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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无声之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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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枯躯微澜
自那一夜“月华”古玉异动,林云霁被迫“滋养”了侧厢中那具“活尸”之后,回春堂的后院,陷入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诡谲的沉默。
林文轩依旧每日三次,风雨无阻地踏入侧厢。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乞丐”冰冷僵硬的牙关,将温热的参汤米浆,用银制细管,缓缓注入其喉咙深处。动作极轻,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易碎无比的琉璃器。每一次,他的手指触碰到那枯槁、冰凉、毫无弹性的皮肤,都忍不住心头一凛,仿佛触摸的不是活物,而是深埋地下多年的棺木。
但今日,当银管尖端触及那冰冷的口腔时,林文轩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常年行医,对肌体变化,尤其是这种生死之间的微妙状态,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这几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手下这具躯体的“触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不同。依旧是冰冷,依旧是僵硬,依旧是死寂。但那冰冷,不再是之前那种深入骨髓、仿佛能冻僵灵魂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死气沉沉,而更像是某种……内敛的、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深沉的寒意。那僵硬,也不再是纯粹的尸僵,而更像是一种极度虚弱、极度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生机、陷入最深沉的、自我保护般的“休眠”状态。甚至,在他注入汤水时,那喉结,似乎会极其轻微地、本能地滑动一下,幅度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沉睡的身体,在无意识中,仍在执行着“吞咽”这一最原始的生命指令。
脉搏,依旧是若有若无,沉滞如死水。但那“死水”的最深处,林文轩今日凝神细探时,竟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缓慢、却……无比坚韧的、如同千年寒铁般的“搏动”。那不是心跳,更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属于生命本源的力量,在极其缓慢地、顽强地复苏、流转、试图修复这具早已千疮百孔、近乎朽坏的躯壳。
还有,这“乞丐”身上那股萦绕不散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了腐朽、死寂、邪异的气息,似乎也……淡了。并非消失,而是被某种更内敛、更深沉的东西掩盖、或者说,中和、压制了下去。那感觉,就像是……一潭散发着恶臭的死水,水面结了一层薄冰,臭味被封在了下面,但你知道,那冰层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蕴含剧毒的黑暗。
这一切的变化,都太细微,太难以捉摸了。若非林文轩日复一日、心神俱疲地守在这里,若非他医术精湛、心细如发,几乎无法察觉。甚至,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是日夜忧思、心神消耗过大导致的幻觉。
然而,此刻,他放下汤碗,取出银针,再次谨慎地刺入对方手腕的寸关尺三脉。银针入肉,如刺败革,依旧感受不到丝毫气血运行该有的、充满活力的“弹跳”与“圆润”,只有一片沉寂。但就在他凝神细察,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内息探入银针,沿着经脉缓缓内探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轻微到仿佛只是银针自身颤动发出的嗡鸣,在林文轩的心神深处响起。不,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仿佛触碰到了沉睡的、古老的、冰冷的、却蕴含着某种恐怖力量的、庞然大物的、最外层鳞片的“触感”。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却足以让他全身汗毛倒竖,背脊瞬间爬满一层细密的冷汗!
“嗬……” 榻上,那一直如同泥塑木雕、毫无反应的“乞丐”,喉间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嘶哑、仿佛从破损的风箱中挤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微弱气音!紧接着,他那深陷、紧闭的眼窝处,覆盖着眼睑的皮肤,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幅度小到仿佛只是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却真实不虚地发生了!
林文轩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收回手,连退三步,撞在身后的药架上,发出一声轻响。他脸色煞白,瞳孔紧缩,心脏狂跳,死死盯着草席上那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一切都只是幻觉的身影。
不是错觉!绝对不是!
刚才那一声气音,那一下眼睑的抽搐,那一声银针触及“深处”的嗡鸣……都告诉他,这“乞丐”……不,这“东西”,体内有“动静”!他不再是完全的、纯粹的“活死人”!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具腐朽的、死寂的躯壳最深处,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苏醒”!
是那夜的异象?是儿子那神秘的古玉和朱砂痣?还是这“乞丐”自身,终究没有彻底死去,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下,开始了“复苏”?
