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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疑云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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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清被斩后的第七日,暴雨终于停了。
燕沐风站在沐王府的书房里,手中捏着一份刚从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天空透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死人指甲盖的颜色。
“王爷。”副将周挺立在门前,声音压得很低,“北境密探传回消息,证实那几封通敌信上的内容……确实是我军当年的布防细节。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燕沐风的手指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响。
“笔迹鉴定如何?”
“翰林院三位书法大家都看过了。”周挺顿了顿,“皆认定是林相的笔迹无疑。”
“印鉴呢?”
“工部掌印司查验,确是林相私印,无伪造痕迹。”
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将林砚清的罪名钉死在耻辱柱上。燕沐风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天牢中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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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行刑前夜。燕沐风屏退所有人,独自走进天牢最深处。
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甬道两侧的火把明明灭灭,映着铁栏后一张张麻木或疯狂的脸。走到尽头,那间特别加固的囚室里,林砚清正靠墙坐着。
他换上了囚服,白色的粗麻布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但即便是这般境地,他依然坐得端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燕沐风挥退狱卒,打开牢门走进去。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春风楼的杏花酒,还有几样林砚清爱吃的小菜。
“最后一餐,本王亲自送来。”他的声音冷硬,像在宣读公文。
林砚清看了一眼食盒,轻轻笑了:“多谢王爷。”
他没有动筷,只是打开酒壶,倒了两杯。酒香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虚幻的洁净感。
“王爷可还记得,”林砚清端起酒杯,“永昌二十年春,北境初定,你我在此处对饮,说的那些话?”
燕沐风记得。
那一年,他率军大破北境铁骑,凯旋回朝。父皇龙颜大悦,封他为镇北王,赐双俸。庆功宴上,百官恭贺,他却只觉喧嚣。夜半离席,策马直奔林府。
林砚清那时已官至礼部侍郎,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见他满身酒气闯进来,也不惊讶,只吩咐下人煮醒酒汤。
两人在书房后的庭院里对坐。月色如水,海棠花开得正盛。
“沐风,此战之后,你在军中的威望已无人能及。”林砚清为他斟茶,“但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我知道。”燕沐风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太子今日在宴上,看我那眼神,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不只是太子。”林砚清声音平静,“你功高震主,朝中忌惮你的人不在少数。往后行事,需更加谨慎。”
“谨慎?”燕沐风冷笑,“我燕沐风行事,何曾畏首畏尾过?”
“你可以不畏。”林砚清看着他,眼神深邃,“但你要明白,这朝堂之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日的盟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今日的忠诚,可能因一己之私就变了味道。”
那时燕沐风只当他是寻常劝诫,并未深想。如今想来,字字句句,都像预兆。
“记得。”燕沐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说暗箭难防。”
林砚清饮尽杯中酒,眼神有些恍惚:“是啊,暗箭难防……可我没想到,最后射出这支箭的,会是你。”
“是本王?”燕沐风猛地站起,酒壶被打翻,酒液洒了一地,“林砚清,是你背叛在先!是你将布防图送给北境,是你害死五万将士!是你——”
“是我。”林砚清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王爷查到的,都是我做的。”
他抬起眼,望向燕沐风。那双曾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所以王爷不必愧疚。杀一个叛国者,是天经地义。”
燕沐风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不甘,一丝怨恨,哪怕是一丝虚假也好。但没有,什么都没有。林砚清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就像已经认命,或者……早就等着这一天。
“你为什么不辩解?”燕沐风听见自己问,“哪怕一句?”
林砚清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燕沐风看不懂的东西。
“辩解有用吗?”他轻声说,“王爷已经认定了,不是吗?”
