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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廿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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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光摇曳,暖黄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小小的音乐教室。十二岁的顾星河站在钢琴旁,闭着眼睛许愿,稚气的脸庞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虔诚。空气里弥漫着新鲜奶油和紫藤花的甜香。十二岁的叶知秋站在他面前,马尾辫俏皮地晃动着,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她纤细的指尖沾着生日蛋糕上蓬松的奶油,趁他闭眼的瞬间,“啪”地一下,轻轻抹在了他微热的脸颊上。几片淡紫色的紫藤花瓣被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簌簌地飘落,点缀在盛着蛋糕的托盘边缘,像是给粉白的草莓奶油缀上了一层梦幻的糖霜。
“哈!寿星变成小花猫啦!”叶知秋清脆的笑声像一串跳跃的音符,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她看着顾星河脸上那道滑稽的白色奶油痕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指尖还闪烁着油润的光泽。顾星河佯装生气,作势要去追她。两个身影绕着那架笨重的旧钢琴追逐起来,带起的风将谱架上散乱的乐谱吹得哗啦作响,洁白的纸张如同受惊的白鸟,在空中划出凌乱又轻盈的弧线。顾星河追得急,校服的后摆不经意蹭过低音区沉重的琴键,“嗡——”一声沉闷轰鸣骤然炸响!整个空间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叶知秋被自己左脚松散垂落的帆布鞋鞋带绊了个结实,整个人失去平衡,惊呼着向前扑倒!顾星河下意识张开手臂,她刚好跌进他带着阳光气息的怀抱里。清冽的茉莉花香混着奶油的甜腻,在初夏黄昏闷热的空气里奇妙地发酵、弥漫。顾星河的手臂僵在半空,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膛,指尖离她后颈那道熟悉的、淡粉色的月牙形旧疤痕只有毫厘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急促呼吸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自己的脖颈。
叶知秋抬起沾着奶油的手指,没有去擦脸上的笑,反而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轻轻点在了顾星河瞬间变得滚烫通红的耳垂上,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这里……也要装饰一下才对称嘛!”
顾星河猛地从梦境中惊醒。
凌晨三点。房间死寂,唯有窗外未歇的夜雨敲打着屋檐下的金属雨棚,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啪嗒、啪嗒”声。惨白的月光如同冰冷的溪流,淌过窗棂,照亮了枕边电子钟幽蓝的屏幕:3:17。那数字像冰冷的针,刺破梦境残留的暖意。额角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梦里那抹奶油黏腻微凉的触感,仿佛还顽固地附着在脸颊和耳垂的皮肤上,带着十二岁那年特有的、无忧无虑的甜香气息。
他摸索着拧亮台灯。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梦境的余温。摊开在枕边的物理竞赛题集,冰冷的铅字和复杂的图形公式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坚硬刺目,与刚才那充满色彩、香气和笑声的梦境形成了残酷的对比。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现实光源下,夹在题集扉页里的那枚紫藤花瓣标本,却仿佛被注入了魔力,在光晕的边缘骤然鲜活起来。干枯的脉络在光影中微微舒展,竟似又散发出暮春时节那若有似无的、清甜的微香。叶知秋那清脆带笑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带着一丝促狭:“寿星要闭眼睛许愿呀!笨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柔软。手机信息提示音就在这时突兀地炸响,屏幕的冷光如同利刃,瞬间刺破了房间的寂静与恍惚。顾星河下意识地抬手抹向眼角,指尖触到一片意料之外的、冰凉的潮湿,他才惊觉自己嘴角竟不知何时微微上扬着——一个在醒来后依然残留的、无意识的微笑。
窗外,夜雨似乎更密了些,敲打紫藤花架的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不再是单调的啪嗒,而是有了节奏,有了起伏,恍惚间,竟像是叶知秋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用她那灵巧的手指,在琴键上反复弹奏着那首永不停歇、带着潮湿忧郁气息的《雨滴前奏曲》。每一个雨点落下,都像一个音符叩击心弦。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贴在书桌墙面的日历。一个被荧光笔反复圈住、几乎要穿透纸背的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他的视线——后天,叶知秋的生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猛地翻身坐起,背脊挺得笔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有些急切地拉开书桌最下方那个带锁的小抽屉。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抽屉深处,并非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个保存完好的硬皮速写本。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散发出淡淡的纸墨气息。里面夹着一张铅笔绘制的设计草图,线条流畅而充满想象力:一个星空主题的琴谱灯。主体结构简洁,核心在于其特殊的光学设计——光束透过精心设计的滤光片和棱镜,能投射出如同真实星河般流动、旋转的光晕,将乐谱笼罩在梦幻的星海之中。旁边用细小的铅笔字标注着各种参数和设想:光强调节、光晕扩散角度、模拟星轨旋转的电机转速……在图纸的右下角,一行同样细小的铅笔字清晰依旧:「降E调光晕,波长520nm,适合……告白。」后面的几个字,被橡皮擦用力擦去了,只留下一个暧昧的、引人无限遐想的空白,以及纸张被反复擦拭后留下的微凹痕迹。
