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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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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雪未歇。
靖安侯府的暖阁内,烛火被漏窗的风吹得摇晃不定,在两人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江雪衣那句“下官,愿往”落下,阁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炉火上酒水沸腾的咕嘟声,和窗外风雪的呼啸,交织成一片奇异的、紧绷的寂静。
谢长离看着他,眸光深邃,仿佛要将他整个人、连同他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都看透。良久,他才几不可察地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笃”一声。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但有三件事,”谢长离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语气沉凝下来,“你需谨记。”
江雪衣静待下文。
“其一,此案非同小可,牵涉科场,干系国本,更与朝中诸多势力盘根错节。你如今身份敏感,停职思过,明面上并无查案之权。本侯会设法为你谋一个‘协理’之名,但行事需万分谨慎,不可授人以柄。尤其,不可与陈明远、杜文渊等人公开往来,以免打草惊蛇,亦免你被视作清流一党,遭人攻讦。”
这是在提醒他注意身份,划清界限,也是变相的保护。江雪衣点头:“下官明白。”
“其二,”谢长离指尖蘸了杯中残酒,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缓缓划出两个字——赵、贡。“赵文敬并非蠢人,李贽暴毙,他必知事泄。此刻定在销毁证据,布置后手,甚至可能……反咬一口。你查案,需从李贽之死入手,顺藤摸瓜。但切忌直接触碰赵文敬,更不可打草惊蛇。先从外围着手,比如……这个失踪的杂役刘三,比如,礼部贡院内部,与赵文敬有过节,或可能知情之人。”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江雪衣,目光锐利:“记住,你查的是李贽之死,是科场舞弊疑案,不是赵文敬。在拿到确凿铁证之前,他依然是礼部侍郎,是朝廷三品大员。动他,需一击必中,否则,必遭反噬。”
“下官谨记。”江雪衣沉声应道。谢长离这是在教他查案之法,亦是官场生存之道。迂回,隐忍,等待时机。
“其三,”谢长离身体后靠,重新恢复那副慵懒姿态,但眼神却无半分松懈,“此案水深,你势单力薄。本侯会派人助你。明面上,是都察院的一名老御史,姓董,名经纬,为人古板,但于刑名勘验一道,经验老到,且与李贽有旧,由他出面,名正言顺。暗地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本侯会请一位朋友出面,她……精于验尸勘伤,于仵作一道,堪称国手。有她相助,或可发现常人忽略的线索。”
朋友?精于验尸勘伤?国手?江雪衣心中微动。谢长离口中的“朋友”,绝非寻常人物。但他没有多问,只道:“全凭侯爷安排。”
“此外,”谢长离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陛下对此案甚为关注,已下旨三法司并锦衣卫严查。明面上,主理此案的是刑部杜文渊,但陛下亦点了都察院陈明远、大理寺周正协理。陈明远那边,你可暗中通气,但需把握分寸。杜文渊与周正……需提防。”
江雪衣默然。
杜文渊是父亲政敌,周正圆滑世故,这两人主理,案件走向确实难料。
谢长离将其中关窍点明,是让他心中有数。
“明日卯时,董经纬会去都察院值房寻你,商议以何名义介入此案。至于那位朋友……”谢长离沉吟片刻,“三日后,西市‘回春堂’药铺,她会等你。届时,你持此物前往。”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非金非铁,触手温润,呈罕见的深紫色,正面阴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一个古篆“昭”字,背面则是一个小小的、展翅欲飞的玄鸟印记。
“昭?”江雪衣接过玉牌,入手微沉,带着谢长离指尖残留的暖意。这纹饰……
“不必多问,见到自然知晓。”谢长离打断他的思绪,摆摆手,“记住,此人性情……有些特别,但本事极大,可信。她问什么,你如实答便是,莫要隐瞒,亦莫要探究其来历。”
江雪衣将玉牌小心收起,点头称是。
“该说的,都说完了。”谢长离端起已然微凉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一下,放下杯盏,目光重新落回江雪衣脸上,那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慵懒笑意重新浮现,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看不透的幽深,“江大人,前路凶险,好自为之。本侯……拭目以待。”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江雪衣起身,拱手一礼:“下官告退。侯爷……保重。”
谢长离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江雪衣转身,披上狐裘,推门走入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暖意。
他回头望去,暖阁的门已在身后合拢,橘黄的灯光被隔绝在内,只余窗纸上模糊晃动的人影。
他紧了紧狐裘,迈步走入漫天风雪。
车夫已套好马车,沉默地等在垂花门外。
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和风雪的呼啸,陪伴他回到那座冰冷、寂静的值房。
苏月见一直未睡,守在门内,见他回来,脸色苍白,身上带着寒气,忙迎上来,眼中满是担忧。
“无妨。”江雪衣摆手,褪下狐裘,在炉边烤了烤冻僵的手,简单将今夜之事说了,略去了谢长离提及“朋友”及玉牌的细节,只道接了协查科场案的差事。
苏月见听得心惊肉跳:“科场舞弊?副主考暴毙?公子,这……这水太浑了!您如今这般境况,何必再卷入这是非漩涡?”
