个祭品。赵文敬,这个江崇的余党,成了被抛出来的替罪羊。而那枚伪印,那指向淑贵妃的线索,则是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将更多的人拖下水!甚至可能,将十二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出来!
      幕后黑手,不仅想要掩盖科举舞弊,更想借机清洗朝堂,将当年参与构陷瑞王、如今可能成为隐患的知情人,一一铲除!甚至,可能还想将淑贵妃、承恩公府一并拖入泥沼,彻底扳倒江家最后的靠山!而父亲江崇,这个当年的主谋之一,如今已倒台,成了弃子,也成了最好的靶子!一切,都可以推到一个已死的、身败名裂的首辅身上!
      好狠的计!好毒的局!一石数鸟,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那……是谁?”江雪衣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军械,能弄到南诏奇毒,能知道十二年前的隐秘,能布下如此精密的杀局?是……瑞王余孽?为瑞王复仇?”
      “复仇?”谢长离嗤笑一声,牵动伤口,又皱了皱眉,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若只为复仇,杀李贽一人足矣,何必大费周章,牵扯科场,伪造印信,嫁祸淑妃?瑞王案牵连甚广,余孽或许有,但能有如此能量、如此心计、布下如此大局的,绝非寻常残党。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复仇,更是……搅乱朝局,从中渔利。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了然,“是借此事,重新挑起对瑞王一案的质疑,为翻案……铺路。”
      翻案!江雪衣心脏狂跳。为瑞王翻案?这可比单纯的复仇,要可怕千百倍!瑞王案是先帝钦定,今上当年亦是参与者之一。若翻案,意味着要推翻先帝与今上的定论,意味着朝堂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多少人会因此掉脑袋,多少人会因此飞黄腾达?这背后牵扯的利益与权力,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所以,幕后之人,可能是瑞王旧部,也可能是……想借瑞王案打击政敌、甚至……动摇国本的人。”江雪衣喃喃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还要凶险万分!而他,早已身在其中,无法脱身。
      “不错。”谢长离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忍?但他很快将那一丝情绪掩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所以,江雪衣,你现在知道,你卷进的,是怎样一个旋涡了么?这盘棋,下的不是一城一地,而是天下,是皇权,是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而你,和我,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区别在于,我这枚棋子,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而你,”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江雪衣,“你为了什么?为了你心中那可笑的公理正义?为了给你那死去的叔父讨个公道?还是……为了你江家那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生机?”
      他的话,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江雪衣心里最痛、最不愿面对的地方。是啊,他为了什么?最初,是为了查明军饷案真相,为叔父申冤,也为了……斩断与父亲、与江家那肮脏丑陋的联系。可如今,真相越发扑朔迷离,牵扯出十二年前的惊天旧案,牵扯到皇权更迭,党争倾轧。他所谓的“公道”,在这样庞大的阴谋与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而江家……父亲已倒,母亲妹妹尚在囹圄,生死未卜。他这点微末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又能护住谁?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悲凉,席卷了他。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握着谢长离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冰凉。
      掌心传来的力度,让谢长离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却没有抽回手。他看着江雪衣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苍白与茫然,心头那丝莫名的烦躁与滞闷,再次涌起。他厌恶这种情绪,这种不受控制的、会让他软弱的情绪。
      “后悔了?”他听到自己用那种惯常的、带着讥诮的语调问,“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把你查到的东西交出去,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这一切都是瑞王余孽的阴谋,是有人想借科举案翻旧案,动摇国本。然后,躲回你的都察院值房,继续‘闭门思过’,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江雪衣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瞬间的茫然与脆弱被一种近乎凌厉的锐利所取代。“然后呢?”他问,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然后看着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看着科场继续舞弊,寒门士子永无出头之日?看着李贽白死?看着你这一刀白挨?看着这朝廷,继续烂下去?”