那一夜,燕沐风在天牢待到黎明。他们再没说话,只是对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杏花酒的香气渐渐被牢房的腐臭掩盖,就像他们之间的情谊,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污浊。
临别时,林砚清忽然叫住他。
“沐风。”
燕沐风回头。
林砚清站在铁栏后,晨光从高窗射入,在他周身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一刻,他看起来像要羽化登仙,又像要坠入无边地狱。
“好好活着。”他说。
三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燕沐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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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
周挺的声音将燕沐风从回忆中拽回。他睁开眼,手中的军报已被捏得变形。
“还有一事。”周挺犹豫着,“林相死后第三日,有人在城西乱葬岗看见……看见有人偷走了他的尸身。”
“什么?”燕沐风瞳孔骤缩。
“守墓的老头说,那夜子时,来了三个黑衣人,身手极好。他们打晕了守墓人,掘开坟墓,将林相的尸身带走了。”周挺声音越来越低,“等老头醒来去报官,官府只当是寻常盗尸案,没有深究。”
燕沐风的手指叩击桌面,发出急促的声响。
盗尸?
林砚清已无亲人在世,林家旁支早在多年前就与他断绝往来。谁会冒这么大风险,偷走一个叛国者的尸身?
除非……那尸身上藏着什么秘密。
或者,林砚清根本没死。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燕沐风猛地站起:“备马!”
“王爷要去何处?”
“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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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乱葬岗是燕都最荒凉的地方。杂草丛生,坟冢无序,乌鸦在枯树上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燕沐风下马,踩着泥泞走到那座新坟前。坟已被挖开,棺木敞着,里面空空如也。泥土散落四周,混合着雨水,一片狼藉。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棺木内部。普通的杉木棺材,没什么特别。但当他伸手触摸棺底时,指尖传来一丝异样。
棺底内侧,靠近头部的位置,有几个浅浅的刻痕。
燕沐风掏出火折子,凑近细看。那是几个极小的字,用指甲一类的东西刻成,若非仔细查看,根本不会发现。
“春风楼,杏树下。”
六个字。
燕沐风的心脏狂跳起来。
春风楼,杏树下——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也是十年来常去对饮的地方。林砚清在棺木上刻下这六个字,是想告诉他什么?
“周挺!”他站起身,“你带人继续在此处搜查,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本王去春风楼。”
“王爷,这会不会是陷阱?”周挺担忧道,“林相已死,万一这是有人故意……”
“是不是陷阱,去了才知道。”燕沐风翻身上马,“若真是陷阱,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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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楼依旧热闹。
午后时分,大堂里坐满了喝茶听曲的客人。说书先生正在讲一段前朝秘史,唾沫横飞。燕沐风径直上楼,走向那间他们常去的雅间。
推开门,一切如旧。
临窗的桌,墙上的山水画,角落里的青瓷花瓶。甚至桌上那套茶具,都还是林砚清最喜欢的那套天青色。
燕沐风走到窗边。窗外那棵老杏树还在,只是花期已过,绿叶成荫。他记得十年前,就是在这扇窗前,林砚清一身红衣骑马路过的模样。
“王爷来得正好。”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燕沐风猛地转身,手已按上剑柄。
门口站着一个青衣小厮,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他手中捧着一个木盒,恭敬行礼。
“你是谁?”
“小的叫青墨,是林大人生前安排在春风楼的。”少年声音平静,“大人曾说,若有一日他不在了,而王爷来此,便将此物交给王爷。”
燕沐风盯着他:“林砚清何时安排的?”
“三年前。”青墨将木盒放在桌上,“大人说,这是他为王爷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
木盒是普通的樟木所制,没有锁。燕沐风缓缓打开,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支断成两截的玉簪。
那玉簪燕沐风认得——永昌二十一年,林砚清母亲病逝,他丁忧回乡。临行前夜,燕沐风赠他此簪,说:“见簪如见人,望卿早归。”
后来林砚清守孝期满回京,玉簪一直戴在发间。直到半年前,燕沐风忽然注意到,那支玉簪不见了。他问起,林砚清只淡淡说:“不小心摔断了,收起来了。”
原来,是真的断了。
燕沐风拿起那封信。信封空白,没有署名。他拆开,抽出信笺。
只有一行字:
“沐风,若你看到此信,说明我终究还是失败了。不必寻我,也不必为我报仇。真相如刀,握之伤己。愿你余生平安,做个明君。”
字迹潦草,与林砚清平日工整的书法大相径庭,像是仓促间写就。更让燕沐风心惊的是,信纸边缘有深褐色的污渍——那是干涸的血迹。
“这封信,他何时交给你的?”燕沐风的声音发紧。
“一个月前。”青墨垂着眼,“大人那日来此,独自坐了很久。临走时交给我这个盒子,说……说他若有不测,而王爷来此,便交给王爷。”
“他当时可说了什么?”