“正因为水浑,才要蹚。”江雪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有搅浑水,鱼才会浮出来。也只有抓到更大的鱼,我,还有母亲、雪柔,才有一线生机。”他看向苏月见,“月见,从今日起,你要更加小心。值房内外,眼线只会更多。我与外间联络,你需格外谨慎。明日会有一位董御史前来,你留意着。”
“奴婢明白。”苏月见重重点头,眼中忧色未褪,却已化作坚定,“奴婢誓死追随公子。”
江雪衣拍拍她的肩,没再多言。
有些路,注定孤独,有人同行,已是幸事。
这一夜,他依旧无眠。
不是因恐惧或彷徨,而是大脑在高速运转,梳理着谢长离透露的每一处信息,推演着案情的各种可能,思量着每一步该如何走。
掌中那枚紫色玉牌,冰凉的温度,却仿佛烙铁,时刻提醒着他前路的莫测与肩上重担。
次日,雪霁初晴,阳光惨白,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卯时初,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古板的老者,准时叩响了都察院值房的门。正是谢长离口中的董经纬,董御史。
董经纬年近六旬,在都察院资历极老,却因性情刚直、不善钻营,一直未得升迁,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但他精通刑名,勘验细致,是朝中有名的“犟骨头”,等闲官员都不愿招惹他。
见到江雪衣,董经纬并无多少寒暄,只略一拱手,便直入主题:“江御史,老朽奉上命,协理李学士暴毙一案。靖安侯举荐,由你从旁协助。案情紧急,客套话便免了。这是案卷副本,你先过目。”说着,递过一本薄册。
江雪衣接过,迅速翻阅。案卷记载简略:李贽,翰林院掌院学士,今科春闱副主考,于昨夜子时前后,被府中老仆发现暴毙于书房。死因初步查验为中毒,毒物疑似来自书房内一壶已冷的参茶。书房有被翻动痕迹,李贽近日批阅的部分试卷草稿遗失。在其书案暗格,发现未写完的密信一封,内容涉及科场取士有弊,疑有考官受贿篡名,信中隐指礼部某侍郎。现
场遗留杂役腰牌一枚,经查为礼部贡院杂役刘三所有,刘三已于案发当日失踪。
“现场可还有其它发现?毒物具体为何?何人送参茶?李学士近日可与何人争执?失踪草稿涉及哪些考生?”江雪衣一连数问。
董经纬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没想到这传闻中“大义灭亲”、此刻该是惊惶颓唐的年轻人,思路竟如此清晰敏捷。他神色稍缓,答道:“参茶是李府厨下所备,由一名叫翠珠的丫鬟送入,丫鬟已被收监,审讯后称并无异常。毒物经仵作初验,乃‘断肠草’混合‘鹤顶红’,性烈,发作极快。李学士近日因阅卷与同僚确有争执,但多为学术分歧,并未听闻与谁结怨。失踪草稿具体涉及哪些考生,目前不明,需调阅礼部存档比对。至于其它……”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现场勘察时,老朽隐约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檀香混合某种药材的气味,但转瞬即逝,未能确定来源。此外,李学士书案笔洗中,有未洗净的朱砂痕迹,但其批阅试卷多用墨笔,朱砂……用途存疑。”
檀香气味?朱砂痕迹?江雪衣记下这两处疑点。“刘三家中可曾搜查?其人际往来如何?”
