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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血线和白线:归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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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降梯从基地上层沉降时发出的低鸣,如同巨兽疲惫的叹息。郁言背靠着冰凉的金属厢壁,闭着眼。额角神经性的刺痛在高效舒缓贴片的作用下已经转为一种沉闷的钝痛,像有根生锈的钉子楔在里面。防护服外沾着的、来自地表废墟的灰尘和难以名状的污渍,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辐射尘埃、腐殖质和淡淡血腥的、独属于地表的气味。这气味顽固地附着在纤维深处,仿佛要将那段短暂的、充满疯狂和死亡的行程烙印在他身上。
柯柏站在他旁边半步远的位置,同样沉默。白色的特制防护服上多了几道擦痕和溅上的污点,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低头盯着自己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又展开,仿佛还在操作那些精密的采样仪器。他的呼吸比平时稍显急促,防护目镜已经收起,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是长时间高度集中和精神紧张的结果,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像淬过火的玻璃。
他们身后,是这次“探源”小队残余的队员。‘铁砧’靠着厢壁,沉重的复合盾牌搁在脚边,上面布满了新的划痕和腐蚀斑点,他闭着眼,胸口随着呼吸大幅度起伏。‘灰鼠’显得烦躁些,手指在腿侧轻轻敲打着不存在的节拍,眼睛不时扫过升降梯门上方跳动的楼层数字。‘虫笛’最年轻,脸上还残留着些许完成任务后的亢奋,但眼下的青黑和不时抿紧的嘴唇暴露了透支的体力。只有‘鹰眼’依旧沉静,抱着她的狙击枪,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情绪的雕像。
泽·希利站在最前面,面向梯门,背影宽阔而僵硬。他脸上的旧伤疤在顶灯照射下颜色更深,像一道干涸的血泪。整个下行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
“叮。”
一声轻响,梯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与上层出发区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是基地真正的核心层之一,通往不同功能区域的枢纽。光线明亮得多,均匀而冷静,来自嵌在光滑合金天花板里的无影光源。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干净、干燥,带着金属和消毒剂的冰冷味道,彻底隔绝了地表的污浊。墙壁是坚硬的银灰色,映出他们一行风尘仆仆、带着硝烟和伤痕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扎眼。
几条宽阔的通道从这里辐射开去,标识清晰冷酷。正前方,通道最深处,是一扇巨大的、泛着暗蓝色流光的合金门,门上没有任何标志,只有门禁扫描器冰冷的红光缓缓扫过——那是穹顶指挥中心直接管控的机密区域入口,他们此行的报告对象所在。
左侧通道,标识着“科技医疗研究院”和醒目的生物危害标志,通道口有穿着全封闭防护服、荷枪实弹的治安管控部士兵站岗,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那里是柯柏的领域,也是他们带回的“样本”即将被送入的地方。
右侧通道,标识着“资源保障部调度中心”和“一级净洁通道”,同样戒备森严,那是基地的命脉所在。
而他们身后,升降梯旁另一条相对狭窄、灯光也柔和一些的通道,尽头传来隐约的、属于孩童的喧哗和某种轻柔的背景音乐——那是通往暖巢保育区的方向。声音很微弱,几乎被枢纽大厅本身的寂静吞噬,但对于刚从地狱归来的耳朵,却像一道细弱却执着的暖流,不经意间钻入。
郁言的目光在那条通道的方向停留了不足半秒,随即收回,重新变得冷硬。
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清理。任务归来的第一站,永远是汇报。
两名穿着指挥中心黑色制服的文职人员已经等在外面,表情刻板,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例行公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其中一人上前,向泽·希利敬礼:“泽队长,温斯顿博士和指挥中心特别委员会正在一号简报室等候。请各位立即前往。”他的目光扫过郁言和柯柏,尤其在郁言沾满污渍的裁决者制服上停顿了一下,“两位博士需要直接汇报技术细节。”
郁言和柯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其他人,”另一名文职人员开口道,语气不容置疑,“请先前往临时检疫隔离区,接受标准净化程序和初步医疗检查。武器及非必要装备请上交。”
‘铁砧’低低哼了一声,但还是将盾牌和枪械放在了指定的收纳架上。‘灰鼠’撇了撇嘴,‘虫笛’有些不安地看向泽。泽只是摆了摆手:“按规矩办。”
队伍就此分开。泽、郁言、柯柏,跟随着文职人员,走向那扇暗蓝色的合金大门。厚重的门扉无声滑开,露出后面更长、更安静、墙壁上镶嵌着不断流动数据流的通道。这里的气氛更加压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规则网格之上。
简报室的门打开时,里面已经坐了五个人。
