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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卷《汴京魍魉录》 第二案·相国寺虫经 ...


  •   【楔子·佛经泣血】

      天圣三年,四月初八,佛诞日。

      大相国寺内外,人潮如织。

      自五更起,汴京各坊信众便扶老携幼而来。山门前的汴河大街上,香烛摊、素点铺、法器店鳞次栉比,吆喝声与诵佛声交织。入得山门,但见殿宇巍峨,飞檐连云,晨钟回荡间,千余僧众分列天王殿前,正举行一年一度的浴佛法会。

      金盆盛香汤,白玉佛子像。住持普惠大师披金线袈裟,手持杨枝,缓步绕行,为佛子像沐浴祈福。观礼的善男信女们跪满殿前广场,香烟缭绕中,人人面呈虔诚。

      辰时三刻,法会进入高潮。

      忽闻藏经阁方向传来惊呼。起初只是零星几声,旋即如潮水蔓延,惊动了殿前众僧。

      “藏经阁……藏经阁出事了!”

      一个小沙弥连滚带爬奔至殿前,脸色煞白如纸:“住、住持!经书……经书自己会动!还、还显出血字!”

      满场哗然。

      普惠住持手中杨枝一顿,沉声道:“莫要胡言,扰了法会清净。”
      “弟子不敢妄语!”小沙弥急得跺脚,“是真的!《华严经》《法华经》好几部大经,无风自动,书页翻飞,然后……然后纸上就冒出红色字迹!”

      此言一出,连最虔诚的老信众也忍不住抬头张望。佛诞日,佛经显灵,这是祥瑞还是凶兆?

      普惠住持脸色微变,示意首座僧继续主持法会,自己率监寺、知客等数位高僧,疾步往藏经阁而去。一些胆大的香客也尾随其后,想一睹奇观。

      藏经阁位于寺院西北隅,是一座三层木构楼阁,飞檐斗拱,气象庄严。平日此处禁地,非执事僧不得入内,今日因法会之故,阁门虚掩,只留两个年轻僧人值守。

      此刻阁门前已围了数十人,个个伸颈朝里望,却又不敢踏入半步。

      普惠住持分开人群,迈步入阁。

      一楼经堂内,景象诡异。

      数十函经卷摊开在紫檀木经案上,书页无风自动,“哗哗”翻响。更奇的是,那些泛黄的宣纸页面上,正缓缓渗出暗红色字迹——不是书写,而是从纸纤维深处浮现,犹如血从皮肤下渗出一般。

      字迹歪斜扭曲,细看竟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的段落:

      “尔时百千万亿不可思不可议不可量不可说无量阿僧祇世界,所有地狱处分身地藏菩萨……”

      “若有众生伪作沙门心非沙门,破用常住欺诳白衣,违背戒律种种造恶……”

      “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求出无期……”

      血色经文断断续续,顺序错乱,有些字叠在一起,有些句子残缺不全,透着一股不祥之意。

      “这、这是……”监寺圆觉法师声音发颤。

      普惠住持闭目合十,诵了声佛号,再睁眼时已恢复镇定:“取净布来,先将经书收好。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但佛诞日数千香客目睹,又怎能瞒得住?

      不到半日,“相国寺佛经显灵,血字警示僧人破戒”的流言已传遍汴京。有人说这是地藏菩萨显圣,要清理佛门败类;也有人说是妖邪作祟,欲毁佛门清净。

      而此刻,异察署值房内,沈忘言正对着桌上一份刚送来的公文皱眉。

      公文是开封府转来的,措辞谨慎:“……相国寺藏经阁发生异事,恐涉妖妄。请异察署派员勘查,妥为处置,勿惊百姓。”

      “佛诞日血字……”沈忘言放下公文,看向屋内三人,“你们怎么看?”

      墨九捋着山羊须:“佛门重地出这等事,无非两种可能:真显圣,或有人装神弄鬼。”

      “子威呢?”

      雷焕挠头:“俺是个粗人,不懂这些。但若真是菩萨显灵,为何不直接降罪,偏要在经书上写字?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赵惊澜正在整理第一卷案卷,闻言抬头:“《酉阳杂俎》载,唐时洛阳白马寺曾有‘经书自鸣’之事,后查是虫蛀所致。虫噬经纸,声如翻书。这‘血字’,或许也是类似手段。”

      沈忘言点头:“惊澜说得有理。但能在佛诞日、众目睽睽之下制造异象,绝非寻常手段。此案——”他站起身,“我们亲自去查。”
      【第一幕·经阁迷踪】

      未时初,沈忘言一行抵达相国寺。

      因佛诞日法会已散,寺内香客仍络绎不绝。知客僧引四人绕开正殿,从侧廊往藏经阁去。沿途但见殿宇重重,古木参天,廊下碑刻林立,确是大刹气象。

      藏经阁前,监寺圆觉法师已候多时。此人四十余岁,面白微胖,眉眼精明,一见沈忘言便合十施礼:“阿弥陀佛,劳烦各位施主。此事……唉,实乃敝寺百年未遇之怪事。”

      沈忘言还礼:“法师不必多礼。且先说说当时情形。”

      圆觉引众人入阁,一边道:“今日辰时三刻,值守僧慧明、慧净正在一楼整理经目,忽闻书架间有‘沙沙’声,如春蚕食叶。初时不以为意,后声音渐大,且有经卷从架上滑落。二人上前查看,便见摊开的经书上……自行浮现血字。”

      “当时阁内有几人?”

      “只他二人。今日法会,藏经阁本不开放,因有几部大经需取出备用,才留人值守。”

      “经书现在何处?”

      “已移至二楼净室,由住持亲自看管。”

      沈忘言点头,开始勘查一楼经堂。

      阁内宽敞,高约三丈,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经函。地面铺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中央摆着三张宽大经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是僧人抄经之处。

      沈忘言走到最早出现异象的书架前。此架位于东南角,标着“华严部”字样。他仔细查看架身、地面,又伸手抚摸架板——触手微潮,有极淡的甜腥气。

      “墨先生,你闻闻。”

      墨九凑近嗅了嗅,眉头一皱:“是蜂蜜,混了某种草药汁。”

      “蜂蜜?”圆觉法师疑惑,“藏经阁严禁饮食,怎会有蜂蜜?”

      沈忘言不答,继续查看。在书架底层与地面的缝隙处,他发现了少许白色粉末,用银针挑起细看,颗粒细腻,似石灰又似骨粉。

      “这是……”墨九沾了点放舌尖尝了尝,立刻呸出,“是砒霜!虽然极淡,但错不了!”

      “砒霜?”圆觉脸色大变,“经阁之中,怎会有毒物?”

      沈忘言示意赵惊澜记录,自己走到经案旁。案上摊着几本未及收走的经书,他翻开一页,对着天光细看——纸面平滑,并无异常。但当他用指尖轻捻纸页边缘时,察觉到细微的凹凸感。

      “惊澜,取清水来。”

      赵惊澜从随身囊中取出小铜壶,倒了些清水在瓷碟中。沈忘言将经书一角浸入水中,不过数息,奇迹发生了——

      浸湿的纸面上,渐渐显出淡红色纹路,正是血字笔画!

      “遇水显形……”墨九恍然,“是用特殊药水预先写在纸上,平时无色,遇水或遇潮便显红色。江湖术士常用此法骗人,谓之‘神仙字’。”

      圆觉法师忙道:“可当时经书并未沾水啊!”