那被擦去的几个字,像一根隐秘的刺,多年来一直扎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此刻,这空白在生日临近的压力下,变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充满诱惑。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空白,仿佛能触摸到当年的自己,在深夜台灯下,鼓足勇气写下“告白”二字时,那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脸颊,以及紧随其后,那因胆怯而仓皇擦去的狼狈。
“不能再拖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坚定。这声音像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决心。七年,两千多个日夜,那些错过的瞬间,擦肩而过的背影,欲言又止的沉默,如同无声的潮水,在记忆深处翻涌不息。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这一次,他必须抓住点什么,必须让那个在无数个物理公式间隙、在无数段旋律碎片中反复描摹的身影,真正地、清晰地、不再模糊地,重新回到他生命的轨道里。那盏灯,那束光,那句未曾出口的话,必须在她的生日,有一个结果。
与此同时,在狭窄的女生宿舍里。
叶知秋蜷缩在床角,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惨淡路灯微光,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轮廓。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得可怕。她甚至还能清晰地闻到顾星河校服上那股被阳光晒过的、干净的棉布味道,混合着生日蛋糕上蓬松奶油的甜香,还有他怀抱里少年特有的、带着汗意的温热气息。那种被稳稳接住的安全感,仿佛还残留在身体记忆里。
月光悄悄爬上窗台,又无声地流淌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指尖冰凉,但在那梦境残留的触感里,它们仿佛还清晰地记得触碰到少年耳垂时那滚烫的温度,记得他脸颊皮肤下血脉微微跳动的节奏——那么鲜活,那么真实,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蓬勃的生命力。那种温暖,在醒来的瞬间,便化作了遥不可及的幻影,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失落。
“你……不需要我了吧。”她对着虚空,对着黑暗,近乎无声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她小心翼翼收藏、反复咀嚼、又因苦涩而想要丢弃的细节,此刻化作无数根冰冷的钢针,从四面八方狠狠刺穿她的心脏:
上周三,在教学楼那条长长的、洒满阳光的走廊。她抱着乐谱,迎面看见他从物理实验室的方向走来。他显然也看见了她,脚步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然而,就在视线即将交汇的刹那,他迅速低下了头,目光死死地钉在手中的书本上,仿佛那上面有宇宙终极的奥秘。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匆匆而过,留下一个带着薄荷与松木气息的、决绝的侧影。那瞬间拉开的距离,比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更遥远。
上个月,在拥挤喧闹的学生食堂。她端着餐盘,好不容易在靠近窗口的位置找到一个空位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正好看见他端着餐盘出现在门口。他似乎也在寻找座位,视线扫过她所在的方向。叶知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捏紧了筷子。然而,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她所在的那片区域是空气。他端着盘子,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刻意地、远远地绕开了她所在的那一排桌椅,走向了食堂的另一端,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那份刻意为之的“绕行”,比任何冷漠的言语都更伤人。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旋转、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残忍,无时无刻不在让他觉得:顾星河的世界,好像早已不再需要那个叫叶知秋的、只会弹钢琴的旧日知己。他有他的星辰大海,他的物理宇宙,他身边簇拥着新的、更鲜亮的光芒。而她,似乎只是他过去乐章里一个早已翻篇的、褪色的音符。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映亮了她湿漉漉的脸颊和通红的眼眶。她解锁屏幕,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点开了加密相册。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那是去年深秋,在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前偷拍的。照片里,顾星河正伏案解题,侧脸线条专注而冷峻。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线条,握着钢笔的手指骨节分明。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姿态,那份沉浸在自己思维世界里的沉静气场,竟与记忆深处小学时那个在音乐教室里,稳稳接住摔倒的她的少年身影,在时光的河流里悄然重叠。那份专注,曾让她心安,如今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星河。
叶知秋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描摹着照片中那个遥远的侧影。指尖触碰到的,只有玻璃的坚硬和凉意。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着,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隔绝外面那个没有他的世界。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她无处安放的心事。那首《雨滴前奏曲》,此刻在她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