长桌尽头,是温斯顿博士。他穿着熨帖的指挥官制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目光平静地看向进来的三人,仿佛他们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巡逻,而非从可能决定基地命运的险境归来。但郁言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波澜,有关切,也有更沉重的思虑。
温斯顿博士左手边,坐着科技医疗研究院的首席生物学家,莫里斯博士,一个瘦削、颧骨高耸的中年男人,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此刻正紧紧盯着柯柏……或者说,盯着柯柏身后那个密封的、贴满生物危害标签的样本箱。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透露出内心的急切。
温斯顿博士右手边,是资源保障部的副部长,一个圆脸、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男人,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精明的盘算。他身后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情报分析官。
长桌另一侧,单独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治安管控部高级军官的深蓝制服,肩章显示着她的地位。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冷峻,线条分明,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郁言,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带着评估的意味。她是治安管控部的现任部长,莉娜·伏尔科夫,以铁腕和高效著称,直接对穹顶指挥中心和执法庭负责。郁言的裁决报告,有不少最终会流向她的部门执行后续监控或……清理。
“辛苦了,泽,还有郁言裁决官,柯柏博士。”温斯顿博士开口,声音平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请坐。直接开始吧。‘探源’任务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关于异常信号源和你们遭遇的‘节点’。”
泽·希利首先做了简明的战术汇报,描述了行进路线、遭遇的怪物集群规模、特性,以及隘口遭遇战。他的陈述客观、冷静,略去了个人感受,只聚焦于事实和战斗数据。
轮到郁言和柯柏。
柯柏上前一步,将样本箱放在桌上一个专用的隔离托盘内。他打开随身携带的便携记录板,调出预先整理好的数据图表和现场记录影像。
“目标区域确实存在高度异常的污染场和生物聚集现象,”柯柏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完全是科学报告的语气,“空气样本检测到未知生物气溶胶,土壤和残留物分析显示存在高浓度、具有活性的异种污染物质,其构成与已知常见变异体有显著差异,更接近……某种定向生化武器的泄露或产物。”
他调出几张模糊但足以看清轮廓的影像,是那个“节点”蹲在楼顶,以及下方洼地中相对静止的怪物集群。“这是我们遭遇的指挥单位,暂命名为‘初级协调节点’。它的生理结构呈现高度特化,体表覆盖保护性胶质层,对常规物理攻击有较强抗性。最关键的是,”他看了一眼郁言,“根据郁言裁决官的现场观察和我们的后续分析,该单位似乎能够释放并操控一种特殊的生物能量场或信息素网络,对一定范围内的低等变异生物进行粗略的协调与驱动。”
莫里斯博士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影像上那个扭曲的身影:“操控?你确定?不是简单的信息素吸引?”
“不仅仅是吸引。”郁言开口,声音因为疲惫有些沙哑,但语气肯定,“我能‘看到’它释放出的……‘线’,与下方那些怪物存在明确的连接。当‘节点’被清除时,连接中断,怪物集群立刻陷入混乱和失控。这不是简单的群体效应。”
莉娜·伏尔科夫灰色的眼睛转向郁言:“‘看到’?裁决官,请具体说明。你的特殊识别力,在这次的‘节点’单位上,感知到了什么不同?”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郁言能力的核心,也是基地最高机密之一。
郁言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更清晰,更……有‘目的性’。以往的污染,像是污水漫灌,混乱而本能。但这个‘节点’释放的东西,像是……试图编织一张网。它本身是网上的一个结,一个信号放大器,或者指挥点。”
“目的性……”温斯顿博士重复这个词,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你们认为,这次聚集和‘节点’的出现,与旧纪元的‘生物防灾研究所’有关?”
“现场残留的设施痕迹和部分采集到的非生物样本(破碎的标识牌、特定合金碎片)指向该研究所。”柯柏调出几张照片,“而且,根据‘节点’的能量特征和它试图协调怪物向基地方向移动的行为模式推断,这不像是自然变异或偶然泄露能形成的。更像是一个……未完成或已失控的‘防御’或‘清剿’协议被激活了。”
“防御协议?清剿?”资源保障部的副部长挑起眉,“针对什么?我们?还是地表所有活物?”
“信息不足,无法确定。”柯柏摇头,“但那个地下入口处检测到最强的能量残留和污染信号。我们初步侦查了入口附近,结构相对完整,有电力反应,但内部情况不明。由于时间和风险,没有深入。”
莫里斯博士几乎要站起来:“样本!那个‘节点’的样本呢?组织切片?哪怕是环境残留物!它的操控机制,它的能量产生方式……这可能是基因武器研究的重大突破!如果我们能解析甚至反向利用……”
“样本在这里。”柯柏指了指桌上的箱子,“已经初步稳定处理。但我必须强调,该样本活性极强,侵蚀性未知,需要最高级别的生物隔离实验室进行研究。任何不当操作都可能导致灾难性泄露。”
“研究院有最完善的隔离设施!”莫里斯博士急切道,“温斯顿博士,我请求立即将样本移交研究院,成立专项研究组!”