“搜了,家徒四壁,并无异常。刘三独身,嗜酒好赌,在贡院人缘不佳,但因其舅父是礼部一名老书办,才得了这杂役差事。其舅父已于半月前告老还乡,不知所踪。”董经纬道,“此外,老朽私下查访,李学士暴毙前两日,曾秘密会见一人,地点在城西‘雅集斋’书铺。书铺掌柜称,来人身形高大,戴斗笠,看不清面容,与李学士在内室密谈约半个时辰,离去时似有争执。”
“可曾查到此人身份?”
董经纬摇头:“雅集斋掌柜怕事,语焉不详。老朽已令人暗中监视该处。”
江雪衣沉吟。李贽秘密会见神秘人,随后暴毙,现场遗留指向赵文敬的密信,以及失踪的、可能记录舞弊证据的试卷草稿。而最关键的人证刘三失踪,其舅父也同时消失。线索看似指向赵文敬,却又处处透着蹊跷。若真是赵文敬杀人灭口,为何留下指向自己的密信?又为何用如此显眼的、贡院杂役的腰牌?是故意栽赃,还是故布疑阵?
“董老,依您之见,此案关键在何处?”江雪衣虚心请教。
董经纬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精光:“关键有三。一,找到刘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查明李贽所遗失试卷草稿内容,锁定涉嫌舞弊考生。三,”他声音压得更低,“查明李贽秘密会见之人身份,以及……那未写完的密信,究竟是要写给谁?又为何未能写完?”
这与江雪衣所想不谋而合。他点头:“下官愿与董老一同追查。不知眼下,我们从何处着手?”
“明面上,此案由刑部主理,我等协查,不可越俎代庖。”董经纬道,“但暗地里,有些事却可先行。老朽已安排人手,暗查刘三可能藏身之处,以及其舅父下落。至于试卷草稿和密信指向,需从礼部内部着手,但赵文敬必然严防死守,难以入手。”
江雪衣心中一动,想起谢长离提到的“那位朋友”。若其真精于验尸,或许能从李贽尸身上发现更多线索。而礼部内部……他忽然想起一人。
“董老,礼部可有一位姓唐的主事,名不言,负责典籍编纂?”江雪衣问。唐不言此人,他略有耳闻,出身寒微,却有过目不忘之能,精通典籍制度,但性情孤僻,不擅交际,在礼部多年,仍只是个六品主事。更重要的是,此人似乎与赵文敬不甚和睦。
董经纬一愣,旋即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江御史竟知此人?不错,确有唐不言此人,现任礼部祠祭清吏司主事,掌典籍。此人是个书痴,于礼部旧档掌故了如指掌,且……与赵文敬确有些旧怨。三年前一次考评,赵文敬卡了其升迁,唐不言曾当众顶撞,闹得不甚愉快。你是想……”
“下官想拜访这位唐主事。”江雪衣道,“以请教春闱旧例、典籍制度为名,探探口风。或许,能有所得。”
董经纬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举可行。唐不言此人,虽不通人情,但若以学问讨教为名,或能不设防。只是需小心,莫要引起赵文敬警觉。”
“下官省得。”
两人又商议片刻,定下分头行事。董经纬继续追查刘三及神秘人线索,江雪衣则设法接触唐不言,并准备三日后赴“回春堂”之约。
与此同时,皇城西苑,琼华殿。
此处并非后宫嫔妃居所,而是先帝特赐予昭华长公主萧玥的府邸。
长公主乃今上胞姐,早年丧夫,未曾再嫁,深得先帝与今上敬重,在宫中地位超然。
琼华殿不似别处宫殿富丽堂皇,反而清幽雅致,遍植梅竹,此时梅花初绽,暗香浮动,白雪红梅,相映成趣。
暖阁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
临窗榻上,斜倚着一位宫装女子。
看年纪不过三十许,云鬓高绾,只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身着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宫装,外罩浅紫缎面出锋比甲,容颜并非绝色,但眉目疏朗,气质清华,一双凤目沉静如水,顾盼间自有威仪。
她手中执一卷书,却未看,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老梅上,若有所思。
“殿下,靖安侯府送来拜帖。”一名身着淡绿宫装、容貌清秀的侍女悄然入内,低声禀报,双手呈上一张素笺。
昭华长公主收回目光,接过素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谢长离那特有的、凌厉洒脱的行草:“三日后,西市回春堂,验一具尸,见一个人。尸,李贽。人,江雪衣。详情,面陈。”
萧玥眸光微动,指尖在“江雪衣”三字上轻轻划过。
金殿弑父,轰动朝野,她自然知晓。谢长离竟与此人搅在一起,还要借她之手验尸……有意思。
