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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檐下寒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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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雨夜
子夜刚过,临江城的天空,便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白日里那丝和煦的秋意荡然无存,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堆积,将月色星光彻底吞噬。空气闷得厉害,没有一丝风,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沉沉地笼罩着这座水乡小城。
起初,是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突兀。紧接着,雨点骤然密集,连成了线,又迅速织成了幕。狂风不知从何处卷来,挟着冰冷的雨滴,狠狠抽打着房顶、门窗、街道,发出尖锐的呼啸。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毫无征兆地降临,其势汹汹,仿佛要将整座城池彻底浇透、淹没。
回春堂后院,林云霁被风雨声惊醒。
他向来浅眠,尤其自前些日子那场诡异的遭遇后,心中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不安,睡眠更是难以沉酣。他披衣起身,点亮床头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急促摇曳的窗纸上跳跃,窗外风雨如晦,天地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狂风撞击门窗的呜咽。
不知怎的,他心口微微有些发闷,仿佛有什么事悬着。白日里,他去临江书院借阅了几本关于古玉、神异志怪类的杂书,试图寻找关于那方“月华”古玉的线索,却一无所获。那枚玉,此刻正被他贴身藏在胸前衣襟内,隔着薄薄一层里衣,传来温润的、令人心安的凉意。眉心那点朱砂痣,也安静如常。
可这突如其来的心悸,却来得莫名。
他起身踱到窗前,想推开一条缝看看外面,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便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急晃。他连忙关上窗,那点不安却在心头萦绕不去。
犹豫片刻,他取过挂在墙角的油纸伞,又拿起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决定去前堂药柜取些安神定志的药材,回来给自己配一副安神茶。或许,只是天气骤变,心神受了惊扰。
提着灯笼,撑开伞,林云霁踏入雨幕。雨比他想象中更大,雨点打在伞面上,密集得如同擂鼓。狂风从四面八方撕扯着,雨伞几乎要脱手而去。他费力地稳住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被雨水打湿、在灯笼光晕下反射着湿冷光芒的石子小径,来到前堂。
取了药材,正欲回返,目光无意间扫过虚掩的前堂大门。风雨从门缝中挤进来,将门边一块地砖打得透湿。他心头那丝莫名的不安,忽然变得强烈起来。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闩。
狂风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扑面而来,几乎将他手中的灯笼吹熄。他眯起眼,朝门外望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密集的雨线在昏黄的灯光中划出无数斜线,汇成一片混沌的水世界。雨水在街道上积起水洼,又被风吹皱,倒映着天上浓得化不开的乌云。
似乎……并没什么异常。
林云霁暗叹自己多疑,正欲关门,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了一个身影——
就在回春堂大门左侧,屋檐向外延伸出不足三尺宽的阴影下,紧贴着墙壁,蜷缩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乞丐。一个极其……狼狈、凄惨的乞丐。
身上那件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的破布,早已被雨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嶙峋的骨形。头发乱草般纠缠在一起,贴在青灰色的、颧骨高耸的脸上,看不清面容。他蜷缩着,双臂紧紧抱着膝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僵硬的姿势,缩在墙角与墙根的狭小缝隙里,试图躲避那无孔不入的、斜刮进来的风雨。但显然徒劳,冰冷的雨水依旧不断泼洒在他身上,顺着褢衣往下流淌,在他身下积成一小片污浊的水渍。
他仿佛完全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那几乎微不可察的、极其缓慢的起伏,林云霁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林云霁。是怜悯?是惊骇?还是医者天性中对生命垂危的恻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半只脚踏出了门槛,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鞋面。
“云霁?这么晚了,外面风雨大,你站门口作甚?”一个温和中带着关切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林文轩。他今日出诊去邻县,回来得晚,刚歇下不久便被风雨声和儿子的动静惊动,出来查看。
“爹,你看……”林云霁回过神,侧身让开,指了指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
