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饭局上的“潜台词” ...
-
档案室里的灰尘在午后阳光中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雪。陆远坐在三十四层最靠里的工位,面前是堆成小山的会议纪要、项目报告、财务底稿。这些都是天穹集团过去五年投资决策的原始记录,按照档案管理规定,需要重新整理、扫描、归档,建立电子索引系统。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两周。十四天,每天八小时,面对这些泛黄的纸张和冰冷的数字。最初的新鲜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窒息感。
但他没有抱怨。陆远学会了在整理文件时观察。每一份会议纪要,不仅是决策过程的记录,更是人际关系和权力博弈的密码。谁发言最多,谁的意见被采纳,谁在关键问题上沉默,谁的名字总是和谁一起出现——这些细节,比文件本身的内容更有意思。
比如他昨天整理的一份2018年的会议纪要。那是关于是否投资一家新能源汽车电池公司的决策会议。会议记录显示,战略投资部当时强烈反对,认为技术路线不成熟,市场前景不明朗。但最终公司还是投了,而且投了很大一笔钱。
为什么还是投了?陆远翻到会议纪要的附件,发现了端倪。那家电池公司的创始人,是某位省领导的侄子。会议记录里没有明说,但在“其他考虑因素”一栏里,有人用铅笔写了一句:“可帮助集团在G省拿地。”
铅笔字很淡,几乎看不清,但陆远还是认出来了。
他把这份文件单独放在一边,没有扫描进系统。
类似的发现还有很多。陆远渐渐意识到,天穹集团的商业帝国,并非完全建立在市场逻辑和专业判断之上。那张看不见的关系网,那些不能明说的“其他考虑因素”,才是许多决策背后真正的推动力。
下午三点,档案室的玻璃门被推开。
陆远抬起头,看见赵立新站在那里。战略投资部总监穿着深蓝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陆远,忙着呢?”赵立新的声音很平静。
“赵总。”陆远站起身,“在整理2017年的并购项目档案。”
赵立新点点头,走进来,环顾四周。档案室很大,一排排铁柜子延伸到深处,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只有陆远和王组长两个人在这里工作。
“还习惯吗?”赵立新问。
“挺好的,能学到很多东西。”陆远回答得很谨慎。
赵立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他走到陆远的工位前,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听说你整理得很仔细,王组长跟我表扬你了。”
陆远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是站着。
“今天晚上部门聚餐,你也来吧。”赵立新突然说,“六点半,在‘雍福汇’。”
陆远一愣。这两周来,部门的微信群聊里依然热闹,同事们讨论项目、分享资讯、约饭聚餐,但没有人@过他。他就像一个透明人,被排除在那个世界之外。
现在赵立新突然邀请他,是什么意思?
“我……”陆远犹豫了一下,“我手头的工作还没做完,可能要加班……”
“工作永远做不完。”赵立新打断他,“小王那边我会打招呼。你今天必须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陆远点点头:“好的,谢谢赵总。”
赵立新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玻璃门关上,档案室重归寂静。
陆远坐回椅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被重新接纳的期待,也有对未知场合的紧张,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赵立新为什么要专门来叫他?仅仅是部门聚餐这么简单吗?他想起商学院时听过的一个案例:某跨国公司中国区总裁,每次要提拔或重要的人之前,都会带他参加一次私人饭局,观察他在非工作场合的表现。“在中国,酒桌上看人品。”那位总裁在案例分享时说。
陆远当时不以为然,觉得这是落后的“酒桌文化”。但现在,他开始重新思考。
下午五点,陆远提前结束工作。他回到十六层的公寓,洗了个澡,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和西裤。站在镜子前,他仔细打好领带,又把皮鞋擦亮。
六点十分,他打车前往“雍福汇”。
那是一家隐藏在胡同里的私人会所,门脸很不起眼,只有一个简单的铜牌匾。但走进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四合院结构,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石榴树和竹子,影壁上刻着“厚德载物”四个大字。