“李贽的尸身,现在何处?”她问,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回殿下,在刑部殓房。杜尚书亲自下令,严加看管,等闲人不得近。”侍女答道。
“刑部殓房……”萧玥沉吟片刻,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谢长离这是给本宫出了个难题。不过……”她将素笺凑近一旁的烛火,火苗舔舐纸角,迅速化为灰烬,“这难题,倒也有趣。”
“殿下要插手此事?”侍女有些担忧,“科场舞弊,副主考暴毙,牵涉甚广,陛下已下旨严查。殿下此时介入,恐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萧玥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这把火,烧了这么多年,还怕再添一把柴么?”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裹着梅香涌入,吹动她鬓边碎发,“李贽此人,本宫见过几次,古板迂腐,却非大奸大恶之辈。他暴毙,现场留有指向赵文敬的密信……赵文敬是江崇的门生,江崇刚倒,他就急着杀人灭口?未免太蠢。”
“殿下的意思是……”
“是有人想趁乱,将水搅得更浑。”萧玥眸光转冷,“科场舞弊,干系国本,亦动摇国朝根基。若真有人借此兴风作浪,祸乱朝纲,本宫身为萧氏子孙,岂能坐视?”
她转身,看向侍女:“去,准备一下。本宫要出宫一趟。”
“殿下,去何处?”
“回春堂。”萧玥淡淡道,“本宫倒要看看,能让谢长离如此看重,不惜请动本宫亲自出手的‘江雪衣’,究竟是何等人物。至于李贽的尸身……”她顿了顿,“告诉刑部,本宫近日研读古籍,对古法验尸颇有兴趣,欲借李学士遗体一观。让他们将尸身,连同初验文书,一并送到……城西白云观。记住,要‘悄悄’地送。”
侍女心领神会:“是,奴婢明白。白云观清静,适合殿下‘静修’。”
萧玥颔首,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风雪。梅影横斜,暗香浮动,她清澈的眸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的光。
科场风波起,尸身藏玄机。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而浑水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她,很期待。
两日后,午时,礼部衙署。
江雪衣以“请教春闱仪制旧典”为名,递了帖子,求见祠祭清吏司主事唐不言。帖子递进去许久,方有一名老书吏出来,将他引至衙署后院一处僻静的廨房。
廨房内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堆满了各式典籍卷宗,几乎无处下脚。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一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身形清瘦、年约四旬的男子,正伏在案前,对着一卷摊开的古籍,看得入神。
他发髻微乱,几缕花白的头发垂落额际,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对江雪衣的到来浑然未觉。
“唐主事,江御史到访。”老书吏提高声音道。
唐不言这才恍然惊醒,抬起头来。他面容清癯,肤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显是常年熬夜所致。
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只是目光有些涣散,似乎还沉浸在书卷之中。
看到江雪衣,他愣了一下,旋即慌忙起身,官袍下摆不小心带倒了脚边一摞书,哗啦散了一地。
“下官……下官唐不言,见过江御史。”他手忙脚乱地行礼,又蹲下身去捡书,动作笨拙。
“唐主事不必多礼,是江某冒昧打扰了。”江雪衣拱手还礼,示意身后的苏月见帮忙拾掇。
“不敢不敢,江御史……请坐,请坐。”唐不言总算将书拾起,胡乱堆在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唯一空着的椅子,请江雪衣坐下,自己则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江雪衣打量着他。这就是谢长离和董经纬口中那个“书痴”、可能与赵文敬有旧怨的唐不言?看起来,更像是个不通世务、沉浸故纸堆的迁腐学究。