林文轩不敢想,也无法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想起前夜儿子突然昏厥、七窍流血、眉心朱砂痣与胸口古玉同时发光的诡异景象,想起那夜侧厢内冲天而起的、令人灵魂战栗的、金、黑、白三色交织的光芒与恐怖的威压……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作为一个凡俗郎中的认知范畴,指向了一个他不愿、也不敢去触碰的、神秘、未知、可能极度危险的领域。
“此人……绝不能留!”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林文轩心底响起,带着恐惧,带着决绝。无论此人是谁,无论他曾经是什么,他现在都是一具充满了不祥、诡异、随时可能爆发出可怕力量的、行走的、活着的“祸端”!留他在此,就是对回春堂、对妻子、尤其是对云霁最大的威胁!昨夜那“滋养”般的异象,今日这细微的变化,无不说明,这“祸端”正在恢复!他不能等到这“祸端”完全苏醒,带来无法预料的灾祸!
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包他亲自调配的、无色无味、能让人在睡梦中悄无声息“离去”的、名为“安神散”的剧毒之药。这是他从祖上流传的、一本早已被列为禁忌的、关于处理某些不治之症、绝症晚期、为减轻病人痛苦而行的“安乐”之法的古籍中,学来的配方。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这药,用在一个来历不明、生死不明、甚至可能非人的“人”身上。
“文轩,云霁的药煎好了,你……” 妻子沈氏的声音,带着担忧,在门口响起。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站在门边,看到丈夫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了?是不是……那个人……” 她的目光惊恐地投向草席。
林文轩猛地回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松开按在腰间的手,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没事,刚才有些头晕,许是累了。药给我吧,你去看看云霁,让他按时喝了,好好休息,这几日还是少让他靠近这里。”
沈氏将信将疑,但还是将药碗递了过去,担忧地看了一眼草席上那具“活尸”,又看了看丈夫憔悴的脸色,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侧厢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映在墙壁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文轩端着那碗温热的汤药,看着儿子苍白却日渐红润的脸,又缓缓转身,看向草席上那具依旧无声无息、却已然在他心中种下最深恐惧与忌惮的躯壳。
杀了他。现在,立刻。趁他还未完全“苏醒”,用这碗“安神散”,了结这一切。让这个诡异的、不祥的、随时可能毁灭他一切的“祸端”,彻底、安静地、永远地“睡”去。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缓缓摸向腰间那包冰冷的药粉。
二、无声抉择
林文轩的手指,触到了腰间那个冰冷、坚硬的小纸包。纸包里,是研磨得极细的白色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详的、惨淡的光泽。只要一小撮,混入这碗温热的汤药,灌入那枯槁的喉咙,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恐惧、不安、未知的威胁,都将随着这具躯壳的彻底冰冷,烟消云散。
他行医二十余载,自问对得起“悬壶济世、医者仁心”这八个字。他救治过濒死的乞丐,接济过无依的孤寡,从未因贫富贵贱、老幼妍媸而有所区别。他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哪怕是对待一只蝼蚁,他也从未起过杀心。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真的还是“人”吗?那夜的异象,那非人的气息,那体内蕴含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力量,那正在“苏醒”的、不可名状的、充满不祥的“东西”……这早已超出了“人”的范畴,甚至超越了“妖邪”的定义。这更像是一个……行走的、活着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带来无边灾祸的“禁忌”!
云霁。想到儿子,林文轩的心,骤然绞痛。云霁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和妻子全部的寄托与希望。这孩子自幼聪慧仁善,心地纯良,是林家未来的希望。可自从救回这个“乞丐”,自从那夜之后,云霁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心事重重,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困惑。他眉心那点朱砂痣,似乎比以前更加鲜红妖异,那枚贴身古玉,也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昨夜那诡异的、仿佛“滋养”的异象,更是让林文轩心惊胆战。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个“祸端”彻底苏醒,会对云霁,对他们这个家,带来怎样的灾难!