温斯顿博士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莉娜·伏尔科夫:“伏尔科夫部长,从治安管控和潜在威胁评估角度,你的意见?”
莉娜·伏尔科夫的目光再次扫过郁言和柯柏,最后落在样本箱上:“‘节点’展现出的协调能力,如果被大规模复制或强化,对基地外围防御将是颠覆性威胁。必须彻底研究,找出其弱点、传播方式和可能的反制手段。研究院的研究必须在治安管控部的严密监督和隔离下进行,所有研究成果和潜在应用,必须优先服务于防御和清除威胁。”
她又看向郁言:“郁言裁决官,你与‘节点’的直接接触,以及你能‘感知’到其操控网络的能力,是关键情报。你需要提交一份详细的、关于你能力在此次事件中所有细节的报告,包括对‘节点’能量场的每一次感知变化,以及你最后如何……‘切断’那连接。”她用的是柯柏报告里的用词,但眼神表明她需要更确切的解释。
“是。”郁言简短回应。提交报告是例行公事,但这次的内容,注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入他能力的核心,也更容易引来……额外的关注。
“那么,样本移交研究院,莫里斯博士,由你全权负责专项研究,伏尔科夫部长派人监督。”温斯顿博士最终拍板,“研究重点:解析操控机制,寻找生物弱点,评估复制可能及反制措施。所有进展,每日直接向我汇报。”
“泽队长,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获取了关键情报。”温斯顿博士看向泽,“战斗防卫队需要根据这次遭遇的怪物新特性,调整训练和防御预案。资源保障部,”他看向副部长,“评估此次事件对地表勘探路线和资源点的长期影响。”
“至于你们二位,”他的目光回到郁言和柯柏身上,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辛苦了。按照规定,接受全面医疗检查和心理评估。尤其是郁言,频繁使用和过度激发你的能力,对你是巨大负担。柯柏,密切监测他的生理指标。在下次任务前,我需要你们恢复到最佳状态。基地需要你们的眼睛和头脑。”
“是。”两人同时回答。
汇报结束,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稍稍减轻,但另一种更复杂的紧绷感开始蔓延。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情报和样本,还有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谜团,以及随之而来的、来自不同方向的关注和索取。
离开简报室,穿过那条数据流墙壁的通道,重新回到枢纽大厅。泽被温斯顿博士单独留下进一步商讨防卫事宜。莫里斯博士几乎是从柯柏手中“抢”过了样本箱,在一队治安管控士兵的护送下,急匆匆走向研究院的通道,边走边已经在通过通讯器调派人手。资源保障部的副部长和情报官也低声交谈着离去。
转眼间,大厅里又只剩下郁言和柯柏,以及远处隐约的、来自保育区的孩童喧哗。
“去医疗部。”柯柏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也有一丝终于放松下来的疲惫,“你需要全面的神经扫描和代谢恢复。我也需要处理一些擦伤,还有……”他看了一眼郁言始终微微蹙着的眉头,“你从刚才汇报时就一直在强忍头痛,对吗?”
郁言没有否认。过度使用能力的后遗症正在全面反扑,不仅仅是头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虚脱感和精神上的极度疲惫,仿佛刚刚被抽空了一遍。
他们转向通往科技医疗研究院的通道。站岗的士兵检查了他们的身份和临时通行许可。通道内的光线是冷白色,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标有编号和危险等级的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刺鼻。
柯柏在这里有独立的小型实验室和医疗室。他先带郁言去做了全套的基础扫描和血液检测,然后将他安置在一张可以调节角度的医疗椅上,连接上生命体征监测和神经舒缓波发射器。
冰凉的贴片贴在太阳穴和颈部,细微的电流刺激着过度疲劳的神经,带来一阵阵麻痒和轻微的放松感。郁言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沉入这被动的恢复中。仪器发出规律的低鸣,屏幕上跳动着他的心率、脑波、激素水平等数据。
柯柏站在操作台前,快速浏览着初步检测结果,眉头越皱越紧。“神经突触活跃度残余异常,多巴胺和血清素水平严重偏低,皮质醇爆表……郁言,你简直是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本源来驱动那种能力。”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后怕,“温斯顿博士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找到限制使用频率和强度的办法,或者……找到增强你自身耐受性和恢复能力的方法。”
“有办法吗?”郁言闭着眼问,声音有些飘忽。
“……我正在尝试。”柯柏沉默了几秒才回答,“基于你过往的体检数据和这次的新样本……也许能分析出你能力的作用机制,从而找到保护或强化的途径。但需要时间,更需要……”他顿住了。
“更需要更多的‘样本’,包括我?”郁言替他说完。
柯柏没有否认,只是操作仪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不会把你当成实验品,郁言。但科学需要数据,尤其是你这种……独一无二的数据。”
郁言不再说话。医疗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柯柏处理好了数据,开始给自己手臂上一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消毒包扎。动作娴熟而精准。
“那个‘节点’……”郁言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它最后‘看’我的眼神……不只是恶意。还有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柯柏停下动作。
“……困惑?或者……辨认?”郁言自己也说不清,“好像它‘认识’我,或者认识我身上的某种东西。”
柯柏转过身,神色严峻:“你的意思是,它可能对你这种识别力有反应?甚至……是冲着你来的?”
