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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码头的墨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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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三天,济贫院的铁门在温斯顿身后哐当锁死。
他没回头。十四岁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插进冻土里的芦苇——看着细弱,却折不断。
手里攥着那张盖了码头戳的纸,他穿过东区泥泞的巷道。煤灰混着鱼腥往鼻子里钻,起重机在远处吼叫,水手们赤膊扛麻袋,汗珠砸在木板上,瞬间被吸干。
七岁起,他就在这片地方捡煤渣、替人跑腿、在旧货摊上帮人画押。身体记得这里的气味、声音、节奏。只是现在,脑子里多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二十八岁、死在论文打印稿上的女博士。
荒谬。可笑。但他没时间感慨。
老乔的棚屋在码头最西角,背靠废弃船坞,屋顶是油毡和烂木板拼的,风一吹就呜呜响,像头垂死的老兽。
屋里,老人坐在桌后,右眼浑浊,左眼却亮得惊人。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那是二十年前被缆绳绞断的。袖口磨得发亮,但纽扣一颗不落。桌上摊着一本厚账簿,边角卷起,墨迹层层叠叠,像一张活的地图。
“怀特?”他头也不抬。
“是。”
“会写字?”
温斯顿没答话。他走到桌前,拿起半截秃笔,在废单背面写下一行字:
致我妻玛丽及子小托马斯:吾安,勿念。三月可归。
字迹工整,不花哨,却稳得像刻出来的。
老乔终于抬眼。目光从纸面移到他脸上,停了三秒。“水手寄家书,一封半便士。写不好,滚蛋。”
温斯顿点头,坐到角落的小木凳上。
第一天,来的是个满脸胡茬的水手,手抖得厉害。“帮我写信……给我娘。”他塞来一枚铜币,“就说我在好望角赚了钱,明年回。让她别省,买双新鞋。”
温斯顿蘸墨。他知道这人刚被黑心船主卷款跑路,三个月工钱打了水漂。所谓“好望角”,不过是给母亲一个盼头。
他笔尖微顿,改写:“攒了些钱,春暖即归。勿省,添件暖衣。”
水手接过信,盯着看了很久,喉结滚动,眼眶发红。“你……写得真像我说的话。”
温斯顿只低头磨墨。
第二个是年轻人,袖口有血。“写给我妹,别嫁约翰·克劳。此人酗酒,性暴。待我归,携汝离此地。”
第三个是老头,沉默半天,只说:“写给我女儿。就说……爸爸记得她五岁生日那天,给她买了糖。”
温斯顿写道:“忆汝五岁生辰,购糖一包。汝笑如铃,至今未忘。”
老人接过信,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纸面,久久不语。
中午,老乔扔来一个热土豆和一小块咸肉。“吃。”
温斯顿接住,烫得掌心发红。他小口咬着,没抬头。热气熏着眼,却不是因为感动——是在这吃人的地方,竟有人递来一口热食,实在稀罕。
下午,活变了。
“加尔各答来的棉布,‘东方之星’号,”老乔推过一堆湿透的货单,“列清楚数量、品类、收货人。”
温斯顿埋头整理。粗布三百匹,细布一百二十匹,收货人在白教堂路,关税未结……数字在他脑中自动归位,不到一个时辰,清单已列得清清楚楚。
老乔扫了一眼,挑眉:“比我儿子快。”
没夸,也没笑。但傍晚收工时,他多给了半便士。
“手稳,字清,脑子不笨。”他说,“明天开始,账也归你管。日薪三便士。”
温斯顿把硬币攥进掌心。三便士。够付三天通铺,一顿热汤。
夜里,他躺在后巷通铺的草席上,二十多个男人挤在一起,鼾声、咳嗽、梦呓混成一片。他闭眼,没写一个字。有些事,记在心里就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温斯顿渐渐摸清了老乔的规矩。
账本分三本:红皮记收入,蓝皮记支出,黑皮记人情债——谁借过钱、谁托过事、谁欠过人情,一笔不落。老乔常说:“钱能算清,人情算不清。但不清,也得记。”
他从不碰赌、不沾妓院、不接来历不明的货。水手们信他,因为三十年来,他经手的钱,一分没丢过。
“码头是烂泥潭,”他曾对温斯顿说,“但烂泥里也能长芦苇。关键是你自己,别烂掉。”
温斯顿点头。他看得出,老乔的“不烂”,是用断指和无数个通宵熬出来的。
第七天,一批新货到了。
是从利物浦来的杂货:茶叶、火柴、廉价棉线。货主是个瘦高男人,自称“史密斯”,说话带点北方口音,眼神总往别处瞟。
“急着出手,”史密斯把一叠票据拍在桌上,“全按市价八成。”
老乔没接话,只翻了翻票据。纸张崭新,印章清晰,看起来没问题。
“先放这儿。”他说。
史密斯走后,老乔让温斯顿登记入库。
温斯顿翻开票据,指尖忽然一顿。
纸太新。英格兰银行专用棉浆纸有独特纹理,这批却光滑如蜡。更奇怪的是,印章边缘过于锐利——真章用久了会有磨损,这枚却像刚刻的。
他没声张,只在登记簿上照常记录,但悄悄把其中一张夹进自己衣袋。
当晚,他借着通铺漏进的月光,反复比对。又想起济贫院时见过的一份银行通告——新版票据水印为双面透光图案。
这张,只有一面。
他心跳加快。不是兴奋,是警觉。
第二天,他装作不经意问老乔:“先生,最近假票多吗?”