杀了他,是为了救儿子,是为了救这个家,是为了……阻止一个可能危害更多人的、未知的恐怖存在。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足够说服自己。医者杀人,是逆天而行,是自毁道心。但……当杀一人可救百人、救千人、乃至阻止更大的灾祸时,杀,或许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仁”,是“大义灭亲”,是“舍小取大”。
林文轩的手,握紧了那个纸包,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传来刺痛。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让他的表情显得扭曲而挣扎。
他端着药碗,一步一步,缓慢地,沉重地,朝着那草席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刀尖上,踩在自己的良心上。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张枯槁、死寂、此刻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诡异“生机”的脸上。
越来越近。三步,两步,一步。
他站在了草席边。居高临下,看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对方深陷的眼窝,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穴,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那微微抽搐过一次的眼睑,此刻平静地闭合着,如同两块冰冷的、覆盖在深渊之上的石板。
只要伸出手,撬开牙关,将药粉混入汤药,灌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林文轩的右手颤抖着,缓缓抬起,伸向腰间的纸包。左手,稳稳端着那碗汤药。药碗边缘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指尖,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就在这时——
草席上,那“乞丐”枯瘦的、一直僵直放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不是抽搐,不是痉挛。是动。无名指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向内侧弯曲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某种无意识的、神经末梢的跳动。
这个细微到极点的动作,却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文轩的心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手猛地一颤,药碗里的汤汁险些泼洒出来。
他……在动?他有意识?还是说……这只是躯壳最后的、无意识的反应?
林文轩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滑过鬓角,滴在衣襟上。他死死盯着那只枯槁的手,盯着那根刚刚动了一下的手指,仿佛要将其看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和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那根手指,再也没有动过。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错觉。
但林文轩知道,不是错觉。这具躯壳,真的在“苏醒”,哪怕只是最微末、最本能的一丝反应。
杀了他。现在,趁他还没完全恢复,还无法反抗。这是最后的机会!林文轩的理智在疯狂呐喊,恐惧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的手,再次伸向腰间的纸包,这一次,更加用力,更加坚定。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冰冷的纸包时——
“爹。”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文轩浑身剧震,如同被雷电劈中,猛地转头。
林云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侧厢的门口。他穿着月白色的中衣,外罩一件单薄的青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淡的了然。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父亲,落在草席上那个枯槁的身影上,然后,缓缓抬起,看向父亲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以及手中那碗温热的汤药。
“云霁!你……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林文轩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与心虚,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试图挡住儿子的视线,挡住自己那只握着纸包、悬在腰间的手。
“我睡不着。” 林云霁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林文轩耳中。他缓缓走进来,脚步很轻,很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心里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过来看看。”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草席上,落在“乞丐”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指上,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看父亲,只是低声问:“爹,他……怎么样了?”
林文轩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还是老样子”,想说“你快回去休息”,想说“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在儿子那清澈、平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所有挣扎,所有恐惧,都无所遁形。
“爹,” 林云霁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力量,“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这个人……很危险,很古怪。甚至,他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林文轩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儿子。他没想到,云霁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来。
“那夜的事情,我记得。” 林云霁缓缓走到父亲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草席上的人,“我记得那种……仿佛要被撕裂、被吞噬的感觉。也记得,最后关头,是这枚玉,和他……”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月华”古玉静静贴着肌肤,“……护住了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斩不断,也避不开。”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父亲,眼神中带着恳求,也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爹,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保护娘,保护回春堂。你想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消除这个隐患。我都明白。”
“但是,爹,” 林云霁的声音压得更低,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林文轩的心上,“您常说,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有违本心。他虽然……很古怪,很可怕,但他现在,只是一个濒死的人,一个倒在我们回春堂门外、被我们捡回来的人。我们没有权利,在他毫无反抗之力、尚未对我们造成任何实质伤害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去剥夺他最后……或许存在的,一丝生机。”
“况且,” 林云霁的目光重新落回“乞丐”身上,眼神变得有些幽深,“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出现在这里,我与他之间这种奇异的联系,还有这枚玉,我眉心的印记……这一切,或许都是注定。逃避,或者用杀戮来斩断,也许只会带来更大的、我们无法预料的后果。我们救了他,是缘,是孽,是福,是祸,现在断言,为时过早。”
“爹,相信孩儿一次,也相信……天意一次。” 林云霁伸出手,轻轻按在父亲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手上,传递过去一丝温暖与力量,“给他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自己一个……看清楚、弄明白的机会。至少,等他醒来,问个明白。如果……如果他真的会带来灾祸,到那时,我们再想办法应对,也不迟。但至少,让我们问心无愧,让我们对得起‘医者’这两个字。”
林文轩呆呆地看着儿子。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温文尔雅、甚至有些柔弱的少年,此刻站在那里,眼神坚定,语气沉稳,身上散发出一种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无比心安的、如同山岳般沉静的力量。那话语中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被恐惧蒙蔽了理智。如今被儿子点破,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刚才,差一点就违背了行医一生的信条,差一点就……踏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
是啊,如果今日,他为了所谓的“安全”,用毒药杀了这个毫无反抗之力、只是“可能”带来危险的人,那他还是林文轩吗?还是那个秉持“悬壶济世、一视同仁”祖训的林家传人吗?他将来,又如何面对儿子,面对自己?