      “阁内潮湿。”沈忘言指指地面,“青砖返潮,这几日又常下雨,空气湿润。若有人在经书上预先写好字,潮气浸润,字迹自会慢慢显现。”

      “但经书无风自动,又作何解?”

      这也是关键。沈忘言环视经堂,目光落在窗棂上。藏经阁窗户皆是上等桑皮纸糊就,此时有几扇微开,清风徐入。

      “风能翻书,但要有足够风力。”他走到窗边,查看窗纸,并无破损。但窗台内侧的木槽里,积着少许黑色粉末。

      墨九拈起粉末,在掌心摊开,又闻又看,忽然道:“是磁石粉,混了铁屑。”

      “磁石?”沈忘言心中一动,“取磁石来试试。”

      赵惊澜从画具箱中取出一块指南磁石——她作画时常用以定位方向。沈忘言接过,靠近经书,书页竟微微颤动起来!

      “经纸中掺了铁粉。”沈忘言了然,“有人在经书装订时,将极细的铁粉混入浆糊。平日无事,但若有人用磁石在附近操控,书页便会翻动。今日佛诞日,寺内钟鼓齐鸣,震动传到此处,也可能引发书页微颤。”

      圆觉听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何等手段!为何要害我相国寺?”

      沈忘言不答,反问:“这些经书,最近可曾重新装裱过?”

      “这……”圆觉迟疑,“藏经阁经卷三千余函,时有破损,装裱修补是常事。具体哪些经书最近修过,需查记录。”

      “那就查。”

      圆觉唤来执事僧,取来一本厚厚的《藏经阁修裱录》。翻开最近三个月的记录,果然发现端倪:

      二月十五,送《华严经》十函至“宝翰斋”重装。
      三月初三,送《法华经》八函至“妙手轩”修补。
      三月二十,送《金刚经》《地藏经》共十五函至“文林阁”裱褙。

      三家都是汴京有名的书画装裱店。

      “这三批经书,今日可都显了血字?”沈忘言问。

      圆觉翻看今日的记录,脸色发白:“正、正是这三批经书!”

      线索逐渐清晰:有人买通装裱店,在修补经书时做了手脚——浆糊中掺铁粉,纸上用隐形药水写字。待时机成熟,或利用潮气,或用磁石操控,制造“佛经自显血字”的异象。

      但动机呢?仅仅为了惊吓僧人?

      沈忘言让圆觉法师先去休息,自己带人上二楼净室查看那些显过血字的经书。

      二楼比一楼更幽静,窗户紧闭,光线昏暗。普惠住持正在蒲团上打坐,见沈忘言等人上来,缓缓睁眼。

      “沈施主,可有所得?”

      “已有眉目。”沈忘言行礼,“还需仔细查验这些经书。”

      住持侧身让开。只见地板上整齐摆放着三十余函经卷,皆已摊开,页面上血字狰狞。沈忘言一函函翻看,赵惊澜在旁记录血字内容,墨九则检查装订线、封皮等细节。

      翻到第七函时,沈忘言忽然停手。

      这函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卷,血字格外密集,几乎每页都有。但有一页上的字迹,与其他页略有不同——红色更暗,笔画更粗,像是用了不同的药水。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水晶片细看,发现这些较暗的字迹下,纸纤维有被啃噬的痕迹,形成极细的沟壑。而在页面边缘,还粘着一粒几乎看不见的透明晶体,小如芥子。

      “墨先生,你看这个。”

      墨九接过水晶片,对着光调整角度,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虫蜕!”

      “虫?”

      “对,而且是极罕见的‘书蠹’!”墨九兴奋起来,“《岭表录异》有载,南海有虫名‘蠹鱼’,专食字墨,体色透明,肉眼难见。其蜕如晶,遇光则闪。但寻常书蠹只吃普通墨迹,这血字药水它不该感兴趣……”

      “除非,”沈忘言接口,“这药水里加了吸引书蠹的东西。”

      他想起一楼书架上的蜂蜜和药草味。蜂蜜是书蠹最爱,若有人在经书上涂了特制蜂蜜,书蠹便会循味而来,啃食涂蜜处——而蜜下正是隐形的药字。虫啃纸纤维,药水随唾液渗入,遇空气氧化显红,看起来就像字从纸里“长”出来。

      好精巧的设计!

      但书蠹从何而来?此虫生于湿热南方,汴京气候干燥,本不该有。

      沈忘言问住持:“法师,近日寺内可曾从南方请经,或是有南方来的客人?”

      普惠住持沉思片刻:“半月前,福州鼓山寺确曾赠来一批闽刻佛经,现暂存于藏经阁后室。至于客人……佛门广开,每日南方来的居士香客不少,难以尽记。”

      “福州……”沈忘言与墨九对视一眼。闽地湿热,正是书蠹滋生之处。

      “带我们去后室看看。”

      后室是藏经阁附属的仓库,存放待整理或待修复的经卷。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室内昏暗,仅有高处一扇小窗透入微光。

      赵惊澜点燃随身带的羊角灯,昏黄灯光照亮了满室堆积的经箱。沈忘言逐一开箱检查,在第三只木箱里,发现了异常——

      箱底铺着一层特殊的桑皮纸,纸上用银粉画着复杂的图案,似是某种导引图。图中心是一个三角形标记,与赤鱬卵壳上的百兽宗烙印一模一样!

      “又是他们……”沈忘言眼神一凛。

      墨九仔细研究那图:“这是驯虫图!你们看,这些银线标注的是气味路径,中心三角是虫巢,外围这些点……”他手指沿着图线移动,“对应的正是今天出现血字的经书架位!”

      “有人在此培育书蠹,用气味训练它们按特定路线爬行,去啃食目标经书。”沈忘言明白了全盘设计,“佛诞日,潮气最重时,书蠹出动,啃食涂蜜经页,血字显现。再加上铁粉翻页,营造出‘佛经自显神谕’的异象。”

      “可目的呢?”赵惊澜不解,“费这么大周折,就为吓唬僧人?”

      “不止。”沈忘言指着驯虫图边缘几行小字。那是以极细的笔尖刻写的梵文,墨九辨认后翻译:

      “伪沙门欺白衣,破戒律堕无间。”

      “香火钱入私囊,福田粟养贪欲。”

      “七月十五中元夜,地藏开目照幽冥。”

      前两句是揭发,后一句是时间。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揭露寺内黑幕。”沈忘言缓缓道,“而且选在佛诞日,众目睽睽之下,是要把事情闹大,让遮掩不住。”

      普惠住持闻言,长叹一声,跌坐蒲团上:“冤孽……冤孽啊……”

      “法师知道内情?”

      老住持闭目良久,才艰难道:“沈施主,佛门本是清净地,奈何身在红尘中。相国寺僧众千余,田产万亩,每日香火钱如流水……人一多,钱一多,便生魔障。”

      他睁开眼,眼中尽是疲惫:“三年前,监寺圆觉与知客僧静玄为争下任住持之位,明争暗斗。圆觉掌钱粮,静玄管香火,二人各拉拢一批执事僧,将好端端的佛寺,弄得乌烟瘴气。老衲年迈,屡次调解无效,只能日日诵经,求佛祖宽恕。”

      “那血字揭露的,可是实情?”