老乔正在核对驳船运费,闻言手一顿。他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怎么?”
“昨天那批货的票据……纸不太对。”
老乔没说话。他起身,走到窗边,点燃烟斗。烟雾缭绕中,他盯着码头方向看了很久。
“史密斯不是真名。”他忽然说,“上个月,他在格林尼治用假汇票骗了两个水手,卷了三十镑跑路。”
温斯顿心头一紧。
“那你为什么收他的货?”
“因为我想知道,”老乔吐出一口烟,“他背后是谁。”
他转身,眼神冷硬如铁。“听着,小子。这事你当没看见。继续记你的账,写你的信。如果有人问起票据,你就说‘不清楚’。”
温斯顿点头。他明白,老乔在钓鱼。
接下来几天,史密斯果然又来了两次,每次都说“有新货”。老乔照单全收,但私下让温斯顿留意所有票据细节。
温斯顿做得滴水不漏。他登记、入库、记账,一丝不苟。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晚回通铺,都会把可疑票据拓印下来,藏在草席夹层。
第十二天,风暴来了。
清晨,码头管理处的人闯进棚屋,脸色铁青。
“约瑟夫·罗!”领头的是副监工哈德森,一脸横肉,“有人举报你窝藏□□!”
老乔站在桌后,纹丝不动。“证据呢?”
哈德森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叠票据——正是史密斯那批。“今早在你仓库搜到的。全是假的!”
温斯顿站在角落,心沉到谷底。他知道,这是栽赃。老乔根本没动那些货。
“我收货,不代表我验过真假。”老乔声音平静,“票据有问题,该抓的是供货人,不是我。”
“供货人?那人早跑了!”哈德森吼道,“现在全码头都知道你老乔收假票!你毁的是整个码头的信誉!”
人群在门外聚集。水手们窃窃私语,眼神复杂。有人信老乔,有人动摇。
温斯顿看着老乔。老人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知道,一旦被定罪,三十年信誉毁于一旦。
就在这时,温斯顿开口了。
“票据不是在仓库找到的。”他声音不大,却清晰,“昨天下午,我亲眼看见哈德森先生和史密斯在码头后巷见面。”
全场死寂。
哈德森脸色骤变:“小杂种,你胡说什么!”
温斯顿没看他,只对老乔说:“先生,我拓印了所有票据样本。真票水印双面透光,假票只有一面。而且,”他顿了顿,“假票用的是普通书写纸,不是银行专用棉浆纸。”
老乔眼中精光一闪。
哈德森暴怒:“把他抓起来!这小子是老乔的同伙!”
两个打手扑上来。温斯顿没反抗。他知道,此刻争辩无用。但他必须说出那句话——
“票据在我草席下。拓本在第三层干草里。”
老乔猛地看向他。那一眼,有震惊,有痛惜,还有一丝……骄傲。
温斯顿被拖走时,最后看到的,是老乔站在晨光里,脊背挺直如松。
他没求饶,没喊冤。只在心里默念:
记住名字。记住真相。活着出来。
拘留所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黑暗吞没了一切。
但在他贴身衣袋里,还藏着一张没交出的拓本——那是他留给自己的退路,也是未来的证词。
码头的灯火彻夜不眠。
而少年已踏入风暴中心。
他知道,这一关,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浴火重生。
而老乔,会在外面等他。
因为真正的信义,从不怕脏了手,只怕丢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