林文轩提着灯笼上前一步,目光落在那乞丐身上,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他是行医多年的郎中,一眼便看出,这人气息奄奄,生机将绝,更有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污秽、腐败、与某种……难以形容的阴寒死气,扑面而来。这不仅仅是疾病,更像是一种……油尽灯枯、天人五衰的迹象,而且似乎还染了严重的恶疾。
“雨夜风寒,此人倒在我们回春堂门外,也是缘分。”林文轩沉默片刻,缓缓道,语气凝重,“只是……观其气色,怕是病入膏肓,非药石可医。且他身上……似乎不洁。”
他话中之意明显。此人来历不明,病势沉重,身上更有不祥之气,贸然收留,恐有不测,甚至可能将疫病带回医馆。医者仁心,但也要为家人、为医馆考虑。
林云霁的目光,却依旧落在那乞丐身上。或许是风雨中那孤苦伶仃、瑟瑟发抖的身影触动了他,或许是那微弱到近乎消失的起伏牵动了他医者的本能,又或许是……心底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悸动。
他看到了那乞丐垂落在污水中的、枯瘦如柴的手。那手指关节扭曲,指甲发黑,皮肤是死人才有的青灰色。但就在那手背上,他隐约看到一块暗红色的、形状奇特的疤痕,在雨水冲刷下,露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不知为何,那块疤痕,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爹,”林云霁转过头,看着父亲,眼神清澈而坚定,“医者父母心。他倒在我们回春堂门外,便是缘分。无论能否救活,见死不救,有违我林家行医的祖训。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雨夜寒重,若任他留在此处,只怕熬不过今晚。哪怕……只是给他一个避雨的地方,一碗热汤,也是好的。”
林文轩看着儿子。少年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行医济世的初心。他心中暗叹,这孩子,心性纯良,却也固执。罢了,或许这便是天意。
“既如此,便依你。”林文轩点了点头,但神色依旧凝重,“只是需得小心。此人气息古怪,你我皆须谨慎。让他在前堂侧厢暂避,我与你同去,仔细看看。记住,莫要靠近,一切由我来。”
“是,爹。”林云霁应下,心中那丝悸动,却并未因父亲的应允而平复,反而愈发清晰。
父子二人撑伞来到檐下。浓烈的酸臭、腐败气息混杂着雨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林文轩屏住呼吸,蹲下身,伸出两指,小心地搭在那乞丐的手腕上。
触手冰凉,脉搏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且跳动紊乱、滞涩,仿佛随时会断绝。更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指尖隐隐传来,让林文轩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寻常病患!
他强压心中惊疑,又翻开乞丐的眼睑查看。眼白浑浊,布满血丝,瞳孔涣散无神。但就在那瞳孔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一闪而过的、诡异的暗红光芒,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此人……”林文轩收回手,眉头紧锁,看向儿子,缓缓摇头,“怕是……回天乏术了。而且,他这病……甚是蹊跷,似是邪祟侵体,又似是……天人五衰之相。”
林云霁的心,沉了一下。父亲医术精湛,他既如此说,只怕……他目光再次落在那乞丐脸上。雨水冲刷下,那脸上的污垢被冲开些许,露出底下青灰死寂的皮肤,以及……那深陷的眼窝,和高耸的颧骨。不知为何,看着这张脸,他心头那莫名的悸动,竟化作一丝细微的、尖锐的刺痛。
“爹,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他躺在雨里。”林云霁低声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林文轩看着儿子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持,又看了看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的乞丐,终究是叹了口气:“罢了。先抬进去吧。阿福!阿贵!”
他叫醒了前堂值守的两个学徒伙计。两人睡眼惺忪地出来,见到墙角这形容可怖的乞丐,也是吓了一跳。但在林文轩的吩咐下,还是忍着那刺鼻的气味,用一张临时找来的、垫了草席的旧门板,小心翼翼地将那僵硬的、冰冷的身躯抬了起来。
就在身体被挪动的瞬间,那一直如同尸体般毫无反应的乞丐,喉中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嗬”声,眼皮似乎也颤动了一下。但那颤动太过微弱,几乎无人察觉。只有一直紧盯着他的林云霁,似乎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暗红眸光,与那眸光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是错觉吗?林云霁心头疑云更甚。
乞丐被抬进了前堂侧厢——那是平日里堆放杂物、偶尔安置急症病人的简陋房间。林文轩亲自指挥,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和旧褥子,又让阿福去灶间烧热水,阿贵去取干净的旧布和一套他自己的旧衣裳。
“云霁,你站远些。”林文轩沉声道,自己上前,准备粗略检查一下这乞丐身上的伤口或病灶。
然而,当他试图解开那乞丐身上湿透、粘连的褴褛衣衫时,却发现那衣衫似乎与皮肉粘在了一处,且触手之处,皮肤冰冷僵硬,毫无弹性,隐隐有溃烂流脓的迹象。更有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散发出来。
林文轩脸色一变,缩回了手。这不是寻常的伤病!这更像是……尸变的前兆?或者是某种极其恶毒的、腐蚀生机的奇毒?
