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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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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尚未明,刑部大堂前已灯火通明。
巨大的朱漆大门在寒风中洞开,门楣上“法正刑清”的牌匾在惨白灯笼映照下,泛着冰冷的光。两列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的衙役肃立阶下,如同木雕泥塑。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与紧绷,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传来更鼓声,沉闷地敲在人心上。
今日,三法司、宗□□、靖安侯,五堂会审,问讯当朝首辅江崇。消息昨日已传遍朝野,此刻,大堂外围满了人。有品级不够入内的官员,在寒风里缩着脖子翘首观望;有消息灵通的吏员、书办,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更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远处的栅栏外,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兴奋、好奇与畏惧。
一辆青幄小车在衙役的呵斥开道下,缓缓停在阶前。车门推开,江雪衣躬身下车。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御史公服,只是洗熨得格外挺括,玉带束腰,梁冠端正,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晨曦微光中,清亮得过分,也冷寂得过分。他微微抬眼,望向那扇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门,眸光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栗,随即归于沉寂。
他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探究、或鄙夷、或怜悯的视线,只是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石阶。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石面,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在这死寂的黎明,清晰可闻。
“江御史到——!”衙役高声唱喏。
大堂内光线晦暗,巨大的“明镜高悬”匾额下,五张紫檀木公案一字排开。正中央主位空悬,那是留给皇帝御座的位置,今日不会启用。左侧首位,坐着刑部尚书杜文渊,面容清癯,法令纹深刻,目光如隼;次位是大理寺卿周正,国字脸,神色凝重;右侧首位,是宗□□宗正令萧谨,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和蔼的老者,此刻也敛了笑意,眼观鼻鼻观心。最右首,则是靖安侯谢长离。他今日未着侯爵朝服,只一身玄色绣金蟒的常服,长发以玉簪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额前,神情慵懒地靠坐在太师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乌木扳指,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见江雪衣进来,几人目光齐刷刷投来。杜文渊微微颔首,周正面无表情,萧谨目光复杂,隐含叹息。唯有谢长离,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极快,如寒潭掠影,不带情绪,却又似有千钧之重,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
“下官江雪衣,参见各位大人。”江雪衣走到堂中,依礼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江御史请起,一旁看座。”杜文渊开口,声音沉厚。立刻有衙役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堂下左侧。
江雪衣谢过,撩袍坐下。位置正对堂上诸公,也正对……那扇即将打开、押解人犯进来的侧门。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刺在他身上。他挺直了背,目视前方,双手平放膝上,指尖却冰凉,深深掐入掌心。
“带人犯——江崇——上堂——!”
杜文渊惊堂木一拍,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威——武——!”两侧衙役以棍杵地,齐声低喝,声震屋瓦。
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哗啦,哗啦,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侧门打开,两名魁梧的狱卒,押着一人,蹒跚而入。
江雪衣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那是江崇。是他的父亲。
仅仅隔了一夜,却仿佛隔了生死。昨日朝堂上那个虽狼狈却不失威仪的首辅,此刻已彻底变了模样。他褪去了象征权势的紫袍玉带,只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肮脏皱褶,散发着一股地牢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血腥的气息。头发散乱,夹杂着灰白,脸上失去了往日红润的光泽,蜡黄中透着死灰,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只是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往日的威严与深沉,而是一种濒临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与疯狂。沉重的枷锁扣在他的脖颈和手腕上,脚镣拖在地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一步步挪到堂中,镣铐的声响是这死寂大堂里唯一的噪音。他没有跪,只是挺着那被枷锁压得佝偻的脊背,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定格在左侧那个绯色的身影上。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锥,又像烧红的烙铁,裹挟着刻骨的恨意、怨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至亲背叛的、撕裂般的痛楚,直直刺向江雪衣。
江雪衣浑身一僵,仿佛被那目光实质性地刺穿了。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视线,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维持住脸上那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不信、以及……灭顶的绝望。那绝望如此深重,几乎要将人溺毙。
“罪臣江崇,你可知罪?!”杜文渊惊堂木再拍,打破那令人窒息的对视。
江崇缓缓转过头,看向堂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嘶哑难听:“知罪?杜尚书,老夫何罪之有?是贪墨军饷?还是构陷忠良?亦或是……戕害手足?”他每说一桩,目光便阴鸷一分,最后重新钉在江雪衣身上,字字泣血,“这些,不都是我的好儿子,江御史,昨日在朝堂之上,金口玉言,罗织给老夫的罪名吗?!”
“江崇!”大理寺卿周正厉声喝道,“公堂之上,陛下面前,休得放肆!你之子江雪衣,身为御史,纠劾百官乃其本分!今日会审,是奉旨查证你所涉之罪!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狡辩!”