服务员穿着旗袍,引领陆远穿过回廊,来到一个包间前。门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听雨轩”。
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哟,陆远来了!”第一个看见他的是李浩然,笑着站起来,“快进来快进来,就等你了。”
陆远走进去,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包间很大,中式装修,一张能坐十二人的红木圆桌,墙上挂着水墨山水画。除了李浩然,还有战略投资部的其他同事:高级投资经理张磊、王婧,分析师陈涛、刘洋,以及两个陆远不太熟悉的年轻面孔。
赵立新坐在主位,正和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五十岁左右,头发稀疏,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考究的唐装。
“陆远,过来坐。”赵立新招手,“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建成周总,集团财务部副总经理,也是我的老同学。”
陆远连忙走过去:“周总好。”
周建成抬起头,打量了陆远一眼,点点头:“小陆是吧?听立新提起过你,清华的高材生。”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褒贬。
“周总过奖了。”陆远谨慎地说。
“坐吧,别站着。”赵立新指了指自己右边的空位,“今天没外人,都是自己人,放松点。”
陆远坐下。他注意到,赵立新左边坐的是周建成,右边是他。这个位置安排,似乎有些深意。
服务员开始上菜。冷盘很精致:水晶肴肉、醉蟹、桂花糖藕、凉拌海蜇头。酒是茅台,已经打开,香气弥漫在包间里。
“来,第一杯,大家一起。”赵立新端起酒杯,“感谢周总今天赏光,也欢迎新同事陆远加入我们的小聚。”
所有人都站起来,举杯。
陆远也站起来,学着别人的样子,双手捧杯,杯口略低于赵立新和周建成。
“干!”赵立新说。
一杯白酒下肚,陆远感觉喉咙火辣辣的。他平时很少喝酒,更不用说高度白酒。但他咬牙咽下去,尽量不让表情变化太大。
坐下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李浩然开始讲笑话,讲的是最近一个投资项目的趣事:“那个创始人,信誓旦旦说他们的AI算法能预测股市,结果我们一做尽职调查,发现他们的‘AI’就是几个大学生写的Python脚本,连深度学习都不是……”
众人都笑了。
张磊接着说:“这算什么,我去年看那个区块链项目才叫离谱。白皮书写得天花乱坠,什么‘重塑全球金融体系’,结果一问技术细节,连共识机制都说不清楚。最后你们猜怎么着?创始人跑了,跑到东南亚搞菠菜去了。”
又是一阵哄笑。
陆远跟着笑,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被当成笑谈的项目,背后是多少投资人的真金白银?是多少人耗费的时间精力?但在酒桌上,这些都成了调节气氛的段子。
菜一道道地上。热菜有清蒸东星斑、鲍鱼红烧肉、蟹粉狮子头、开水白菜。每一道都做得极为精致,显然价格不菲。
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深入。
周建成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立新,听说你们最近在盯医疗信息化的项目?”
赵立新点点头:“对,有个做医院信息系统的公司,叫‘慧医科技’,在华中地区市场份额不小。我们准备做B轮领投。”
“医院信息化……”周建成沉吟道,“这个领域水很深啊。你们做过背景调查吗?”
“正在做。”赵立新说,“创始人是武汉同济医院信息科出来的,技术背景很强。关键是,他们拿下了湖北卫健委的试点项目。”
“卫健委……”周建成笑了,笑容里有些深意,“老同学,我给你提个醒。卫健委的项目,不是光技术好就能拿的。你得知道,是谁在管这块,他喜欢什么,需要什么。”
赵立新会意:“明白。我们已经约了卫健委信息处的王处长,下周见面。”
“王建国?”周建成问。
“对。”
“那我再给你透露个信息。”周建成压低声音,“王处长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想进投行,但简历不太够看。你们天穹投资的名头,应该能帮上忙。”
赵立新眼睛一亮:“这个简单。我们跟几家头部投行都有合作,推荐个人没问题。”
“那就好。”周建成端起酒杯,“来,我敬你一杯。预祝项目顺利。”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陆远在旁边听着,心里翻江倒海。这已经不是暗示,几乎是明示了:用一份工作换取项目审批。这合法吗?合乎职业道德吗?