      “半真半假。”住持苦笑,“圆觉确曾挪用香火钱放贷,静玄也收过富户‘供养’为人谋职。但要说‘破戒律堕无间’,未免言重。至于‘香火钱入私囊’,寺内账目皆有记录,虽有不妥,却未至贪墨地步。”

      沈忘言沉吟。如此看来,作案者要么是知情内部人,借机打击对手;要么是外部人,想以此要挟寺院。

      而百兽宗的卷入,让事情更复杂了。他们为何要插手佛门内斗?

      “法师,今日起,藏经阁暂且封闭,任何人不得出入。”沈忘言作出安排,“我等需详查寺内账目、人事,以及……所有与南方有关的人与物。”

      普惠住持合十:“全凭施主做主。只求……莫要惊扰佛祖清净。”

      “尽量。”

      四人退出后室,回到一楼经堂。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雷焕从寺外巡查回来,报告道:“我问了附近几家店铺,都说这几日相国寺确有生面孔出入。有个卖香烛的老头说,三天前傍晚,看见个戴斗笠的青衣人从寺后角门出来,身材瘦小,走路无声,像个……像个鬼影。”

      “青衣人……”沈忘言想起虹桥案中,船夫也说见过“青衣童子”。

      “还有,”雷焕压低声音,“我打听到,监寺圆觉法师有个外甥,在开封府户曹司当书吏,正是之前虹桥案那个郑有财的同事!”

      郑有财——吴大贵妻子王氏的好夫,也是漕帮贿赂名单上的人。

      一切似乎又连起来了。

      【第二幕·禅院暗潮】

      翌日,沈忘言兵分两路。

      雷焕带人去查三家装裱店,看是谁指使他们在经书上做手脚。沈忘言则与赵惊澜、墨九留在寺内,开始调查寺内账目与人事。

      相国寺的账房设在方丈院东厢,由圆觉法师亲自掌管。得知要查账,圆觉脸色难看,但在住持命令下,只得交出钥匙。

      账房内堆满账簿,分门别类:田产租簿、香火簿、法事收入簿、施舍簿、日常开支簿……竟有三十余种。

      沈忘言让赵惊澜协助,自己先翻香火簿。相国寺香火之盛,果然惊人——仅上月,信众捐的香火钱就达两千三百贯,这还不包括金银法器、珠宝玉器等实物捐献。

      他重点查看大额捐献记录。很快发现异常:有三笔各五百贯的捐款,分别来自“周记绸缎庄”、“王记药材行”、“李记当铺”,捐赠时间都是去年腊月。但翻看去年的田产租簿时,这三家商号又恰好是相国寺在外城田产的租户。

      “以捐代租……”沈忘言冷笑,“名义上是捐献香火,实则是抵田租。账上香火收入虚增,田租收入虚减,一来可少缴税赋,二来……”他看向圆觉,“监寺从中抽成,也更容易吧?”

      圆觉额头冒汗:“施主明鉴,这、这是惯例……汴京各大寺院都这么办。”

      “惯例不等于合法。”沈忘言继续翻查。

      在法事收入簿中,他又发现猫腻。相国寺为信众做法事,价格因人而异:普通百姓做一场超度法事,收费三贯;富户则要三十贯;若是官员或皇亲,竟高达三百贯!而账目显示,高额法事的收入,有三成记为“杂支”,去向不明。

      “这‘杂支’是什么?”

      圆觉支吾:“是……是给做法事僧人的额外辛苦钱。”

      “三成?也就是说,一场三百贯的法事,做法事的僧人能分九十贯?普通僧人月俸才五贯,这‘辛苦钱’未免太高了。”

      圆觉说不出话。

      此时,墨九从田产租簿中抬起头:“慎之,你看这个。”

      他指着一处记录:城西五十亩上等水田,租给一个叫“徐半城”的粮商,年租仅一百贯。而相邻同样面积的田地,市价年租至少三百贯。

      “徐半城是谁?”

      圆觉脸色更白:“是、是静玄知客引荐的租户……”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知客僧静玄走了进来,此人三十五六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一见账房内情形,便合十笑道:“沈施主查账辛苦。可需贫僧协助?”

      沈忘言抬眼看他:“正好。徐半城这租约,法师可知情?”

      静玄坦然道:“知情。徐居士是虔诚佛教徒,每年除租金外,另捐五百贯香火。寺内几位老僧的汤药钱,多赖他供奉。租金低些,也是情理之中。”

      “哦?那这五百贯捐款,为何不见记录?”

      静玄笑容微僵:“许是……记在其他簿上了。”

      “哪本簿?”沈忘言追问,“香火簿没有,施舍簿也没有。莫非是法师私人的账簿?”

      气氛陡然紧张。

      圆觉忽然开口:“静玄师弟,事到如今,就别瞒了。徐半城那五百贯,是你我各分二百五,剩下用作执事僧的节礼——这事住持也是默许的。”

      静玄瞪他一眼,哼道:“师兄倒是推得干净。你从香火钱里放贷,月息三分,去年赚的岂止五百贯?”

      二人竟当场争吵起来。

      沈忘言冷眼旁观,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才道:“两位法师,你们这些事,若在平时,或许只是寺规惩戒。但如今牵扯到‘佛经显血字’的异案,性质就不同了。”他顿了顿,“血字内容,直指‘伪沙门欺白衣,破戒律堕无间’。若传出去,百姓会怎么想?朝廷会怎么处置?”

      圆觉、静玄顿时噤声,脸上血色褪尽。

      大宋对佛教既扶持又管制。真宗皇帝曾下诏,严禁僧人“借贷取利、置产营商、结交权贵”。若相国寺这些事曝光,轻则住持换人,重则寺院封查,僧众遣散。

      “所以,”沈忘言缓缓道,“制造血字异象的人,未必是想害相国寺,或许只是警告——警告你们收敛些,否则下次就不是血字,而是真有人告到官府了。”

      圆觉颤声问:“施主以为,是谁所为?”

      “内部人,知根知底;或者,与你们有利益冲突的外部人。”沈忘言合上账本,“两位法师好好想想,最近得罪过什么人?或是……挡了谁的路?”

      圆觉与静玄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此时,赵惊澜从一堆旧账中抬起头,轻声道:“慎之兄,你看这个。”

      她递来一本五年前的香火簿。其中一页记录着:天禧二年三月,信女王崔氏捐金镯一对、玉簪三支、现钱三百贯,为亡夫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

      捐赠额巨大,但奇怪的是,之后再无这位王崔氏的记录。

      “这位王崔氏,后来可还来过?”沈忘言问。

      圆觉回忆道:“王崔氏……记得。是城南崔翰林遗孀,夫死后虔心礼佛,常来寺中。但三年前忽然不来了,听说是病了。”

      “她捐赠的那些财物,用在何处?”

      “这……”圆觉翻查记录,“道场开支记在这里……哦,剩余的金镯玉簪,存入寺库了。”

      “带我去看看。”

      寺库在方丈院地下,需经过三道铁门。库内金银器物琳琅满目,皆贴标签。找到“王崔氏”名下的箱子,打开一看,众人愣住——

      箱内空空如也。

      “东西呢?”沈忘言看向圆觉。

      圆觉冷汗直流:“不、不可能!寺库钥匙只有我和住持有,从未失窃!”