“人证?物证?”江崇嗤笑,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不过是些宵小构陷、伪造的玩意!杜尚书,周寺卿,萧宗正,还有……靖安侯,”他目光扫过堂上四人,最后在谢长离脸上停留一瞬,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充满讥诮的弧度,“你们当真信了这逆子的一面之词?信了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所谓的‘铁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要置老夫于死地!”
“是不是构陷,一审便知。”一直沉默的谢长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江崇的咆哮。他放下把玩的扳指,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江崇灰败的脸,“江相,哦不,现在该称你罪臣江崇了。你说证据是伪造的,那好,咱们就一件一件,慢慢对质。”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沈清秋不知何时已肃立在他身后,此刻上前一步,将一摞厚厚的卷宗,呈到杜文渊案前。杜文渊翻开,周正、萧谨也各自拿到一份副本。谢长离自己面前,也摊开了一份。
“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贪墨案,”谢长离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兵部拨银八十万两,实际到西境大营不足五十万两,差额三十万两,不翼而飞。当时经手官员十七人,事后或贬或死,无一幸免。唯独江相你,时任户部侍郎,主管钱粮调拨,非但未受牵连,反而在案发后半年,擢升户部尚书。江崇,你作何解释?”
“荒谬!”江崇梗着脖子,“军饷调拨,流程繁复,经手者众,岂是老夫一人可操控?账目往来,皆有存档,银两交割,兵部、户部、转运司,层层画押,岂容作假?分明是有人中饱私囊,栽赃嫁祸!”
“是吗?”谢长离轻笑一声,指尖在卷宗上一点,“可据当时户部钱粮司主事、已故的周桐留下的密账记载,那三十万两,经由你批红,分三次,以‘剿匪军需’、‘边关修缮’、‘将士抚恤’等名目,转入三家不同的钱庄。而这三家钱庄,明面上的东家各异,但最终银钱流向,皆指向江南‘通源’、‘汇丰’两家票号。巧的是,这两家票号,暗地里的大股东,似乎都与江相你的内弟,江南盐商白敬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江相,这又作何解释?”
江崇脸色骤变,厉声道:“血口喷人!周桐已死多年,死无对证!一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破账,就能定老夫的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至于白敬轩,他做生意,与老夫何干?商贾逐利,银钱往来,再正常不过!”
“正常不过?”谢长离挑眉,从卷宗中抽出一页,抖开,“那这封盖有你私印、写给白敬轩的密信,也是正常往来?信中言明,‘西境之事已了,所余之资,速兑为金珠,存于老地方’。江相,这‘西境之事’,所指为何?‘所余之资’,又是何资?‘老地方’,又是何处?”
那信纸已然泛黄,但字迹清晰,印泥鲜红,正是江崇的笔迹和私印无疑!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封信,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语塞。他万没想到,这封他以为早已销毁的密信,竟会出现在此处!
“此信……此信是伪造的!”他强自镇定,嘶声道,“定是有人模仿老夫笔迹,私刻印章,构陷于老夫!”
“笔迹可仿,印鉴可刻,”一直沉默的宗正令萧谨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这信纸,乃嘉平十一年宫内特供的‘雪浪笺’,纸质特殊,印有暗纹,非三品以上大员不可得。当年陛下赏赐有功之臣,江相你得赐十刀。这信纸上的暗纹,经宗□□与内务府存档比对,确系你当年所得赏赐之物无误。江崇,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镣铐哗啦作响,脸色灰败如土。雪浪笺!他竟忘了这一层!当年得意忘形,用了御赐之物写信,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竟在此处留下致命破绽!
“我……我……”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目光慌乱地扫过堂上诸人,最后又落在江雪衣身上,陡然迸发出怨毒至极的光芒,猛地指向他,嘶吼道:“是他!是这逆子!定是他与谢长离勾结,伪造证据,构陷亲父!陛下!诸位大人!你们要为我做主啊!这逆子大逆不道,天地不容!”
他状若疯癫,涕泪横流,哪还有半分昔日首辅的威仪。
江雪衣坐在那里,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已凝固。他看着父亲在公堂之上癫狂失态,指着他嘶吼怒骂,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里。那一声声“逆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袖中的手,抖得厉害,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
“是不是构陷,一审便知。”谢长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将江崇的嘶吼彻底压了下去,“带人证周明轩,及相关涉案吏员、钱庄掌柜上堂!”
侧门再次打开,数名衙役押着几个人进来。为首的正是周明轩,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浑身发抖,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后面跟着几个同样面如土色、身穿囚服的人,正是涉案的户部小吏、钱庄管事。
“周明轩,”杜文渊沉声道,“将你所知,关于嘉平十一年军饷亏空案,如实道来。若有半句虚言,大刑伺候!”
