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三千梦转

6、第 6 章

　　嗯?
　　我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陪在程无恙身边，从未见他与任何女子有过什么超出世俗尺度的来往啊。
　　他到底是爱上了谁?
　　难道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和某个马车擦肩而过时，对里面某个小姐惊鸿一瞥，一眼万年了?
　　我心里酸得像是倒了一整缸的醋，得知他可能爱上某个陌生女子，比知道他将在兄长撮合下迎娶王氏让我更难接受。

　　程无恙的长兄眼睛一亮，帮我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梦中人?不知是哪家小姐?”
　　程无恙笑了笑，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道：“不是哪家小姐。说起来兄长可能不信，约莫从六岁起，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拥着一个青衣女子，她似是看了话本，十分伤心难过，跟我说这对有情人好惨，明明相爱却对面不相识，生生错过，各自婚嫁后郁郁终生。梦里我就约莫如今这般年纪，宽慰她说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她。她说不信，非要给我做个记号，说罢就在我胳膊上咬了个牙印。”
　　说罢他将右边的袖子又捋了捋。“喏，就是在这个胳膊上。”
　　那里赫然是两个淡青色的小胎记。

　　我猛地愣住，记忆轰然袭来，将我带回当年那个小竹楼。
　　这个梦，分明是当初发生过的事。
　　当时，我看了一个有情人阴差阳错间错失彼此的话本，内心难过，就闹司空明，想教他哄哄我，后来突发奇想地在他右臂上咬了一口，只不过没有注入毒液罢了。
　　可凡入轮回者不是都要喝消除记忆的孟婆汤吗？程无恙竟还能记得那一幕?
　　心剧烈地鼓噪着，油然生出些不该起的希冀。

　　程兄凑近看了看，随即略无奈地笑着将程无恙的右臂轻轻打落，显然是不信。
　　“你就编故事骗我，拿我打趣吧，看这胎记的形状，哪像人能咬出来的?你不想娶妻也无事，何必编出个梦来寻兄长开心?”
　　程无恙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就知道兄长可能不信，待我画给你看。”

　　程无恙的画工不错我是知道的，《百草经》中的植株他画得栩栩如生。
　　只是我竟不知他画人也能画得这般传神，寥寥几笔便能让人物跃然纸上。
　　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画中女子是我无疑，正梳着我之前在竹楼时最喜欢的发髻，穿着他最爱看我穿的青色长裙。

　　程兄啧啧称奇：“想不到阿弟还有这般绘画才能，能画出如此绝色。也是，在她面前，王氏纵然清丽，终是差了点韵致。”
　　程无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许是在梦中相见太多回，我闭上眼都能想到她的一颦一笑。”
　　程兄难得见弟弟这般小儿女姿态，叹了口气，不再逼迫，只要走了画像，表示会让媒婆留意一下，看谁家的女子与画中女子一般容貌。
　　自是没有的，之后关于此事便再无回音了。

　　*

　　我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着一旁书架前正翻找医书的程无恙出神。
　　王氏终究没有和程无恙成婚，而是在两年前吹吹打打地嫁给了另一个秀才公子。二人也算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唯独不算佳偶天成。
　　柳氏、杨氏两位原本注定成为程无恙续弦的女子，也分别在近一年间许了人家。
　　我这才意识到，程无恙的命数是真的和命簿上所书有了很大不同。
　　我陷入恒久的喜悦中。
　　这是不是意味着，程无恙也能躲过“酒后遭马踏而亡，卒年二十五岁”的命数?
　　要知道，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很快就到二十五了。

　　“咚！”书本跌落的声音唤回我的思绪。
　　我循声望去，是程无恙不慎弄掉了书。
　　他捡起书，心疼地拍拍，又放回原处，继续翻找着。
　　“奇怪，《时疾要略》明明是在这一层啊，怎么不见了?”
　　我手撑着下巴，提醒道：“前日你半夜醒来，突然冲到书房，把这本书拿回房看了半天，如今书就在床边的桌子上。”
　　对于我的话，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兀自找着。
　　我眼睁睁看着他浪费了半炷香时间，最后才好似恍然大悟般，想起了这本书真正的位置，将书拿到了手中翻看。