      沈忘言检查箱锁,无撬痕。标签贴得端正,箱子也与其他无异。他蹲下身,用手指抹过箱底,指尖沾了少许灰色粉末。

      墨九凑近一闻:“是檀香灰,混了……纸灰。”

      “有人开箱取走财物后,烧了点什么,灰烬落在这里。”沈忘言起身,“圆觉法师,请你如实说,王崔氏的捐赠,到底怎么回事?”

      圆觉扑通跪下,泣道:“贫僧……贫僧有罪!那些财物,是被、被静玄师弟拿去了!”

      “你胡说!”静玄怒道。

      “我没胡说!三年前,你说王崔氏年老昏聩,捐赠太多恐惹子女不满,不如先‘代为保管’。后来你又说她病重,用不上这些,不如……不如充作寺用。我当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了……”

      静玄脸色铁青,半晌才道:“是,东西是我拿了。但我没私吞!那对金镯熔了,铸成佛像金身;玉簪卖了,钱用来修缮罗汉堂。账上虽无记录,但皆用于佛事,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沈忘言冷冷道,“未经捐赠者同意,私自处置他人财物,已犯戒律。若王崔氏子女追究,便是盗窃。”

      静玄哑口无言。

      案件至此,已查出相国寺诸多问题:账目混乱、挪用捐赠、放贷取利、低价租田……每一条都够整顿一番。

      但沈忘言总觉得,这些还不是血字案的全部真相。若只是揭发寺内黑幕,为何要用书蠹这般复杂手段?为何会有百兽宗的驯虫图?

      正思索间,雷焕回来了,带回重要消息。

      “三家装裱店都问了。”雷焕灌了口茶,“宝翰斋的掌柜说,来送经书要求重装的,是个中年僧人,自称相国寺藏经阁执事,法号‘慧明’。妙手轩和文林阁也说是慧明。”

      慧明——正是昨日第一个发现血字的值守僧!

      “他现在何处?”

      “还在寺内。我已让人暗中盯着。”

      沈忘言立即起身:“带他来回话。”

      【第三幕·虫语谜图】

      慧明被带到方丈院禅房时,神色惶恐。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眉清目秀,但眼神闪烁,不敢与人对视。

      “慧明师父,”沈忘言温声道,“不必紧张,只是例行问话。昨日藏经阁异象,你是第一个发现的,能否再说说当时详情?”

      慧明合十:“是。昨日辰时,弟子与慧净师弟在阁内整理经目,忽然听见……听见虫噬声。”

      “虫噬声?什么样的声音?”

      “像……像春蚕食叶,沙沙的,从书架深处传来。起初很轻,后来越来越响,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虫子在啃东西。”慧明声音发颤,“弟子循声去找,就见《华严经》那架上的经函,自己滑落下来,摊在地上,书页哗哗翻动,然后……然后就冒出红字。”

      “你当时可看见什么异常的人或物?”

      “没、没有。阁内就我二人。”

      沈忘言盯着他:“但有人看见,三日前你去过宝翰斋,送经书重装。可有此事?”

      慧明脸色一变:“弟子……弟子是奉监寺之命去的。”

      “哦?圆觉法师让你去的?”

      “是、是的。”

      “送的哪些经书?为何要重装?”

      “是《华严经》十函,因年久纸脆,需重新裱褙。”慧明低头道,“弟子只是跑腿,其他一概不知。”

      沈忘言忽然换了个问题:“听说你老家在福州?”

      慧明身体一震:“是……弟子是闽人,十二岁出家,十五岁来汴京。”

      “福州鼓山寺半月前赠来的那批闽刻佛经,是你接收的吧?”

      “是弟子与慧净一起接收的。”

      “接收时,可发现什么异常?比如……有虫?”

      慧明额头见汗:“没、没有。经箱密封很好,打开后只有经书,并无他物。”

      沈忘言不再逼问,让慧明先回去,但叮嘱他不得离寺。

      慧明走后,墨九低声道:“他在撒谎。若经箱密封完好,书蠹从何而来?必是有人开箱放入,或是……经书本身带虫卵。”

      “福州来的经书,带虫卵倒也合理。”赵惊澜道,“但能在汴京孵化,并训练得如此听话,绝非易事。需要专门的培育室,且要懂驯虫之术。”

      “百兽宗擅长此道。”沈忘言沉吟,“若慧明是百兽宗的人,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利用接收闽经的机会,引入书蠹卵;在装裱店做手脚;在藏经阁布置驯虫气味图……最后在佛诞日引爆。”

      “动机呢?一个年轻僧人,为何要与百兽宗勾结?”

      “或许不是勾结,而是被胁迫,或被收买。”沈忘言想起账目问题,“相国寺内部如此混乱,一个执事僧若想捞钱,机会很多。百兽宗可能许以重利,让他做内应。”

      正说着,一个小沙弥匆匆跑来:“沈施主,不好了!慧明、慧明他……”

      “他怎么了?”

      “他在僧舍悬梁了!”

      众人疾奔至僧舍。那是位于寺院西侧的一排平房,慧明的房间在最里间。推门而入,只见房梁上悬着一条灰布腰带,慧明已气绝,尸体尚温。

      沈忘言迅速检查现场。房内整洁,被褥叠放整齐,桌上放着一封遗书,墨迹未干。

      遗书写得简单:“弟子慧明,犯戒律,贪钱财,为魔所惑,参与构陷寺院之事。今事败露,无颜见佛祖,唯有一死以谢罪。所有罪责,弟子一人承担,与他人无涉。——罪僧慧明绝笔”

      “自杀?”雷焕皱眉,“这也太巧了。”

      沈忘言检查慧明脖颈。勒痕呈V形,最深处在颈后,符合自缢特征。但当他翻开慧明眼皮时,发现瞳孔微微放大,眼白有细微血点。
      “是窒息而死,但死前可能被下药。”墨九也检查了口腔,“喉头肿胀,有苦杏仁味——是氰毒!他先服毒,再上吊!”

      “制造自杀假象。”沈忘言环视房间,“凶手知道我们盯上慧明,怕他供出更多,于是灭口。”

      赵惊澜在床下发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几样东西:一包银两约五十两,几封书信,还有一个小瓷瓶。

      书信是慧明与一个署名“青先生”的往来。青先生指示慧明在接收闽经时,将特制的“虫卵纸”夹入经函;又让他在装裱时配合做手脚。最后一封信是三天前,写着:“佛诞日事成后,自有重谢。若败露,你知道该怎么做。”

      显然是威胁。

      小瓷瓶里是白色粉末,墨九验后确认:“是氰毒,与慧明所中之毒相同。”

      “青先生……”沈忘言念着这个称呼,“青衣人,青先生,会不会就是雷焕说的那个戴斗笠的青衣人?”

