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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余烬微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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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静夜惊雷
夜,已深。临江城沉浸在一片安然的沉睡中,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街巷深处偶然响起的更梆声,敲碎了秋夜的寂寥。回春堂的后院侧厢,一如既往地,笼罩在一种沉闷得近乎凝滞的死寂里。只有林文轩定时巡夜、换药、探视的轻微脚步声,偶尔打破这死水般的寂静。
林云霁已在自己的卧房中歇下。经过数日的休养,他外伤已愈,内腑的震荡也平复了许多,只是神魂受创带来的恍惚与眉心朱砂时不时的灼热感,仍需时日慢慢调理。他强迫自己入定,摒除杂念,尝试以家传的导引之术,引导那股在体内缓缓流转、得自“月华”古玉与“乞丐”反哺的、温暖而坚韧的奇异力量,修补受损的心神。
夜渐深沉,万籁俱寂。林云霁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心神沉入一片混沌的安宁。体内那股奇异力量,在静坐导引下,流淌得愈发流畅,如同温润的泉水,抚慰着受创的经络与神魂,带来久违的舒适与平静。眉心那点朱砂痣,也散发出淡淡温润的光华,不显于外,却在他内视中,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幽微之处。
然而,就在他心神沉入最深、最放松的时刻——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沉闷至极的嗡鸣,猛地将他从入定中震醒!
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法则层面的、极其剧烈的、充满毁灭性气息的震荡!如同沉睡的地脉被强行撕裂,如同稳固的天穹被悍然击穿!临江城方圆数百里内,所有感知敏锐的、踏入修行门槛的存在,无论是人是妖,无论修为高低,在这一瞬间,都感到一阵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抑制的战栗与心悸!仿佛有某种沉眠的、无可名状的存在,被强行、粗暴地惊醒了!
林云霁猛地睁开眼,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脸色瞬间煞白!他并非修行中人,对天地灵气的感应远不如真正的修士敏锐,但他灵魂深处,与“乞丐”之间那道无形的羁绊,以及与“月华”古玉、眉心朱砂之间那神秘的共鸣,让他对刚才那一下震荡的感知,远比常人清晰、强烈百倍!那震荡,分明是从……侧厢方向传来!源头,正是那个躺在草席上、形同死尸的“乞丐”!
“怎么回事?” 他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恐惧、惊疑、与莫名悸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心脏。他毫不犹豫,翻身下床,顾不得披上外衣,赤着脚,几步冲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几乎是同时,隔壁正房的门也被猛地推开,林文轩衣衫不整地冲了出来,手中紧紧攥着一柄防身的银针,脸色同样惨白,眼中充满了惊骇与警惕。显然,他也被那一下剧烈的、无形的震荡惊醒了,而且,身为医者,他对生命气息、对异常波动的感应远超常人,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下震荡中蕴含的、毁灭性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恐怖气息!
父子二人目光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惊疑与不安。无需言语,他们同时转头,看向侧厢那扇紧闭的、此刻在月光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的木门。
侧厢内,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一下惊天动地的灵魂震荡,只是一个幻觉。
但林文轩和林云霁都知道,那不是幻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抑的气息,仿佛连月光都无法穿透那扇门后的黑暗。一种源自本能的、对未知与危险的巨大恐惧,让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爹……” 林云霁声音发干,想要说什么。
“嘘!” 林文轩猛地抬手制止,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侧耳倾听,全身肌肉紧绷。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侧厢门口挪去。银针的尖端,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林云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也屏住呼吸,紧紧跟在父亲身后,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他能感觉到,胸前的“月华”古玉,此刻正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润而又充满警觉的光芒,紧贴着他的皮肤,传递来一种奇异的、安抚与警戒并存的感觉。眉心朱砂,也传来一阵阵灼热,但这次的灼热,并非刺痛,而是一种……共鸣,一种仿佛感应到了同源力量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在林文轩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门内传出。
那扇紧闭的、数日来从未有人开启的侧厢木门,从内部,被……缓缓地,推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从门内倾泻而出!
那不是气味,而是一种“感觉”。是冰冷,是死寂,是腐朽,是仿佛在九幽最深处浸泡了亿万年的、凝而不散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是混乱,是狂暴,是无数种截然不同、相互冲突、相互吞噬的恐怖力量,被强行压制、禁锢、糅合在一起后,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充满毁灭与不祥的、扭曲的“力场”!是历经了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绝望、挣扎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与……一种近乎虚无的、对一切存在的漠然!