“江某此番冒昧来访,实是因编纂案牍,需查证往年春闱若干旧例仪制,听闻唐主事于此道最为精通,故特来请教。”江雪衣温言道,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听到是学问上的事,唐不言眼睛一亮,局促感稍减,话也多了起来:“江御史请问,下官定知无不言。”他引经据典,将春闱沿革、仪制变化、甚至历年趣闻轶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唾沫横飞,与方才的拘谨判若两人。
江雪衣耐心听着,不时发问,引导话题。约莫一盏茶功夫,他见火候差不多,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说来,今科春闱在即,礼部上下想必繁忙。李学士突然罹难,实在令人扼腕。听闻其暴毙前,仍在批阅试卷,真是鞠躬尽瘁。”
提及李贽,唐不言兴奋的神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李学士确乃勤勉之人,学问也好,只是……唉。”他摇摇头,似有未尽之言。
“只是如何?”江雪衣顺势问。
唐不言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只是近来,李学士似有心事,常独坐叹息。下官前几日去送旧档,见他对着几份朱卷发呆,神色凝重。下官好奇瞥了一眼,似乎是几份墨卷誊录后的朱卷副本,笔迹……颇为眼熟。”
“哦?”江雪衣心中一动,“唐主事可知是哪位考生的卷子?笔迹眼熟,莫非是朝中某位大人的子侄?”
“这……”唐不言面露难色,“下官不敢妄言。只是那笔迹,下官似乎在……在赵侍郎平日批阅的公文上见过类似的……”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连连摆手,“下官胡言乱语,江御史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江雪衣心中雪亮。唐不言虽未明说,但暗示已足够明显——李贽死前关注的试卷,笔迹疑似赵文敬!科举为防舞弊,实行糊名、誊录制,考生墨卷由专人誊抄为朱卷,再送考官评阅。赵文敬若想舞弊,在誊录环节做手脚,将特定考生的试卷笔迹,摹写成自己或心腹的笔迹,以便在阅卷时辨认提拔,并非不可能!而李贽,很可能发现了端倪!
“唐主事放心,江某只是随口一问。”江雪衣安抚道,不再追问笔迹之事,转而道,“李学士暴毙,现场凌乱,听说还遗失了些许文书草稿,不知可要紧?”
唐不言脸色更白,嗫嚅道:“这……下官不知。只是那日后,赵侍郎便下令,将今科所有试卷草稿、誊录底册,全部封存入库,非他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连我们这些日常经手的书吏,也被严令不得私下议论……”
封存?江雪衣与身旁的苏月见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欲盖弥彰!赵文敬动作如此之快,更显可疑。
又闲聊几句,江雪衣见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唐不言将他送至廨房门口,依旧是那副魂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模样。
离开礼部衙署,回到马车中,江雪衣面色沉凝。
“公子,这唐主事所言,若属实,那赵文敬舞弊之事,恐怕……”苏月见低声道。
“八九不离十。”江雪衣缓缓道,“李贽定是发现了什么,甚至可能掌握了证据,才招来杀身之祸。赵文敬杀他,一是灭口,二是抢夺证据。只是,那封未写完的密信,还有刘三的腰牌,出现得太过巧合,像故意留下指向赵文敬的线索。这不合常理。”
“公子是说,有人栽赃?”
“未必是栽赃,也可能是……祸水东引,或者一石二鸟。”江雪衣目光幽深,“赵文敬是江党余孽,他若倒台,可进一步剪除江崇羽翼。但若此案另有主谋,借李贽之死和科场舞弊,将赵文敬推出来顶罪,自己则可金蝉脱壳。”
苏月见倒吸一口凉气:“那会是谁?”
“不知道。”江雪衣摇头,“但此人能驱使贡院杂役,能在礼部侍郎府邸来去自如下毒,能知晓科场舞弊内情并加以利用,绝非寻常人物。赵文敬,或许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
他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雪虽停了,但乌云低垂,寒意更重。
“明日,去回春堂。”他低声道。谢长离引荐的那位“朋友”,或许能揭开李贽之死的更多秘密。
而唐不言提供的线索,也需尽快查证。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