      “很可能。”墨九道,“但此人神出鬼没,难觅踪迹。”

      沈忘言收起书信证物,命人收敛慧明尸体。走出僧舍时,夕阳已沉,暮鼓声声,寺院笼罩在苍茫暮色中。

      回到方丈院,普惠住持已知慧明死讯,正闭目诵经,神情悲戚。

      “住持节哀。”沈忘言道,“慧明虽是内应,但也是受人胁迫。如今幕后主使灭口,线索断了。”

      住持睁眼:“沈施主,此事……可否到此为止?慧明已死,血字异象也已查清是人为。寺内账目问题,老衲自会整顿,该退的退,该罚的罚。若继续深究,恐损佛门清誉,也惊扰信众。”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希望沈忘言就此结案,别闹大。

      沈忘言沉默片刻,道:“法师,若只是寺内纠纷,下官可以给这个面子。但此案涉及江湖邪教百兽宗,他们制造异象,绝非只为揭发几桩丑事。背后必有更大图谋。若不查清,今日是血字经书,明日可能是更可怕的灾祸。”

      住持长叹:“罢了,罢了。佛门不幸,卷入此等劫数。沈施主放手去查吧,老衲……全力配合。”

      当夜,沈忘言一行在寺内客房住下,以便继续调查。

      客房简朴,一桌一床一椅而已。赵惊澜住在隔壁,墨九与雷焕另居一室。夜深人静,沈忘言独自坐在灯下,反复翻看慧明与青先生的通信。

      信中有些暗语,他一时不解。如“七星位”、“地脉点”、“中元开眼”等,似是某种方位或时间指示。

      “慎之兄,还没睡?”

      赵惊澜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粥:“寺里宵夜,我给你留了一碗。”

      沈忘言接过:“多谢。你也早些休息。”

      赵惊澜却没走,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今日查验经书时,我发现一件事。”

      “何事?”

      “那些血字的出现顺序,看似杂乱,但若按经卷排列位置连起来,像是一幅图。”她铺开纸,用笔勾画,“你看,这是藏经阁一楼的书架分布。出现血字的经书,都在这些位置。”
      她在图上标出十几个点,然后用线连接。连成的图案,竟是一个扭曲的三角形,中心点恰好是存放闽经的后室。

      “三角形……百兽宗标记。”沈忘言眼神一凝。

      “不止。”赵惊澜又画了一张图,“这是血字内容。我将所有血字按出现顺序抄录,发现它们能拼成完整的《地藏经》段落,但段落顺序被打乱了。若按正确顺序重排,得到的是这段话——”

      她写下重新排列的文字:

      “尔时地藏菩萨摩诃萨白佛言:世尊,我观是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脱获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益。”

      “是诸众生有如此习,临命终时,父母眷属宜为设福,以资前路。或悬幡盖,或燃油灯,或转读尊经,或供养佛像及诸圣像。”

      “乃至念佛菩萨及辟支佛名字,一名一号,历临终人耳根,或闻在本识。是诸众生所造恶业,计其感果,必堕恶趣。缘是眷属为临终人修此圣因,如是众罪,悉皆消灭。”

      沈忘言读完,不解:“这是《地藏经》中常见的劝善段落,有何特殊?”

      “单独看没有,但结合这个就不同了。”赵惊澜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在后室驯虫图上发现的梵文小字翻译,“你看这句:‘七月十五中元夜,地藏开目照幽冥’。中元节是地藏菩萨圣诞,也是鬼门大开之日。若有人在那一日,于特定地点念诵特定经文……”

      她将两张纸并排:“可能会引发某种仪式。”

      沈忘言恍然:“血字经书是标记,标记出举行仪式的位置!藏经阁的这些点,构成一个阵法!”
      “对。而慧明信中提到的‘七星位’、‘地脉点’,可能就是其他布阵位置。”赵惊澜神色凝重,“相国寺只是其中一处。百兽宗要在汴京布置一个大阵,中元节时启动。”

      “启动后呢?”

      “不知道。但绝不会是好事。”

      二人正分析,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雷焕闯进来,神色慌张:“慎之,出事了!静玄知客……也死了!”

      【第四幕·贪念深渊】

      静玄死在自家禅房,死状极惨。

      七窍流血,面目狰狞,双手紧紧掐着自己脖子,指甲深陷皮肉。房间内弥漫着浓烈的檀香味,但混着一股腐臭。

      沈忘言赶到时,墨九已在查验。

      “是中毒。”墨九掰开静玄的嘴,查看舌苔,“但非寻常毒药。你们闻闻这味道——”

      沈忘言凑近,那股腐臭味更明显了,像是……死老鼠泡在酒里。

      “是‘尸菌’。”墨九断定,“生长在百年古墓中的一种毒菇,晒干磨粉后无色无味,但遇热会散发腐臭。中毒者会产生窒息幻觉,自己掐死自己。”

      “谁下的毒?”

      墨九检查房内物品。禅房简朴,一床一桌一柜。桌上放着一只茶碗,碗底有少许残渣。柜子里除了僧衣经书,还有一只上了锁的小铁箱。

      沈忘言撬开铁箱,里面竟是一叠借据、几锭银子,还有一本私账。

      借据上都是静玄放贷的记录:借给某商户五十贯,月息五分;借给某农户二十贯,以田契抵押……林林总总,竟有三千余贯!

      私账则记录了他这些年的“额外收入”:替富户安排法事抽成、介绍租户得回扣、甚至还有……替官员“祈福消灾”的谢礼。

      最后一页,记着几笔大额支出:

      “天圣二年腊月,付青先生二百贯,购‘安神香’十斤。”
      “天圣三年正月,付青先生三百贯,购‘南海奇石’一方。”
      “天圣三年三月,付青先生五百贯,购‘护身符’三道。”

      青先生!又是他!

      “静玄也被这个青先生勒索了。”沈忘言翻看那些所谓“安神香”、“奇石”的记录,价格高得离谱,“什么香要二十贯一斤?分明是敲诈。”

      “但静玄心甘情愿付钱。”赵惊澜指着最后那笔,“‘护身符’三道,五百贯。他买护身符做什么?”

      墨九检查静玄尸体,在其贴身内衣里发现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三张黄符,朱砂画着扭曲的符文,看不出是何门何派。

      “这不是正经道符。”墨九皱眉,“倒像是……巫蛊之术用的镇魂符。”

      “镇魂?”沈忘言想起什么,“静玄是不是怕被什么东西缠上?”

      此时,圆觉法师闻讯赶来,一见静玄死状,吓得跌坐在地:“师弟……师弟你怎么……”

      沈忘言扶起他:“圆觉法师,静玄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比如,害怕什么?”

      圆觉惊魂未定,颤声道:“有、有的……半月前,他开始做噩梦,说梦见王崔氏来索命。还总说听见女子哭声,就在他禅房窗外。我们都说他疑神疑鬼,没想到……”

      王崔氏!那个捐赠被私吞的富孀!

      “王崔氏现在何处?”

      “三年前就病死了。她子女在外地为官,丧事还是寺里帮忙办的。”

      “怎么死的?”

      “说是急病,一夜之间就去了。”圆觉回忆,“当时静玄师弟还为她做了超度法事,很是用心。”

      太巧了。捐赠被私吞,捐赠者就病死;静玄私吞财物,三年后开始做噩梦,如今中毒身亡。

      沈忘言问:“王崔氏死后,她的子女可曾来讨要捐赠之物?”

      “没有。他们似乎不知母亲捐了那么多。王崔氏晚年独居,与子女关系疏远。”

      这就更可疑了。一个独居老妇,捐出大半家产,然后突然病死,子女毫不知情……

      “圆觉法师,请你如实说,”沈忘言盯着他,“王崔氏的死,与静玄有没有关系?”

      圆觉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半晌才道:“贫僧……贫僧不知。但静玄师弟后来曾酒后失言,说……说‘那老婆子太固执,不肯签捐赠文书,只好让她早点去见佛祖’……”

      “所以,可能是静玄为了侵占捐赠,害死了王崔氏?”赵惊澜惊道。

      “贫僧不敢妄断!只是猜测……”圆觉伏地痛哭,“佛祖啊,弟子等造了什么孽啊!”