青墨沉默片刻,轻声道:“大人看着窗外那棵杏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今年的杏花开得真好,可惜,看不到了。’”
燕沐风的手一颤,信纸飘落在地。
他想起行刑前一日,林砚清在囚车上问他的那句话:“春风楼的杏花酒……今年酿得可好?”
那时他没有回答。
现在他忽然明白,林砚清问的不是酒,而是那年的杏花,那年的春光,那年他们初遇时,彼此眼中还未蒙尘的清澈。
“他还交代了什么?”燕沐风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青墨摇头:“再无其他。只是……”少年犹豫了一下,“大人那日神色很疲惫,像是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他走时,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这屋子很久。”
燕沐风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画面:林砚清独自坐在这间他们常来的雅间,窗外杏花纷飞。他写下这封绝笔信,放入木盒,交给这个少年。然后他起身,最后一次环顾这个装满回忆的地方,转身离开。
走向的,是早已注定的死亡。
“你可知,他为何要认罪?”燕沐风问,“那些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青墨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小的不知朝堂之事。但小的知道,林大人每年冬天,都会让人在城门口施粥。北境战事那年,他捐了半年俸禄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太子坠马后,他三天三夜没合眼,在佛堂为太子祈福。”
少年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叛国者?”
这个问题,燕沐风也在问自己。
这十日来,他夜夜难眠。一闭上眼,就是林砚清站在雨中的模样,就是他承认罪行时平静的眼神,就是他最后说的那句“好好活着”。
如果林砚清真如证据所示,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徒,那他为何要安排这一切?为何要在棺木上刻字?为何要留下这封信?
如果他是清白的,又为何要认罪?
燕沐风捡起地上的信纸,重新看那行字。
“真相如刀,握之伤己。”
什么样的真相,会伤人至此?
“周挺!”他朝门外喊。
周挺应声而入:“王爷?”
“重新查。”燕沐风的声音斩钉截铁,“北境泄密案,父皇中毒案,太子坠马案——所有与林砚清有关的案子,全部重查。从第一个人证,第一份物证开始,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查。”
“可是王爷,这些案子已经结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证据链完整……”
“完整?”燕沐风冷笑,“一个连死前都要给本王留下线索的人,会那么轻易留下完整的证据链?周挺,你信吗?”
周挺沉默了。
他跟了燕沐风十年,也认识林砚清十年。那个清瘦的身影,总在燕沐风出征时来送行,总在燕沐风遇险时第一时间赶到,总在朝堂上为燕沐风据理力争。
这样的人,会背叛?
“属下明白了。”周挺抱拳,“只是王爷,若真重查,势必会惊动朝野。太子党虽已式微,但余孽尚在。其他皇子也虎视眈眈。万一查出来……”
“万一查出来,是冤枉了他,”燕沐风打断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本王余生,该如何自处?”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杏树叶沙沙作响。燕沐风走到窗边,望着那棵老树。
十年前,就是在这棵树下,林砚清醉后挥毫,写下“愿为明镜台,不染世间埃”。他在旁添了“愿为持镜人,长伴清风侧”。
那时他们都以为,会是一生。
可如今,镜已碎,风已止,人已不在。
“去查。”燕沐风最后说,“无论真相是什么,本王都要知道。”
周挺领命退下。燕沐风独自站在窗前,手中握着那封带血的信。
春风楼的掌柜小心翼翼地上来,问是否需要备酒。燕沐风摇头,只让他取来纸笔。
他在林砚清常坐的位置坐下,铺开宣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一字未落。
该写什么?写给谁?