周明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泣声道:“小人招!小人全招!是……是江崇指使!他让我伯父周桐做假账,将那三十万两军饷,以各种名目转出……伯父不肯,他便以我全家性命相逼!伯父被迫从命,却暗中留下真账,藏于老宅地砖之下……后来,伯父察觉他要灭口,便携账潜逃,最终……最终惨死他乡!小人这里,有伯父临终前留下的血书,及真账副本!请大人明鉴!”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帛和几页泛黄的纸张,高高举起。
衙役上前接过,呈递公案。杜文渊等人仔细验看,面色愈发凝重。
“王德禄,你原是户部仓部主事,嘉平十一年,经手军饷押运,你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周正看向另一名跪着的吏员。
那叫王德禄的吏员早已吓瘫,磕头如捣蒜:“小人招!小人全招!是……是江崇指使小人,在押运途中,将部分银箱调包,以石充银……所得银两,大部分上交给了江崇的心腹,小人……小人只得了些许辛苦钱……小人这里有当时调换的银箱编号记录,及……及江崇心腹收取银两的收条复印件……”他也哆哆嗦嗦地掏出几页纸。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口供,账册,信件……如同最严密的网,一步步收紧,将江崇牢牢捆缚其中,挣脱不得。他起初还强辩、怒骂,但随着证据越来越多,言辞越来越犀利,他的脸色从灰败到惨白,从惨白到死灰,最后只剩下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囚衣。
“江崇!你还有何话说?!”杜文渊一拍惊堂木,声如洪钟。
江崇瘫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神空洞,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江雪衣,那目光中的恨意,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溢出来。
“还有一罪,”谢长离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让整个大堂瞬间死寂。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堂中,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枚染血的、断裂的羊脂玉佩。“戕害手足,谋害户部清吏司主事江枫眠。江崇,你可认?”
江崇猛地一震,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那枚玉佩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魅。“不……不……这不是……枫眠他……他是暴病而亡!太医有诊断!有记录!”
“暴病?”谢长离嗤笑,将玉佩轻轻放在杜文渊案前,“江枫眠‘暴毙’前夜,曾秘密求见其兄,也就是你,江崇。你们在书房密谈至深夜,不欢而散。次日,江枫眠便‘突发急症’,七窍流血而亡。太医院院判张世安前去诊视,归来后便销毁诊籍,告老还乡,半月后,‘意外’坠崖身亡。江崇,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刃,刮过江崇惨无人色的脸:“这枚玉佩,是江枫眠贴身之物,断裂处沾有他中毒后的呕血。毒物经仵作验看,乃是宫中秘药‘鹤顶红’。而当年,有资格动用此药,且能令太医院院判闭嘴的,满朝上下,不过寥寥数人。江相,你恰是其中之一。更要紧的是……”
他转身,看向一直沉默如雕塑的江雪衣,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江枫眠‘暴毙’当日,其贴身小厮曾见你府中管家,鬼鬼祟祟从侧门出府,手中提一食盒。当夜,那小厮便‘失足’落井而亡。江相,需要本侯将那小厮的遗书,以及你府中管家近日在诏狱中的供词,也当堂念一念吗?”
“不——!!!”江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地上爬起,却被镣铐所困,踉跄几步,又重重栽倒。他目眦欲裂,指着谢长离,又指向江雪衣,声音破碎不成调:“是你们!是你们合谋害我!谢长离!你为你父报仇,处心积虑,构陷于我!还有你这逆子!畜生!你联合外人,害你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他状若疯狂,涕泪横流,挣扎着要向江雪衣扑去,却被两旁衙役死死按住。
江雪衣坐在那里,看着父亲癫狂的模样,听着那一声声恶毒的诅咒,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已冻结,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冷,无一处不痛。他想闭上眼,却连眼皮都无法动弹。他想捂住耳朵,那嘶吼却如跗骨之蛆,直往他脑子里钻。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着牙,才没有当场吐出来。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嵌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罪臣江崇!”杜文渊猛地站起,厉声喝道,“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铁证如山,罪不容诛!你还有何话说?!”
江崇被按在地上,挣扎渐渐微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他知道,完了。全完了。人证物证俱在,条条桩桩,皆指向他。再无翻案可能。
他忽然停止了挣扎,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望向虚空,仿佛在看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嘴角扯动,发出“嗬嗬”的、诡异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哈哈哈哈……报应……报应啊!”他哭着,笑着,涕泪纵横,“江枫眠……我的好弟弟……你赢了……你生了个好儿子……他来向我索命了!哈哈哈哈……索命了!”