　　我轻轻叹了口气。
　　程无恙记性很好的，不过近日有消息传来，说临郡沥阳县有几人被发现感染疫病，如今已然封城，里外不通。
　　那之后，程无恙就饮食坐卧无不想着疫病念念有词，有时候半夜醒来想到些什么，就立马拿纸笔记下来。一改因身体不好而养成的作息规律，每天为查医书看医案熬到很晚。
　　几天下来熬得整个人有些恍惚，记性也收到了些影响。

　　其实自程父程母亡于疫病那天起，程无恙就开始了针对疫病的漫长钻研。
　　读医书，与其余大夫交流，问病患，问三教九流，寻各种疑难杂症去治疗，广泛搜寻病人的护理经验……
　　平日里不显，但近十年间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三千多个日夜下来，程无恙积累了相当多的心得与体会。

　　对此，程无恙的兄长一直十分支持弟弟，常借行商之便为他搜罗其余地方的医书或药方。
　　我十分理解，毕竟程父程母就是亡于疫病，还是尸骨无存的惨烈下场。
　　程兄曾表示，多研究研究挺好，若是咱们这个小城真倒霉封了，起码能多撑一段时间，万一研究着研究着，就彻底攻克了呢?
　　程无恙笑着点点头，没说话。
　　当时我以为他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未雨绸缪而已。没想到他真正要做的事，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谓不疯狂。

　　得知因疫病起时封城不够及时，疫病已然蔓延至沥阳县周围的几个城池后，程无恙异常地沉默了好几天，最后在一日早膳结束后，跟兄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临郡的沥阳县和程家所在的县虽属不同郡，彼此相距却并不算远。若情况再得不到控制，兴许此地也将遭灭顶之灾。程无恙准备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主动去往沥阳县，去验证自己近十年以来的研究所得。
　　这个打算遭到了程无恙兄长的强烈反对。
　　“无恙，你是要我先失了父母，再失了幼弟吗?”
　　在好言劝说和威逼利诱都无果的情况下，程兄再度说出那句话，想要借此留下弟弟。

　　上一次这话将程无恙从高烧不退中解救了出来，而这次程无恙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长兄，像是要把对方深深印刻在脑海里一般。
　　“兄长，正是因为深知失去至亲太痛苦，我必须去。”他的眸子盛满了悲伤，却异常坚定。
　　程兄捂着脸痛哭失声。良久，他抬起头一抹眼泪，边走边下命令，调动起常年经商积累起的资源，开始为弟弟准备行囊。
　　程无恙也没拖延，留够济世堂要用的药材后，其余所需药材物资均着人清点装箱，预备着打一场最难打的仗。

　　*

　　我的心实在忐忑，坐立不安。
　　命簿上那句“卒年二十五岁”萦绕在脑海中，时刻折磨着我。
　　最终，我实在受不了了，十几年来第一次返回司命神殿，想要看看命簿。

　　书案前，由司空明所造，后经我融入蛇蜕而改成的分身正兢兢业业地拿着司命神印，在命簿上盖着章。
　　我不禁冷哼，天道明明只需要一个不会思考的傀儡，为何非要设司命这一神职?用来彰显自己的高高在上吗?

　　分身盖着印，速度比我之前快多了，这是受本体实力增长影响的缘故。
　　想到司空明最后的催促和教导，我黯然地走到分身旁，停下了分身的动作，催动神识翻看起命簿。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三十七岁。”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十三岁。”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四十五岁。”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四岁。”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二十岁。”
　　“……沥阳县人氏……卒于疫病，殁年五十一岁。”
　　……
　　沥阳县，正是程无恙此番要去往的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