      沈忘言让人扶走圆觉,继续勘查禅房。在床垫下,他发现了一本笔记,是静玄的日记。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潦草,充满恐惧:

      “三月初九,又梦见她。穿寿衣,戴我熔掉的那对金镯,说要带我下地狱……”

      “三月十五,青先生说有办法镇住冤魂,但需五百贯。给他了,但愿有效。”

      “四月初五,她来了!半夜站在窗外,七窍流血!青先生的符没用!我要疯了!”

      “四月初七,圆觉那蠢货挪用香火钱的事被人知道了。血字经书……是警告吗?还是她来报仇了?”

      日记到此为止。

      “所以,静玄做贼心虚,以为血字是王崔氏冤魂索命。”沈忘言合上日记,“那个青先生趁机敲诈,卖给他所谓的‘护身符’。但最终,还是杀了他灭口。”

      “灭口?不是冤魂索命?”雷焕问。

      “冤魂不会用尸菌下毒。”墨九道,“这是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知道静玄心虚,容易控制,先敲诈钱财,最后灭口。而这个凶手,很可能就是青先生——百兽宗的人。”

      一环扣一环:百兽宗利用寺内丑闻,制造异象,勒索僧人,最后灭口。但他们的真正目的,绝不是为了钱。

      沈忘言想起赵惊澜说的阵法。血字标记的三角阵,静玄的死……会不会也是阵法的一部分?

      他让赵惊澜画出静玄禅房的位置,标在相国寺平面图上。然后连接藏经阁血字点、静玄禅房、以及……慧明僧舍。

      三点连线,又是一个三角形,但与藏经阁那个方向相反。

      “阴阳双三角……”墨九忽然道,“这是‘六合镇煞阵’的变体!我在一本古巫术残卷上见过。以六个点组成两个交错三角形,可汇聚地气,镇压或释放某种力量。”

      “六个点?现在我们只找到三个。”

      “另外三个,可能在其他地方。”墨九神色凝重,“若六个点全部激活,中元节地藏开目时……可能会打开什么东西。”

      “归墟之门?”沈忘言想起虹桥案中四指书生的话。

      “不一定。但肯定不是好事。”

      案件至此,已从单纯的“佛经显灵”案,升级为涉及多条人命、邪教阴谋、上古阵法的大案。

      沈忘言决定,天明后立即禀报上级,调集更多人手,在全城搜索另外三个阵法点。

      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子威,你带几个人,暗中监视圆觉法师。”沈忘言低声道,“静玄死了,慧明死了,下一个可能就是圆觉。他是监寺,知道的秘密更多。”

      “明白!”

      “墨先生,你研究一下这个六合镇煞阵,看能否推断出其他点的可能位置。”

      “老夫尽力。”

      “惊澜,”沈忘言看向她,“你随我去一趟王家,查查王崔氏之死的真相。”

      “现在?夜深了。”

      “正是夜深,才好查些白天查不到的东西。”

      四人分头行动。

      沈忘言与赵惊澜换上夜行衣,悄悄离开相国寺,往城南而去。王崔氏的宅子在保康门内,与吴大贵家隔了两条街,是个三进院子,如今已荒废,门上贴着封条。

      二人翻墙入院。月黑风高,荒宅内杂草丛生,蛛网密布,确有几分阴森。

      正屋门虚掩着,沈忘言推门而入。屋内家具蒙尘,但摆放整齐,不似遭过抢劫。他在卧房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一叠书信。

      信是王崔氏与子女的往来,内容平常。但在最底层,压着一份遗嘱草案,墨迹陈旧,写于三年前正月。

      遗嘱写明:家产分为三份,两份给子女,一份“捐予相国寺,作永久香火”。但奇怪的是,这份草案上有涂改痕迹——原本写的是“捐予相国寺,建地藏殿一座”,后改为“作永久香火”,字迹不同。

      “遗嘱被人改过。”沈忘言指着涂改处,“‘作永久香火’这几个字,墨色较新,笔迹也略显生硬,不是王崔氏的笔迹。”

      “是谁改的?”

      沈忘言继续翻找。在梳妆台夹层里,他发现半张残纸,上面是王崔氏的字迹:

      “静玄法师劝我改遗嘱,说建殿费事,不如直接捐钱。我总觉不妥,但法师说这是为我积福……”

      纸上还粘着一小片干枯的叶片。墨九曾教过沈忘言辨识草药,他一眼认出这是“曼陀罗”的叶子——有致幻、麻醉之效。

      “王崔氏可能被下药了。”沈忘言将残纸收好,“静玄劝她改遗嘱,让她捐现金而非建殿,这样更容易侵吞。若王崔氏不同意,就可能被下药,甚至……”

      “谋害。”赵惊澜接道,“然后伪造遗嘱,侵吞财产。”

      “但静玄一个人做不了这些。他需要帮手——配药的,伪造文书的,处理尸体的……”沈忘言想起那个青先生,“百兽宗精通各种秘术,很可能就是他们提供支持。”

      “所以静玄与百兽宗早就勾结?不只是被勒索?”

      “或许是互相利用。静玄借百兽宗之力谋财害命,百兽宗则利用他获取相国寺这个阵法点。”

      一切似乎都连上了。

      但沈忘言仍觉得少了什么。王崔氏之死是三年前的事,为何百兽宗现在才动手?为何选在佛诞日?为何要用书蠹这么复杂的手段?

      他走到窗前,望向夜空。月隐星稀,乌云压城。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钟声——是相国寺的警钟!

      “出事了!”沈忘言与赵惊澜对视一眼,立即赶往寺院。

      【第五幕·佛前显形】

      二人赶回相国寺时,寺内已乱作一团。

      僧众聚集在大雄宝殿前,手持棍棒,如临大敌。普惠住持站在殿前台阶上,面色铁青。雷焕带人守住殿门,见沈忘言回来,急道:“慎之,圆觉法师死了!”

      “怎么死的?”

      “在藏经阁后室,被、被书蠹活活啃死的!”

      沈忘言心头一沉,快步走向后室。

      后室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圆觉法师倒在地上,身体扭曲,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啃噬孔,孔中流出黄色脓液。最骇人的是面部——双眼、鼻孔、嘴巴里,都钻出半透明的书蠹,蠕动着,闪着微光。

      墨九正在撒药粉驱虫,见沈忘言进来,摇头道:“没救了。他被数千只书蠹从内部啃食,五脏六腑都空了。”

      “怎么会这样?”

      “有人在这里布了陷阱。”墨九指着地面,“你们看,地板上涂了特制的蜜胶,圆觉踩上去就被黏住。然后那人放出培育的书蠹——这些书蠹被训练过,会循着蜜味钻入人体……”

      沈忘言强忍恶心,仔细查看现场。圆觉右手紧握,掰开后,掌心是一块碎布,布料华贵,绣着金线云纹。

      “这是……”赵惊澜辨认,“像是官服内衬的料子。”

      官服?沈忘言心中警铃大作。他想起柳七娘传来的消息:黑市异兽幼体失窃;还有慧明信中提到的“青先生”……

      “子威,寺内可有人看见可疑之人?”

      “有!”一个年轻僧人颤声道,“弟子看见……看见一个穿青色官服的人,从后室方向跑出来,翻墙走了!”