      谢长离看着他眼中燃起的那簇火苗,那是一种濒临绝望却又不甘屈服的光芒,固执,清醒,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刑部大牢外,风雪中跪了三天三夜,只为求见父亲最后一面,却最终只等到一具冰冷尸体的、年幼的自己。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伤口也更疼了。他移开视线,不再看江雪衣的眼睛,声音恢复了平淡无波:“随你。路是你自己选的,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自己受着。”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将熄未熄的微弱噼啪声,和两人交握的手掌间,那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江雪衣缓缓松开手,站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双腿麻木,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床柱站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看向谢长离,目光已然恢复了冷静与坚定。
      “侯爷方才说,要铁证。”他开口,声音平稳下来,“慈云庵的林氏,入宫的腰牌,文渊阁的檀香记录,瑞王案的卷宗疑点,乃至赵文敬、李贽、刘璋之死……这些都是线索,但都不是铁证。要撬开这铁板一块的阴谋,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
      谢长离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调整过来。“哦?你有何高见?”
      “从赵文敬入手。”江雪衣沉声道,“他是江党余孽,科举案明面上的主谋,也是被抛出来的弃子。他知道的,一定比我们想象的多。如今他闭门不出,看似等死,但未必没有后手。林氏与他夫人密谈,或许就是去‘安抚’或‘警告’。若能撬开他的嘴,或从他府中找到关键证物,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
      “赵文敬是块硬骨头,且如今是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动他,难。”谢长离淡淡道。
      “明着动他,自然难。但若是……他自己‘想通’了呢?”江雪衣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如今是弃子,背后之人要杀他灭口。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是会坐以待毙,还是……拉几个垫背的?”
      谢长离眸光微动:“你想……策反他?让他反水,指证幕后主使?”
      “不是策反,是交易。”江雪衣纠正道,“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换他开口。告诉他,他若死了,他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若他肯合作,指认真凶,或许陛下会看在他‘戴罪立功’的份上,网开一面,饶他家人不死。”
      “陛下未必肯。”谢长离泼冷水。
      “陛下肯不肯,在于证据是否足够有力,是否足以扳倒他背后之人。”江雪衣道,“赵文敬是钥匙,能打开一扇门。门后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有了钥匙,总比在外面干等强。”
      谢长离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江雪衣几乎以为他要反对。最终,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声音低了下去:“随你。但赵文敬府邸如今被围得铁桶一般,你如何进去?如何与他谈?”
      “这就要靠侯爷了。”江雪衣道,“侯爷遇刺重伤,陛下震怒,责令严查。三法司、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如今都盯着此案。若此时,有人向陛下密奏,赵文敬或知晓刺客来历,或与科举案、甚至与瑞王旧案有涉,请求提审赵文敬,陛下会否应允?”
      “你想让我上奏?”谢长离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锐芒。
      “侯爷重伤未愈,自然无法上朝。但侯爷可以‘昏迷中惊醒’,留下只言片语,交由心腹,密呈御前。”江雪衣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如何与赵文敬谈……侯爷在刑部、诏狱,想必……也有可用之人吧?”
      谢长离看着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引得他一阵呛咳,脸色愈发苍白,但眼中那点冷冽的光,却越来越亮。“江雪衣啊江雪衣,”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我以前倒是小瞧你了。你这心思,狠起来,也不遑多让。”
      江雪衣面色不变:“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侯爷教我的。”
      谢长离笑声渐止,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好。我会安排。但赵文敬是否开口,能开多大的口,就看你的本事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一旦踏出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你面对的,将是比江崇可怕十倍、百倍的敌人。他们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我明白。”江雪衣颔首,转身欲走。该说的都已说完,他需要时间去布置,去筹划。赵文敬是突破口,必须尽快撬开他的嘴。
      “等等。”谢长离忽然叫住他。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
      谢长离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映出江雪衣清晰却疲惫的倒影。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自己……小心。下次,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有人替你挡刀。”
      江雪衣身体微微一僵,袖中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他迎上谢长离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
      他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
      “侯爷也是。”他听到自己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房门。冰冷的风裹挟着雪后的寒气,瞬间涌入,吹散了一室的药味与凝滞。他迈步走出,没有回头。
      床上,谢长离看着那扇重新合拢的门,听着门外逐渐远去的、沉稳却略显疲惫的脚步声,久久未动。
      肩头的伤口,在方才的对话与低笑中,又裂开了些,隐隐作痛。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望着床顶承尘上繁复的花纹,眸色幽深,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江雪衣……”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不可闻,消散在空寂的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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