但他不敢问,只能低头吃菜。
酒继续喝,话题转到集团内部的人事变动。
“听说地产事业部的老孙要退了?”李浩然问。
周建成点头:“年底。干了三十多年,也该休息了。”
“那谁来接?”张磊问。
“目前看,最有希望的是刘副总。”周建成说,“不过闻总还没最后决定。刘副总能力强,但脾气直,得罪了不少人。另一个候选人,马副总,能力稍弱,但人缘好,会来事。”
赵立新插话:“我觉得刘副总希望大。地产现在是集团的重中之重,需要能打硬仗的人。”
“未必。”周建成摇头,“立新,你在天穹这么多年,还没看明白吗?闻总用人,第一看忠诚,第二看平衡,第三才看能力。刘副总能力是强,但他跟副总裁老陈走得太近,而老陈跟闻总的关系……你懂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马副总虽然能力一般,但他有个优势——他女儿嫁给了闻总的外甥。这层关系,抵得上十个项目。”
桌上一时沉默。
陆远感到后背发凉。这么赤裸裸的权力分析,就这么在饭桌上说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刚入职时,人力资源部发的《员工行为准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公司反对任何形式的裙带关系和办公室政治,倡导公平、公正、公开的用人机制。”
现在看来,那些话更像是一种讽刺。
“小陆,别光听,喝酒啊。”李浩然的声音把陆远拉回现实。
陆远连忙端起酒杯:“李哥,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客气什么。”李浩然跟他碰杯,“以后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这个词今天出现了很多次。陆远开始明白,在职场,“自己人”和“外人”的界限,远比组织架构图上的汇报关系更重要。
酒喝到一半,气氛更加热烈。
王婧站起来,走到周建成身边:“周总,我敬您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她说完,真的把一整杯白酒干了。周建成笑着喝了半杯。
“小王好酒量!”张磊起哄。
王婧脸颊微红,笑着说:“在周总面前,必须拿出诚意。”
陆远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王婧是部门里公认的业务能手,毕业于沃顿商学院,CFA持证人,做的几个项目都很成功。但此刻,她也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诚意”。
轮到陆远了。他犹豫了一下,端起酒杯站起来:“周总,赵总,我敬二位领导一杯。感谢领导的指导和关照。”他说得很正式,像在做工作汇报。
周建成看着他,笑了笑:“小陆啊,别这么拘谨。今天不是开会,是吃饭。来,坐下喝。”
陆远依言坐下,喝了杯中酒。
“小陆是清华毕业的吧?”周建成问。
“是的,周总。”
“清华好学校。”周建成点头,“我儿子也想考清华,可惜分数不够,最后去了人大。不过也好,人大出来的,从政的多,以后路广。”
赵立新接话:“陆远不光学校好,能力也强。之前做的那个医疗健康平台的分析,很有见地。”
周建成挑了挑眉:“哦?就是那个被闻总否了的方案?”
陆远心里一紧。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周建成看着陆远,“不过小陆啊,你要记住,在职场上,有时候想法太超前,不一定是好事。你要学会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
陆远低下头:“谢谢周总指点。”
“指点谈不上。”周建成摆摆手,“我就是多吃了几年饭,多见了些事。你们年轻人啊,总想着改变世界,这没错。但你要改变世界,得先在世界里活下来,对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
陆远也点头,但心里那个结,越拧越紧。
饭局继续。又喝了几轮,大家都有些醉意了。说话更加随意,甚至开始讲些带颜色的段子。陆远不擅长这个,只能跟着笑。
突然,李浩然提起一个话题:“对了,你们听说没有?地火科技那边出事了。”
地火科技是天穹在医疗健康领域的主要竞争对手,创始人霍燃是个狠角色,以激进和敢于冒险著称。
“什么事?”赵立新问。
“他们那个智能穿戴设备,被爆出数据造假。”李浩然说,“说是监测心率、血压的数据,其实是算法生成的,根本不准。已经有消费者要集体诉讼了。”
张磊冷笑:“霍燃那小子,迟早出事。为了融资,什么都敢干。”
王婧却说:“我倒觉得,这是我们的机会。地火出事,市场会出现空白,我们可以快速切入。”
“没那么简单。”赵立新摇头,“霍燃背后有人,没那么容易倒。”
“背后是谁?”陆远忍不住问。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赵立新看了陆远一眼,慢慢说:“小陆,有些事,知道太多没好处。你只要记住,在这个圈子里,能活下来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周建成笑了:“立新,别吓着年轻人。”他转向陆远,“小陆啊,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在中国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搞清楚谁是谁的人。地火科技是霍燃创立的没错,但霍燃是谁的人?他早期融资的钱从哪来?他现在跟谁走得近?把这些搞清楚了,你才能看懂很多事。”