      青色官服,是从八品至六品官员的公服。

      “往哪个方向?”

      “往……往州桥方向。”

      沈忘言立即对雷焕道:“你带人追!墨先生,你处理这里。惊澜,你随我去方丈院,住持可能有危险!”

      三人分头行动。

      沈忘言与赵惊澜赶到方丈院时,院门紧闭。叩门无人应,沈忘言直接踹门而入。

      院内寂静无声,禅房里亮着灯。推门进去,只见普惠住持跌坐蒲团上,颈间一道血痕,已气绝多时。但奇怪的是,他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桌上放着一封信,墨迹新鲜:

      “老衲普惠,执掌相国寺二十载,未能持戒修身,致寺风败坏,弟子堕落。今种种罪孽曝光,无颜再居此位,更无颜见佛祖。”

      “圆觉、静玄之罪,老衲早有所察,却因顾全寺院声誉,未加严惩,终酿大祸。慧明之死,王崔氏之冤,老衲亦难辞其咎。”

      “今自裁以谢罪,望后来者整肃寺规,重振佛门。所有罪责,老衲一肩承担,莫再牵连无辜僧众。”

      “另:青先生乃户曹司书吏郑有财之友,常出入官员府邸。其真名不详,右手有四指,与虹桥案凶犯特征相同。”

      “彼等所谋甚大,非止佛门。沈施主务必小心。——罪僧普惠绝笔”

      信末按了手印。

      “又是自杀?”赵惊澜检查住持颈间伤口,“刀口平整,从左至右,符合自刎特征。但……”她抬起住持右手,手指僵硬,“握刀的姿势不对。若是自刎,拇指应在刀柄内侧,可他的拇指在外侧。”

      “他杀伪造自杀。”沈忘言咬牙,“凶手让住持写下认罪书,然后杀了他,布置成自杀现场。”

      “为何要如此麻烦?”

      “为了灭口,也为了嫁祸。”沈忘言收好遗书,“住持知道青先生的真实身份,这是关键线索。凶手逼他写出来,是想误导我们——让我们以为青先生就是四指书生,其实可能不是。”
      “那我们现在……”

      “去户曹司,找郑有财!”

      二人正要离开,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不必去了。”

      一个青衣人影从屋檐飘落,轻盈如羽。此人戴青铜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巴光滑无须,右手果然只有四指。

      “青先生?”沈忘言按剑。

      “正是。”青先生声音嘶哑,似用药物改变过,“沈提刑好手段,如此之短时间,竟将我这局棋拆解得七七八八。”

      “你究竟是谁?有何目的?”

      “我是谁不重要。”青先生踱步,“至于目的……告诉你也无妨。相国寺这个点,是‘六合镇煞阵’的阴眼之一。我需要这里积累的怨气——王崔氏的怨,静玄的贪,圆觉的惧,住持的悔……这些负面情绪,是最好的祭品。”

      “祭品?祭给谁?”

      “归墟之门。”青先生眼中闪过狂热,“中元之夜,地藏开目,六合阵成,归墟门开。届时,上古异兽将重现人间,这个虚伪的文明……将迎来清洗。”

      沈忘言冷笑:“就凭你?”

      “当然不止我。”青先生拍了拍手。

      霎时间,房梁上、窗外、门外,跃下七八个黑衣人,个个身手矫健,持刀握剑,将沈忘言与赵惊澜围在中间。

      “百兽宗‘书蠹堂’全体,在此恭候沈提刑。”青先生微笑,“本想留你多活几日,既然你自己送上门,那就……提前上路吧。”

      话音未落,黑衣人同时攻上!

      沈忘言拔剑迎敌。他虽文官出身,但家传武艺不弱,剑法灵动,连挡三人攻势。赵惊澜不会武功,却机智地抓起桌上香炉,将香灰撒向敌人眼睛,又掀翻屏风制造障碍。

      但敌众我寡,渐渐不支。

      危急时刻,门外传来雷焕的怒吼:“逆贼休狂!”

      雷焕率衙役杀到,钢刀虎虎生风,瞬间砍倒两人。墨九也赶来了,手中撒出一把药粉,沾身的黑衣人顿时浑身奇痒,战力大减。

      青先生见势不妙,吹了声口哨,剩余黑衣人迅速撤退。他自己则跃上房梁,破瓦而出。

      “追!”沈忘言欲追,却被墨九拦住。

      “穷寇莫追!当心有诈!”

      果然,青先生的声音从屋顶传来:“沈忘言,今日算你走运。但中元节快到了,到时候……看你如何守住这汴京城!哈哈哈哈哈——”

      笑声渐远,人已无踪。

      一场激战,擒获四名黑衣人,但青先生逃脱。擒获者皆服毒自尽,无一活口。
      清理战场时,沈忘言在青先生站立处,发现一块腰牌——铜制,刻着“户曹司行走”字样,编号“丁七”。

      “真是官府的人。”雷焕皱眉,“但户曹司书吏众多,光凭腰牌,难以确定是谁。”

      “去查。”沈忘言将腰牌收起,“查所有右手四指的书吏,查近日告假或失踪者。”

      此时天已微亮。相国寺一日之内连死四位僧人,消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沈忘言当即写奏报,详述案情,只隐去百兽宗、归墟之门等超常部分,改为“江湖邪教意图破坏佛门,制造恐慌”。奏报快马送呈刑部与开封府。

      辰时,开封府派人接管相国寺,暂时封锁,所有僧人集中问话。沈忘言则带异察署众人回衙,整理证物,准备下一步行动。

      回到值房,墨九将后室找到的驯虫图完整临摹出来。图中六个点清晰标注:相国寺藏经阁、静玄禅房、慧明僧舍三个点已确认;另外三个点,分别标着“虹桥”、“金明池”、“丰乐楼”。

      “虹桥是第一案现场,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丰乐楼是柳七娘的酒楼。”沈忘言指着图,“这三个点,加上相国寺三个点,正好构成六合阵。”

      “百兽宗要在汴京六大要地布置阵法,中元节启动。”赵惊澜忧心道,“现在才四月,他们还有三个月准备时间。”

      “我们必须阻止。”沈忘言决然道,“子威,增派人手,监视这三个地方,有任何异动立即报告。墨先生,你继续研究这个阵法,看如何破解。”

      “那我们现在……”

      “去户曹司。”沈忘言拿起那块腰牌,“先找出青先生是谁。”

      【尾声·暗网初现】

      户曹司位于开封府衙东侧,专管民户、田产、税收等事务。司内有书吏三十余人,录事、主事若干。

      沈忘言亮出腰牌和公文,要求查阅所有书吏档案。主管的刘主事不敢怠慢,搬出厚厚一摞名册。

      “右手四指的书吏……”刘主事翻找,“有倒是有,但不多。本司有三个:王五,去年已病故;李七,今年正月调去杭州;还有一个……”他顿了顿,“郑有财。”

      又是郑有财!

      沈忘言问:“郑有财现在何处?”

      “告假了。说是老家有事,三日前走的。”

      “他右手可有残缺?”

      “有。”刘主事回忆,“左手完好,右手缺了小指。据说是年轻时与人斗殴被砍掉的。”

      特征吻合。

      “他平日与什么人来往?”

      “这……”刘主事压低声音,“郑有财这人,好结交三教九流。常去丰乐楼吃酒,与一些商贾、江湖人往来甚密。上月还有人看见他与一个戴斗笠的青衣人在酒楼密谈。”

      “青衣人?可看清样貌?”