在这气息的核心,更有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无比纯粹、无比……“熟悉”的波动,如同暗夜中最遥远的星辰,明明灭灭,顽强地闪烁着——那是与林云霁之间,那道灵魂羁绊的波动!只是此刻,这波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强烈!强烈到,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紧紧绷在他的灵魂深处,另一端,就系在那门后的黑暗之中!
“退后!” 林文轩瞳孔骤缩,低喝一声,一把将儿子拉到自己身后,手中银针横在胸前,目光死死盯着那缓缓洞开的、门缝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那是面对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绝对危险的本能反应!
林云霁被父亲护在身后,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紧紧攥着胸前的“月华”古玉,那温润的光芒透过指缝,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他死死盯着那门缝,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好奇、与一种近乎宿命感的悸动,冲击着他的心神。
门,被推开了一尺来宽,便停了下来。
月光斜斜地从洞开的门缝中照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切割着门内深沉的黑暗。光带边缘,一只脚,缓缓地,踏了出来。
那是一只……怎样的脚?
瘦骨嶙峋,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灰败的青白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痕,以及更深层的、如同瓷器冰裂纹般的、细密的黑色纹路。脚踝处骨骼突出,仿佛随时会刺破皮肤。指甲是深黑色,边缘带着不祥的、仿佛被烧焦般的痕迹。这只脚,就这样赤着,无声无息地,踩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踩在了月光之中。
然后,是另一只脚。
接着,是支撑着门框的、同样枯瘦、布满了诡异裂痕与黑色纹路、微微颤抖着的手臂。
一个身影,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门内的黑暗中,挪了出来。
月光终于照亮了来人的全貌。
是那个“乞丐”。
依旧是那身林家仆役的、过于宽大的旧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越发显得那身躯的枯槁与嶙峋。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脖颈,都布满了同样的、令人心悸的、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的、青白色皮肤与暗红裂痕、黑色纹路。长发枯槁如深秋的荒草,胡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几缕发丝滑落,露出高耸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颧骨,以及……那深陷的眼窝。
他低垂着头,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僵硬、仿佛每一处关节都已锈死的姿势,微微佝偻着,站在那里。没有呼吸的声音,没有心跳的声音,甚至连体温似乎都没有,只有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死寂、混乱、恐怖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后院。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从古墓中爬出的、被岁月与苦难侵蚀了千万年的石像。又像是一道凝固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无声的叹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月光惨白,照在那张隐藏在乱发之后、看不清面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不祥的阴影。
林文轩握针的手,指节发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他行医半生,见过无数生死,见过各种奇症怪疾,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非人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亡与不祥的气息!这绝不是“人”!这甚至不是“活物”!这是一个……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行走的、禁忌!
他想拉着儿子立刻逃离,想大声呼救,想用银针刺向这个怪物……但他的身体,如同被冻僵了一般,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威压,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锁住了他,让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那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的、碾压性的差距!在这股气息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对方只需一个念头,甚至无需动手,便能将他碾为齑粉!
“云霁……走……” 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试图提醒身后的儿子。但他发现,连声音都在这股威压下,变得细若蚊蚋,难以传出。
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林云霁,此刻的反应,却与父亲截然不同。
在那身影踏出门缝、完全暴露在月光下的刹那,林云霁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胸口处的“月华”古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清凉如水的月白色光华,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隔绝了大部分那恐怖的威压。眉心那点朱砂痣,更是滚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金红色的光芒透体而出,与“月华”古玉的光芒交相辉映,形成一层薄薄的、却异常坚韧的光晕,护住了他的心神。
但真正让他心神剧震、几乎要停止呼吸的,不是那恐怖的气息,也不是那诡异的躯体,而是……那双眼睛。
那双,缓缓抬起的,隐藏在枯槁乱发之后的,眼睛。
月光下,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深陷、死寂、空洞的模样。此刻,它们……睁开了。