“不知道。”郁言摇头,额角的钝痛让他思维有些滞涩,“只是一种感觉。很糟糕的感觉。”
就在这时,医疗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穿着保育区浅蓝色工作服的年轻女性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保温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有一丝紧张和恭敬。
“柯柏博士,郁言裁决官,打扰了。保育区的艾玛院长听说你们任务归来,特意让我送些热汤过来。是孩子们今天在室内水培园收获的第一茬速生菜叶煮的,加了点库存的合成蛋白粉。”她的声音很轻柔,与周围冷硬的环境格格不入。
郁言睁开了眼睛。
柯柏愣了一下,随即接过保温盒,点了点头:“谢谢艾玛院长,也谢谢你了。”
“不客气。院长还说……”保育员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郁言苍白的脸,声音更轻了些,“如果郁言裁决官方便……有些孩子,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他。当然,完全看裁决官的时间和身体状况。”
暖巢保育区。那个收留了身为“实验室婴儿”的他、柯柏以及许多孤儿、遗孤,试图在末日地底保留一丝人性温暖和未来希望的地方。艾玛院长是那里的负责人,一位慈祥而坚韧的老妇人,也是少数几个会用这种纯粹关心的态度对待郁言的人之一,尽管她清楚郁言如今的工作性质。
郁言沉默着。孩童的喧哗声仿佛又隐约传来。他想起了那些仰望着他、眼中充满好奇、崇拜,或许也有一丝畏惧的稚嫩面孔。他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传奇”,是孩子们口中“能看穿怪物”的英雄,也是他们被反复告诫要警惕的、手握生杀大权的裁决官。
“替我谢谢院长。”郁言最终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汤我们收下了。至于孩子们……等我恢复一些,如果任务不紧张,我会过去看看。”
“好的!孩子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保育员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又对柯柏点了点头,转身轻快地离开了,浅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冷白色的通道尽头。
柯柏将保温盒放在旁边的台子上,打开盖子,一股清淡的、带着植物气息的热气飘散出来,在这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里,显得异常珍贵和温暖。
“喝点吧。”柯柏盛出一小碗,递给郁言,“对你的胃和情绪都有好处。”
郁言接过,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他慢慢喝了一口。味道很淡,速生菜叶有点涩,合成蛋白粉带着人工的质感,但确实是热的,流过喉咙,落入空乏的胃里,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他喝着汤,目光落在对面光滑墙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沾满污渍的裁决者制服,苍白疲惫的脸,冰冷的眼神。然后,那倒影似乎和记忆中保育区明亮墙壁上贴着的、孩子们画的歪歪扭扭的“英雄郁言”画像重叠在一起,显得无比荒谬和遥远。
黑色冰冷的“线”在怪物间蔓延。孩子们毫无阴霾的笑脸。温斯顿博士权衡利弊的眼神。莉娜·伏尔科夫评估货物般的目光。艾玛院长温和的关怀。柯柏隐藏在理性下的担忧。额角沉闷的痛楚。手中这碗微温的汤。
所有这一切,破碎又矛盾,沉重地压在他的感官和意识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穹顶指挥中心要掌控和利用一切资源,包括他的能力。研究院要解析一切秘密,包括“节点”和他的大脑。治安管控部要清除一切威胁,包括可能异化的人和失控的武器。保育区则试图在这一切之中,保护最后一点人性的火种和未来的可能。
而他,郁言,站在所有力量交汇的节点上。既是观察者,也是被观察者;既是保护者,也可能被视为潜在的威胁;既是过去的产物,也影响着未来的走向。
汤碗渐渐见底,温暖短暂地停留。
他放下碗,重新靠回医疗椅,闭上眼睛。
“下一个全面检查和神经舒缓疗程,安排在什么时候?”他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柯柏看了看时间表:“六小时后。你需要至少沉睡四小时。”
“好。”郁言说,不再言语,仿佛已经沉入那片由仪器维持的、强制性的安宁之中。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片表面的平静之下,无数黑色的“线”和微弱的光点,正在意识的深渊里无声地翻涌、交织。地表的威胁远未解除,基地内部的暗流已然涌动。而他和柯柏,带着秘密和疲惫,刚刚踏回这座巨大、精密、冷酷而又残存着微弱温情的钢铁巢穴,他们的归途,或许正是另一段更加凶险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