      “没看清脸,但记得那人右手也缺指,与郑有财一样。”

      沈忘言心中已基本确定:青先生就是郑有财,或是郑有财的同伙。但郑有财已逃,线索又断了。

      他让刘主事调出郑有财经手的所有文书,重点查看与相国寺、漕帮有关的记录。这一查,果然查出问题:

      去年,相国寺申请减免城西五十亩田的赋税,理由是“寺产用于赈济灾民”。申请文书是郑有财经办,批准减免三成。但沈忘言查田产簿,那五十亩田实际租给了徐半城,年租金仅一百贯,远低于市价。

      显然,郑有财收了贿赂,违规批文。

      还有,漕帮吴大贵的暗账上,也有郑有财的名字——收受漕帮“孝敬”五十两,为其加快货船通关文书。

      “这个郑有财,简直是无孔不入。”赵惊澜看着一堆证据,“寺院的、漕帮的、商贾的……他都能插一手。”

      “所以他被百兽宗看中。”沈忘言道,“这种人贪财,关系网广,又熟悉官府运作,是绝佳的内应。百兽宗利用他渗透各个领域,为布阵做准备。”

      正说着,墨九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慎之,你看这个!”

      纸上是他从驯虫图边缘摹下的几行小字,原本模糊,他用特殊药水显形后,竟是一份名单:

      “书蠹堂:青先生(郑有财)、慧明(相国寺执事)”

      “赤鱬堂:周文启(四指书生,已殉)、孙四海(漕帮头目,已灭)”

      “何罗堂:(空白)”

      “孟极堂:(空白)”

      “总领:无面君(身份不详)”

      名单不全,但足以证明百兽宗在汴京有至少四个堂口,每个堂口负责一种异兽和一个阵法点。目前已现两个堂口:赤鱬堂负责虹桥点,书蠹堂负责相国寺点。

      剩下的何罗堂、孟极堂,很可能负责金明池、丰乐楼两个点。

      “无面君……”沈忘言念着这个名字,“虹桥案的四指书生提过他,普惠住持的遗书也提到他。此人应是百兽宗在汴京的总指挥。”

      “我们要抓他,才能彻底瓦解这个组织。”雷焕道。

      “难。”墨九摇头,“此人从未露面,所有指令都通过青先生等人传达。连百兽宗门人,可能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沈忘言沉思良久,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已知的点入手。先盯紧金明池和丰乐楼,看百兽宗下一步动作。同时,全力通缉郑有财——他是关键人物,一定知道很多内情。”

      众人领命。

      午后,沈忘言独自在值房整理卷宗。相国寺案虽破,但心情沉重。四条人命,千年古刹声誉受损,而真凶郑有财在逃,更大的阴谋还在酝酿。

      窗外春雨淅沥,敲打窗棂。

      赵惊澜端着茶进来,见他神色,轻声道:“慎之兄不必过于自责。我们已尽力,而且阻止了百兽宗在相国寺的完整布局。”

      “只是暂时阻止。”沈忘言接过茶,“六合阵还有三个点,他们一定会继续。中元节……只剩三个月了。”

      “我们还有时间。”

      沈忘言看向她:“惊澜,你说百兽宗为何要选这些地点?虹桥是漕运枢纽,相国寺是宗教中心,金明池是皇家园林,丰乐楼是商业繁华处……这些地方,有什么共同点?”

      赵惊澜思索:“都是汴京的要害之处,人流密集,影响力大。”

      “还有呢?”

      “还有……”她忽然想到,“都是‘气’汇聚之地!风水上,水为财,桥是聚财处;寺是香火信仰汇聚;皇家园林有王气;酒楼是人气汇集。百兽宗要的,可能是这些地方的‘气’。”

      “气……”沈忘言恍然,“归墟之门需要能量才能打开。这些地点的‘气’,就是能量来源!六合阵的作用,是在中元节地藏开目、阴阳交汇时,汲取六处地气,强行打开归墟之门!”

      这就说得通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百兽宗为何执着于打开归墟之门?四指书生说“清洗文明”,但具体要怎么做?放出上古异兽,毁灭汴京?那对他们有何好处?

      除非……他们想建立新秩序,自己成为主宰。

      沈忘言想起父亲沈峥的笔记中,曾提过一段话:“古有巫咸国,其民自诩神裔,欲重建人兽共治之世。后为黄帝所灭,遗族遁入山海,誓言千年后归来。”

      莫非百兽宗就是巫咸遗民?他们要归来,重建人兽共治的世界?

      若真如此,那就不只是汴京的灾难,而是整个天下的劫数。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沈忘言站起身,“在百兽宗完成全部布置前,摧毁他们的计划。”

      “如何做?”

      “主动出击。”沈忘言眼中闪过决意,“他们不是要布六合阵吗?我们就先毁了已知道的两个点,再设陷阱等他们来补。”

      “可是相国寺已毁,虹桥案也已破……”

      “不,还有。”沈忘言指着名单,“赤鱬堂虽灭,但赤鱬卵的来源未断。书蠹堂虽破,但书蠹的培育技术还在。百兽宗一定会重建这两个堂口,或者……用其他异兽替代。”

      他走到地图前,标注出六个点:“我们要做的,是在这六个点设伏,等百兽宗的人来活动时,一网打尽。”

      “但人手不足。”

      “我去向刑部申请,调皇城司的人协助。”沈忘言道,“此案已涉谋逆,皇城司有权介入。”

      正商议,门外传来叩门声。柳七娘来了,脸色凝重。

      “沈提刑,有紧急消息。”她顾不上客套,“郑有财……在城西被发现,但已经死了。”

      “死了?”

      “对。今早在西郊乱葬岗,被人割喉弃尸。右手被斩下带走,现场留下这个——”

      她递上一块三角形铁牌,正中刻着一个“无”字。

      无面君的标记。

      “灭口。”沈忘言接过铁牌,“郑有财暴露了,无面君杀他灭口,取走右手是为消除特征。”

      “还有,”柳七娘压低声音,“黑市传来风声,有人在高价收购‘何罗鱼’和‘孟极’的相关物品,出价者是……宫里的人。”

      “宫里?”沈忘言一惊。

      “具体不知,但线人说,买家是通过景灵宫的宦官牵线。”

      景灵宫,皇家道观,供奉赵氏先祖。那里的宦官,怎会与百兽宗勾结?

      除非……百兽宗的触手,已伸入宫廷。

      沈忘言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连皇宫内都有百兽宗的人,那这场阴谋的规模,远超想象。

      他送走柳七娘,回到桌前,看着地图上六个红点,以及刚刚添加的“景灵宫”标记。

      七个点。

      不,也许更多。

      百兽宗在下一盘大棋,而他们,才刚刚看清棋盘的边缘。

      窗外春雨渐急,雷声隐隐。

      沈忘言提笔,在卷宗末页写下:

      “天圣三年四月初九,相国寺虫噬案结。然真凶在逃,余孽未清。百兽宗六合阵已现其二,另有四点未明。中元之约,三月为期。汴京安危,系于此役。”

      “异察署当竭尽全力,阻其阴谋。然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前途艰险,胜负难料。唯尽人事,听天命耳。”

      写罢,他吹干墨迹,合上卷宗。

      雨声中,仿佛听见遥远的兽吼,从时光深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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