眼眶深陷,眼窝周围是浓重的、仿佛永远不会消散的、深紫色的阴影。瞳孔……是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沉的、几乎不透光的、浓郁到化不开的暗红。但那暗红深处,却不再是之前惊鸿一瞥时的疯狂、暴戾、毁灭。而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到了极点的、混合了无边疲惫、无边痛楚、无边死寂、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烬中,最后一点火星的……清醒。
这双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向了他。
不,是穿过了挡在前面的林文轩,径直地,落在了林云霁的脸上。
没有情绪,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焦距。但林云霁却觉得,自己被这目光锁定的瞬间,灵魂都被冻结、被穿透、被看穿!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思绪,在这目光下,都无所遁形!那目光中蕴含的,是跨越了无法想象的漫长时光,经历了无法言喻的苦痛挣扎,沉淀了无边孤寂与绝望的……沉重。沉重到,让仅仅是与之对视,都感觉灵魂不堪重负,仿佛要被那目光中蕴含的岁月与苦痛,彻底压垮、湮灭。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沉重、死寂、与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下,林云霁却奇异地,没有感觉到“恶意”。
是的,没有恶意。没有杀意,没有暴虐,没有怨恨,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漠然。一种对自身、对世界、对一切存在的、近乎虚无的漠然。仿佛一具行走的尸体,一尊被岁月磨灭了所有情感的石像。那目光,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一种……本能,一种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即便意识涣散、身躯腐朽、也依旧存在的、对某个特定“存在”的、最后的、唯一的、近乎执念的……确认。
他在“看”着自己。确认着,眼前这个少年,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他要守护的、他焚魂千里、历经无尽劫难也要来到身边的……那个“人”。
时间,在死寂的月光下,仿佛被拉长到了极致,又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
林文轩僵立原地,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握着银针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那股锁定自己的、恐怖的威压,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他身后的儿子!这让他更加恐惧,也更加绝望。
林云霁则在那双暗红眼眸的注视下,心跳如擂鼓,呼吸急促,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又瞬间冻结。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被动地,迎上那双眼睛,感受着那目光中蕴含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沉重、死寂、与……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真实不虚的、熟悉的、让他灵魂深处微微悸动的……“确认”。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
那“乞丐”……或者说,夜烬,那双暗红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眸,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然后,他动了。
不是行走,也不是移动。更像是……一具生锈的、失去控制的傀儡,被无形的丝线强行牵扯着,向前……“挪”了一小步。
“咔嚓……咔嚓……”
细碎、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摩擦、又仿佛朽木断裂的声音,从他身体内部传来。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这种令人心悸的声音,仿佛这具躯壳随时都会在下一个动作中彻底散架、崩碎。
他挪动的方向,是林云霁。
林文轩肝胆俱裂,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但他身体依旧被那无形的威压死死禁锢,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怪物”,一步,又一步,缓慢、僵硬、却无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儿子,“挪”去。
三步,两步,一步。
夜烬,停在了林云霁的面前,距离不足一尺。
那股冰冷、死寂、混乱、恐怖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扑面而来,将林云霁完全笼罩。他胸前的“月华”古玉光芒大盛,眉心朱砂痣也滚烫得灼人,两股光芒交织,形成一道薄薄的光晕,将他护在其中,抵抗着那恐怖的威压。但他依旧能感觉到,那气息如同最锋利的冰锥,透过光晕的缝隙,刺入他的骨髓,冻结他的血液,让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连思维都仿佛要被冻结。
夜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枯槁的、布满了暗红裂痕与黑色纹路的手。
动作僵硬、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手,如同从坟墓中伸出的、属于干尸的爪子,指甲漆黑,皮肤干瘪,布满了死亡的气息。
林文轩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嘶鸣。
而林云霁,却在那只手抬起的瞬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恐惧依旧存在,寒意依旧刺骨,但在那双暗红眼眸的注视下,在那目光深处,他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真实不虚的、并非指向他的、杀意或恶意。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
那只手,悬停在了半空,距离林云霁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与痛苦。指尖,凝聚着一点微弱、却凝实不散、如同凝结血液的、暗红色的光芒,光芒中,隐隐有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哀嚎与诅咒纠缠的黑色丝线,在无声地流转、湮灭、再生。
那是业力。是夜烬强行压制、束缚、却依旧无法彻底内敛的、磅礴到恐怖的、源自无尽杀戮与罪孽的、漆黑如墨的业力!仅仅是泄露出的这一丝,就足以让寻常修士心魔丛生、道基崩毁,让凡俗生灵瞬间被侵蚀、化为脓血!