陆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文件,那些铅笔写的批注,那些没有出现在正式记录里的“其他考虑因素”。也许,那些才是这个商业世界的真实面貌。
饭局进行到九点半,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
周建成先起身告辞:“老了,熬不动了。你们年轻人继续,我先回去。”
赵立新连忙站起来:“我送您。”
“不用不用,司机在门口。”周建成摆摆手,又看了陆远一眼,“小陆,好好干。你是个聪明人,会想明白的。”
陆远站起来:“谢谢周总,您慢走。”
周建成离开后,饭局很快散了。赵立新结了账,大家陆陆续续走出包间。
在会所门口,赵立新叫住陆远:“你等我一下,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赵总,我打车就行。”陆远说。
“这么晚了,不好打车。”赵立新不由分说,“等我。”
其他同事都走了,只剩下赵立新和陆远站在胡同口。初秋的夜风有些凉,吹散了酒意。
很快,一辆黑色奥迪A8开过来。赵立新拉开车门:“上车。”
车里很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按下隔板,前后座成了独立的空间。
车开动了,驶入长安街的车流。
“今天感觉怎么样?”赵立新问。
陆远想了想,谨慎地说:“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呢?”
“比如……”陆远斟酌着措辞,“比如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到背后的关系和利益。”
赵立新笑了:“有点意思了。”他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夜景,“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来吗?”
“赵总是想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
“学习?”赵立新摇摇头,“我是想让你看看,真正的商业世界是什么样子。不是教科书上的模型,不是案例分析,而是活生生的人,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转过脸,看着陆远:“你今天观察到了什么?”
陆远思考了一下,说:“周总在集团里人脉很广,而且他很懂得运用这些人脉。饭局上大家说的很多话,表面上是闲聊,实际上都在传递信息。还有,位置很重要——谁坐在哪里,谁先敬酒,谁和谁说话,都有讲究。”
“不错。”赵立新点头,“那你明白,为什么闻总那天在会议室那样说你了吗?”
陆远沉默了。
“因为你只看到了事情的对错,没看到事情背后的人。”赵立新的声音很平静,“你觉得你的方案好,是对天穹健康有利的,所以就应该被采纳。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方案一旦实施,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周明华做了三年总经理,你一来就要全盘否定他的战略,他会怎么想?他下面的团队会怎么想?那些跟着他干了三年的人,会怎么想?”
陆远张口想说什么,但赵立新摆摆手,继续说:“还有,你选择在闻总面前汇报这个方案,就更错了。闻总是什么人?他是集团董事长,他要考虑的是全局平衡。你当众提出一个颠覆性的方案,就等于逼他在你和周明华之间做选择。而周明华跟了他二十年,你呢?一个来了三个月的实习生。你说他会选谁?”
车窗外,霓虹灯的光芒在赵立新的脸上明明灭灭。
“小陆,我今天告诉你一个道理。”他说,“在中国,做事要先做人。你连人都不会做,谁敢让你做事?”
陆远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那些他曾经坚信的原则,那些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价值观,在这个夜晚,在这个车厢里,被彻底颠覆。
“可是赵总,”他艰难地说,“如果所有人都只考虑人际关系,只考虑利益平衡,那谁来做正确的事?谁来为公司真正的长远发展负责?”
赵立新看着他,眼神复杂:“正确的事?什么是正确的事?你告诉我。”
陆远语塞。
“商业世界没有绝对的正确,只有合适。”赵立新说,“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方式,做合适的事。这才是智慧。”
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请周建成吗?”