那个收信的人,已经不在了。
最终,他只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为什么?”
墨迹未干,一滴水珠落下,将那个“么”字晕染开来。
是雨水吗?还是别的什么?
燕沐风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往后,春风楼的杏花再开时,不会再有那个人与他同饮了。
而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是林砚清的背叛,还是他自己的猜疑?
又或者,是这吃人的朝堂,是这无情的命运?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燕都华灯初上,又是一片繁华景象。可在这繁华之下,有多少暗流涌动,有多少阴谋酝酿,有多少真心被践踏,有多少誓言成空谈?
燕沐风收起那封信,小心地放入怀中。
他会查出真相。无论那真相多么残酷,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这是林砚清用生命留给他的,最后一道谜题。
而他必须解开。
为了那十年的情谊,为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抱歉,也为了……让自己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坦然走进坟墓。
夜风起,吹动窗棂。
燕沐风仿佛听见,有人在风中轻声叹息。
那声音很熟悉,像极了十年前,杏花树下,那个红衣少年醉后的呢喃:
“沐风,你说,这世上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吗?”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有。比如你我之间的情谊。”
可如今,情谊已碎,人已两隔。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永恒。
只有无尽的谜团,和藏在谜团背后,鲜血淋漓的真相。
燕沐风起身,吹熄烛火,走出雅间。
走廊尽头,青墨还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王爷要走了吗?”
“嗯。”
“王爷还会来吗?”
燕沐风脚步顿了顿。
“会。”他说,“等杏花再开时。”
少年深深一揖:“那小的会一直在此等候。”
燕沐风没有再回头,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出春风楼,走进燕都的夜色中。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青墨回到那间雅间,从袖中取出另一封信。
信是林砚清留下的第二封信,交代他:若燕沐风开始重查旧案,便将此信烧掉。
青墨走到烛台边,将信纸凑近火焰。
火光跃动,照亮信上最后几行字:
“青墨,若沐风开始追查真相,说明他已起疑心。但真相太残酷,知道不如不知。将此信焚毁,从此你自由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作灰烬。
青墨望着那堆灰烬,眼中含泪。
“大人,”他轻声说,“您总是为别人想,可曾为自己想过?”
窗外,一轮孤月高悬,冷冷照着人间悲欢。
而在这座城的另一处,几个黑衣人正跪在一间密室里。
上首坐着一个人,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
“尸身处理干净了?”
“是。已按您的吩咐,火化成灰,撒入江中。”
“燕沐风那边呢?”
“去了春风楼,见了那个叫青墨的小厮。看样子,是起了疑心。”
阴影中的人轻笑一声:“起疑心才好。不起疑心,这戏怎么往下唱?”
“主上,万一他真的查出什么……”
“放心。”那人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下,“所有的线索,我都准备好了。他会查,也会查到。但查到的,只会是我让他查到的。”
月光照亮他的半张脸——那是一张与燕沐风有三分相似,却更加阴柔的面容。
当朝二皇子,燕沐云的同母弟,燕沐雨。
“林砚清啊林砚清,”他轻声自语,“你到死都护着他。可你知不知道,你越是护着他,我就越要毁了他?”
“你们不是情同手足吗?不是誓言不负吗?”
“那我倒要看看,当他发现,是他亲手杀了这世上最不该杀的人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燕沐雨转过身,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传令下去,把‘那份证据’,送到沐王府去。”
“记住,要做得自然,要让他以为,是他自己查到的。”
黑衣人领命退下。
密室里重归寂静。燕沐雨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两个少年,在杏花树下对饮。一个红衣如火,一个锦衣如墨。
那是十年前,宫中最擅画的李翰林为燕沐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