“爹,怎么了?”林云霁站在门口,见状问道。
“没什么。”林文轩强作镇定,对阿福道,“热水来了吗?先给他擦把脸,换身干爽衣裳。我去配些驱寒解毒的汤药来,看看能否吊住一口气。”
他必须稳住儿子。此事太过蹊跷,这人身上透着邪性,绝不能让他靠近。他匆匆交代几句,便转身去了药房,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去请城中相熟的道观法师来看看。
阿福端着热水盆进来,捏着鼻子,用布巾沾了热水,想去擦拭那乞丐脸上的污垢。布巾刚触碰到那青灰色的皮肤,阿福的手就是一抖,仿佛摸到了一块冰冷的、浸了水的朽木。他心中发毛,草草擦了几下,便不敢再动,将布巾扔回盆里,对林云霁道:“少、少爷,这人……这人怕是不行了,身上都……都硬了。”
林云霁没说话,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昏黄的灯光下,那乞丐脸上的污迹被擦去些许,露出一张消瘦、死寂、毫无生气的脸。很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见过一丝模糊的影子。是错觉吗?还是那深陷的眼窝轮廓,让他想起了什么?
阿福和阿贵忍着不适,七手八脚将那身湿透的、散发着恶臭的破衣剥下(过程异常艰难,仿佛在剥一层树皮),胡乱给他套上了林文轩的旧衣。那乞丐任由摆布,毫无反应,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做完这一切,两个伙计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侧厢,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传染上不祥。
屋里只剩下林云霁,和那个躺在草席上、盖着薄被、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的乞丐。
风雨声被门窗阻隔在外,室内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那乞丐几乎听不见的、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林云霁的目光,落在那乞丐露在被子外的手上。那只枯瘦、青灰、指甲发黑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草席边。手背上,那块暗红色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形状……像是一朵被灼烧过的、残缺的花?又像是什么奇特的印记?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一小步。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那乞丐身上的诡异也历历在目。但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动与牵引,却如同丝线,拉着他靠近。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两步……最终,在距离草席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他能看清乞丐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药味、霉味、以及从乞丐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腐败与某种……冰冷气息的味道。
他的目光,从乞丐枯瘦的手,移到那深陷的眼窝,再到高耸的颧骨,干裂发紫的嘴唇……最后,定格在那紧闭的眼睑上。
忽然,那乞丐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云霁心头一跳,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浑浊,死寂,布满血丝,瞳孔涣散无光。但就在那瞳孔的最深处,一点暗红色的、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如同风中残烛的光芒,悄然亮起,静静地,映出了林云霁提着灯笼、略带惊疑的清俊面容。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云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蔓延全身。那眼神……太奇怪了。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茫然,也没有乞儿的卑微乞怜,更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情绪。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疲惫与死寂,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点微弱到极致、却执着到可怕的……什么东西。
是痛苦?是茫然?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不透。只觉得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更诡异的是,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他眉心那点朱砂痣,竟隐隐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而贴胸收藏的那枚“月华”古玉,也似乎轻轻颤动了一下,传递出一丝清凉之意。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林云霁心神恍惚、惊疑不定之际,那乞丐的眼皮,又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仿佛刚才那一眼,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暗红的光芒,也随之隐没在眼睑之后。
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林云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风雨声依旧,室内灯火摇曳。他心中那莫名的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
这个人……到底是谁?
为何会倒在回春堂门外?
为何……会给他如此诡异而又难以言喻的感觉?
父亲说他病入膏肓,邪祟侵体。可那一眼……绝非凡人。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衣襟内,那枚微微发热的古玉。又抬手,轻轻碰了碰眉心那点温热的朱砂。
一切,似乎都从这个雨夜,这个倒在檐下的乞丐开始,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