“当啷”一声轻响。
林文轩的手一松,那包白色的“安神散”,从他腰间滑落,掉在了地上。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罢了……罢了……” 他喃喃道,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与释然,“你说得对,云霁。是爹……魔怔了。医者,终究是医者。见死不救,已是失德,若再行不义……这双手,这心,也就彻底脏了。”
他弯下腰,捡起那包药粉,看也没看,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手一扬,白色的粉末在夜风中簌簌飘散,瞬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转身看向儿子,眼中充满了愧疚、后怕,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是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林家的祖训。此事,就依你。但你要答应爹,无论如何,要小心,要保护好自己。此人……绝非善类,一旦有变,立刻远离,万不可逞强。”
“孩儿明白,谢谢爹。” 林云霁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他走到草席边,蹲下身,看着那张枯槁、死寂的脸庞,伸出手,轻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微弱,冰冷,但确实存在。他又摸了摸对方的手腕,触手冰凉僵硬,脉搏依旧沉滞如死水,但林文轩感知到的那一丝微弱的、坚韧的搏动,他却感觉不到。他毕竟修为尚浅,对生命气息的感知,远不如父亲敏锐。
但就在他指尖即将离开对方手腕的刹那——
草席上,“乞丐”那只刚刚动过一下的手指,又极其轻微地,再次动了一下。这一次,不仅仅是弯曲,而是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向上抬了抬,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最后的挣扎。
林云霁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指尖传来的、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冰凉的、带着粗糙纹理的触感。
他猛地抬头,看向“乞丐”的脸。
深陷的眼窝,依旧紧闭。枯槁的面容,依旧死寂。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他的幻觉。
但林云霁知道,不是幻觉。他体内的“月华”古玉,在他触碰到对方手腕的瞬间,似乎……微微温热了一丝。而他与对方之间,那根无形的灵魂丝线,也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他收回手,缓缓站起身,看向父亲。林文轩也正看着他,父子二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凝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 林文轩声音干涩。
“我知道。” 林云霁打断父亲,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他在……醒来。很慢,很艰难,但确实,在醒来。”
他低头,再次看向草席上那具仿佛永远也不会醒来的躯壳,低声道:“爹,从今日起,由我来照顾他吧。”
“什么?不行!” 林文轩断然拒绝,眼中满是担忧,“此人太过诡异,你……”
“正因为他诡异,才更需要我来。” 林云霁抬头,看着父亲,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与他的联系,您也看到了。或许,只有我,才能真正‘接近’他,才能真正明白,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是谁。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这一切,因我而起。那枚玉,这印记,还有那夜的异象……都与我有关。我躲不开,也……不想再躲了。我必须面对,必须弄清楚。爹,请您……相信我一次。”
林文轩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与亡妻极为相似、此刻却闪烁着前所未有光芒的眼睛,看着他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执着,心中五味杂陈。有担忧,有不舍,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混合着骄傲与心酸的释然。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必须面对的因果。他能做的,或许只有……在背后,默默支持,默默守护。
良久,林文轩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沙哑:“好。爹……信你。但你要答应爹,有任何异常,任何不适,立刻告诉爹,绝不可逞强!”
“孩儿答应您。” 林云霁郑重地点头。
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也映在草席上那具枯槁的躯壳上。今夜,一个无声的抉择,悄然改变了许多。杀机,在最后关头,化为了守护。而一场更加漫长、更加莫测、交织着宿命、秘密与复苏的旅程,也在这间弥漫着药香与死寂的侧厢中,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草席上,枯槁手指的微微一动,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他,即将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