他猛地转头,再次看向江雪衣,眼神却忽然变得空洞,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近乎慈祥的笑容,声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雪衣……我的儿……你过来……让爹……好好看看你……”
江雪衣浑身剧震,如遭电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滚的腥甜。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瘫在地上、状若疯癫的老人。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在江崇面前三步远处停下,低头,看着这个生他养他、教他诗书礼仪、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如今却沦为阶下囚、癫狂如鬼的生身父亲。
四目相对。江崇眼中那诡异的慈祥笑意褪去,重新被刻骨的怨毒与疯狂取代,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嘶声尖笑:“逆子!你看看我!看看你这亲生父亲!是被你亲手送进地狱的!你这辈子,都别想洗干净手上的血!你注定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哈!”
江雪衣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虚无。他缓缓撩起衣袍下摆,对着江崇,也对着堂上诸公,更对着那虚无中的公道与律法,跪了下去。
“罪臣江崇,所犯之罪,罄竹难书,天理难容。”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回荡在死寂的大堂中,“臣,江雪衣,以子告父,大逆不道,天地不容。然,律法昭昭,天理迢迢。父有罪,子不谏,是谓不孝;知父罪而不举,是谓不忠。臣,忠孝两难,唯以国法为纲,以天下为公。今日公堂对质,证据确凿,臣……无话可说,唯求陛下,依律严惩,以正国法,以慰亡魂,以……谢天下。”
说罢,他以头触地,深深叩拜。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意刺骨,却不及心中万一。
大堂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跪伏在地、绯色官袍如血的年轻御史。他挺直的背脊,在说完那番话后,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下,却又在瞬间重新挺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文渊、周正、萧谨,皆面露复杂之色,有震动,有唏嘘,亦有不易察觉的凛然。唯有谢长离,依旧靠在椅中,把玩着那枚乌木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跪伏在地的江雪衣,眸色幽深,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啊——!!!”江崇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喷出一口黑血,仰面倒地,双目圆睁,死死瞪着穹顶,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罪人江崇,晕厥!”衙役上前探了探鼻息,回禀道。
“拖下去,好生看管,不得有失!”杜文渊沉声道,疲惫地挥了挥手。
两名衙役上前,将瘫软如泥、昏迷不醒的江崇拖了下去。镣铐拖过地面的刺耳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大堂深处。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雪衣依旧跪在那里,没有起身。额头的冷汗,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谢长离终于停止了把玩扳指,他站起身,玄色衣摆拂过地面,无声无息。他走到江雪衣身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御史,”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律法已明,真相已白。你,可以起来了。”
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破,渗出血丝,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空洞得惊人,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跪、一叩、一番陈述中,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他没有看谢长离,目光涣散地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大堂屋脊,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然后,他用手撑着地,一点一点,艰难地,试图站起来。
膝盖麻木刺痛,几乎不听使唤。身形晃了晃。
一只骨节分明、冰凉如玉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江雪衣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只手上。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腹有着薄茧。那是谢长离的手。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
谢长离也没有催促,只是伸着手,静静等着。玄色的衣袖垂下,掩住了手腕,也掩住了袖中可能存在的、更多的算计与冰冷。
时间仿佛凝固了。堂上诸公,堂下衙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只手,和这个跪着的、苍白如鬼的年轻御史身上。
终于,江雪衣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未干的血迹,轻轻搭在了那只手上。
触手,是意料之中的冰冷。如同他此刻的心。
谢长离手指微微收紧,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江雪衣站稳了,松开了手。指尖残留的冰冷触感,久久不散。
“此案人证物证俱在,江崇罪证确凿,依律当诛。”谢长离转身,面向杜文渊等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慵懒的冷冽,“如何定谳,如何上奏,便是诸位大人的事了。本侯,告退。”
他对着堂上略一拱手,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身旁摇摇欲坠的江雪衣,转身,玄色身影如同来时一般,从容不迫地,向着大堂之外,那片逐渐明亮起来的、却依旧寒冷彻骨的天光走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刺眼的光线中。
然后,他缓缓地,也转过身,对着堂上诸公,躬身一礼。动作僵硬,却一丝不苟。
礼毕,他直起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幽深的大堂,也没有再看一眼父亲被拖走的方向。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向着与谢长离相反的方向,向着那扇洞开的、洒满冰冷晨光的大门,走去。
绯色的官袍,在晨光中,红得刺目,也孤独得刺目。
背影挺直,却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成千片。
杜文渊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单薄却笔直的背影,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周正与萧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惊堂木再起。
“退——堂——!”
威——武——!
衙役的低喝声,再次响彻大堂,却仿佛隔了很远,很远。
天,终于亮了。
可这黎明,为何如此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