夜烬那双暗红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林云霁,更确切地说,是盯着林云霁眉心的那点朱砂痣,以及他胸前、在衣襟下微微发光、与眉心朱砂相互呼应的“月华”古玉。
他的目光,依旧死寂、漠然,没有任何波澜。但那悬停的、凝聚着恐怖业力的指尖,却在极其轻微地、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着。那颤抖,不是因为无力,而是因为……他在竭尽全力地、压制、控制、收敛着那指尖凝聚的、足以瞬间摧毁眼前这具凡躯、甚至污染其神魂的、毁灭性力量。
他在控制。在压制。在不惜一切代价地,压制着自己体内那狂暴、混乱、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不让其泄露出一丝一毫,伤害到近在咫尺的少年。
这压制,显然对他而言,是难以想象的负担。他枯槁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皮肤下那些暗红的裂痕与黑色的纹路,仿佛活物般蠕动、加深,似乎随时会崩裂开,释放出其中封印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但他依旧死死地压制着,控制着,那暗红的眼眸,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林云霁,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那悬停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动了。
不是落下,不是触碰。
而是,轻轻一颤。
指尖凝聚的那一点暗红光芒,倏然消散。连同那缠绕的黑色业力丝线,也一同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枯槁的、颤抖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了下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然后,夜烬那僵硬、佝偻的身体,晃了一下。
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随即,他整个人,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腐朽的枯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的撞击声。夜烬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溅起细微的尘埃。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依旧睁着,望着头顶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狭窄的、布满星光的夜空。暗红的眼眸,空洞,死寂,漠然,倒映着几点疏星的微光。
那令人窒息的、恐怖到极点的威压,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院恢复了寂静。月光依旧惨白,夜风依旧微凉。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林文轩僵直的身体,猛地一松,踉跄着,几乎瘫倒在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具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具真正尸体的枯槁身影,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无法理解的茫然。
而林云霁,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胸前的“月华”古玉,光芒渐渐收敛。眉心朱砂痣的灼热,也缓缓平复。他低下头,看着躺在地上,距离自己不过三步之遥的、那个“人”。
那张脸,依旧隐藏在枯槁的乱发之后,只有那双暗红的、睁着的、倒映着星光的眼眸,在月下,空洞地望着夜空。那双眼睛,没有了之前的疯狂,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确认的“光芒”,只剩下无边的、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一切光芒都吞噬的、死寂的黑暗。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僵硬的、充满压抑的“移动”,那竭尽全力的、压制着毁灭力量的“抬手”,那最后的、望向他的、确认的“凝视”……都只是错觉,只是一场过于真实、过于恐怖的噩梦。
但林云霁知道,不是错觉。
他缓缓地、抬起手,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胸腔。但更深处,灵魂深处,那道与地上这“人”相连的、无形的羁绊,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强烈。他能感觉到,那羁绊的另一端,是一片冰冷、死寂、破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执念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那黑暗的核心,那一点微弱的、暗红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属于“夜烬”的意识火焰,并未熄灭,却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苏醒”与“压制”后,陷入了更深、更沉、更难以触及的……“沉寂”。
“他……醒了?” 林文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置信与后怕。
林云霁没有回答。他依旧低头看着地上那个“人”,看着那双倒映着星光的、死寂的暗红眼眸。许久,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探向对方的鼻息。
冰冷,微弱,但……确实存在。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干裂的嘴唇。他犹豫了一下,又缓缓上移,轻轻覆上那双睁着的、空洞的眼睛,想要为其合上。
触手冰凉,眼睑僵硬。他没有强行合拢,只是轻轻抚过,感受着那皮肤下,几乎不存在的温度。
然后,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看向惊魂未定的父亲,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讶异:“他……刚才,好像想确认什么。”
林文轩张了张嘴,想说“确认什么?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然后杀了你吗?”,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刚才那恐怖的气息,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那足以毁灭一切的、被强行压制的力量……都告诉他,如果那个“东西”想,他们父子早已死了无数次。可偏偏,最后,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倒下了。
“他……到底是什么?” 林文轩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林云霁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双空洞的、倒映着星光的暗红眼眸,低声道:“不知道。但至少……他现在,不会再动了。”
是的,不会再动了。那双眼睛,虽然睁着,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空洞的死寂。那具躯体,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却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再无半点“活”的气息。刚才那短暂的、恐怖的、充满了压抑与挣扎的“苏醒”,仿佛耗尽了这具躯壳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将他重新打入了更深、更沉的、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永恒的“死寂”。
林云霁弯下腰,伸出手,扶住父亲颤抖的手臂,低声道:“爹,先回屋吧。这里……我来处理。”
林文轩看着儿子平静中带着一丝复杂神色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诡异的“尸体”,最终,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无力、茫然、与深深的忧虑。他点了点头,在儿子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了正房。
林云霁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夜风拂过,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带星光的暗红眼眸,然后,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具冰冷、僵硬、沉重得超乎想象的躯体,一点一点,拖回了侧厢,拖回了那张草席之上。
关上门的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躺在草席上、睁着双眼、如同真正尸体般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知道,从今夜起,一切都不同了。那双睁开的、暗红的、死寂的眼眸,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冰冷的烙印,一个无法逃避的、宿命的开端。
余烬已燃,死寂将破。
这漫长而未知的夜,才刚刚开始。来阵阵寒意。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双空洞的、倒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