陆远摇头。
“因为‘慧医科技’那个项目,需要财务部的支持。周建成是财务部副总,主管资金审批。没有他的点头,我们的投资方案就走不到投委会。”赵立新说得很直白,“所以我请他吃饭,联络感情,顺便‘无意中’提到他儿子工作的事。这就是人情世故,这就是做事先做人。”
陆远说不出话来。
车在陆远的公寓楼下停下。赵立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还想在天穹发展,就要学会这个游戏的规则。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你还年轻,可以去找更适合你的地方。”
陆远下车,站在路边,看着奥迪A8缓缓驶离。
夜风很凉,他裹紧了外套,却没有立刻上楼。
他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点了一支烟——他平时不抽烟,但今天特意买了一包。烟雾在路灯下缭绕,像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赵立新的话在耳边回响。
“做事先做人。”
“人情世故。”
“合适比正确更重要。”
这些道理,和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完全相悖。父亲教他正直,老师教他求真,商学院教他用数据和逻辑说话。但现在,他面对的这个世界,似乎运行着另一套完全不同的逻辑。
更可怕的是,这套逻辑看起来如此有效。
周建成一个电话,可能就决定了一个项目的生死;饭桌上的一句暗示,可能就改变了某个人的命运;那些看不见的关系网,可能比任何商业计划书都更有力量。
陆远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
他想起了档案室里那些文件。那些铅笔写的批注,那些没有出现在正式记录里的“其他考虑因素”,那些隐藏在数字背后的人情和利益。
也许,那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而他,一直在用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去理解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睡了吗?工作还顺利吗?”
陆远看着这条信息,很久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告诉母亲他今天学到了很多?学到了如何敬酒,如何察言观色,如何用关系换取利益?还是告诉母亲,他正在经历一场价值观的崩塌和重建?
最终,他回复:“妈,我很好。今天跟领导吃饭,学到了很多东西。你早点休息。”发完信息,他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深了,街道上车辆稀少。偶尔有出租车驶过,红色的尾灯在夜色中拖出一道道光痕。
陆远坐在长椅上,看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三个月前,他满怀理想而来,想要用才华和努力证明自己。一个月前,他在会议室里受挫,第一次感受到现实的残酷。两周前,他被发配到档案室,以为自己被抛弃了。今天,他参加了一场饭局,看到了这个商业世界真实而复杂的一面。
现在,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
向左,是坚持自己原有的原则和价值观,但可能永远无法在这个体系内生存。向右,是学习和适应这套新的规则,但可能要放弃一些他曾经珍视的东西。
有第三条路吗?陆远不知道。他想起周建成说的那句话:“你要改变世界,得先在世界里活下来。”
活下来。多么现实,多么残酷,又多么真实的一个词。也许,他首先要做的,不是改变什么,而是理解。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理解这些人情世故背后的逻辑,理解那些看似不合理但确实存在的东西。
只有理解了,才能谈改变。也只有活下来了,才有机会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
陆远掐灭烟头,站起来。他决定,从明天开始,换一种方式看待这份工作。不再把档案室当作冷宫,而是当作一个观察和学习的地方。不再把饭局当作无聊的应酬,而是当作了解人性和关系的课堂。不再把那些潜规则当作需要批判的对象,而是当作需要理解的现象。
他要在这个体系里活下来。
然后,在合适的时候,用合适的方式,去做他认为合适的事。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成熟。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智慧。陆远走进公寓楼,电梯缓缓上升。镜面墙壁里,他的表情平静而坚定。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但他知道,这是他当下能做出的,最现实的选择。
电梯门打开,他走出去,掏出钥匙。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
他没有开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城市。
夜色中,天穹集团的大楼依然灯火通明。那些灯光下,还有人在加班,在开会,在应酬,在为了各种目的而忙碌。
而他,也是其中之一了。陆远脱掉外套,解开领带,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今天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放:周建成深意的微笑,赵立新直白的话语,同事们敬酒时的姿态,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对话……
他一件件地回想,一件件地分析。像在做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需要拆解每一个步骤,理解每一个变量。
渐渐地,他好像开始懂了。懂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懂那些他曾经认为落后的规则,懂这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
也许,这就是成长。痛苦的,但必要的成长。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