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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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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医院的路上,空气凝滞成固态。
庄一眠开着车,目光紧盯着前方被雨刮器来回扫拭的模糊街道。
冬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敲打着车窗,让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潮湿阴冷的灰蒙。车载广播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与车内压抑到极致的氛围格格不入。
程怀易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头偏向车窗,红发黯淡地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那只受伤的左手被庄一眠用临时找来的干净毛巾简单包裹着,此刻正被他用右手紧紧按在胸前,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件需要禁锢的凶器,或是一个需要隐藏的耻辱标记。
毛巾上,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地洇开,像一朵不断疯长的诡异菌类。
他全程沉默,身体却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源于疼痛,而是那股几乎摧毁他理智的狂躁余波仍在神经末梢窜动,混合着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后怕与自我厌弃。
他不敢看庄一眠,不敢去看他还凌乱着的衣领,更不敢去想象,如果自己再晚下去一步,或者如果庄一眠没有拦住他最后那一脚后果会怎样。
墙壁上那斑驳的血迹和骨头与水泥撞击的闷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
庄一眠的右手小拇指已经肿了起来,泛着不自然的青紫色,动一下都是钻心地疼。但他只是微微分开小拇指,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侧脸在车外流转的光影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白发更是白得有些刺眼。
他没有试图开口安慰,也没有询问任何细节,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程怀易,确认他还在那里,没有彻底崩溃。
这种沉默并非冷漠,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守护,一种在风暴过后避免任何一丝刺激的共识。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惨白而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地充斥着鼻腔,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急诊室总是忙碌而嘈杂,哭闹的孩子、焦急的家属、步履匆匆的白衣服,构成一幅浮世绘般的场景。
他们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
程怀易即使状态糟糕,容貌依旧出众,加上那头显眼的红发和手上触目惊伤的伤,想不引人注意都难。更别提身边还跟着一个气质清冷、白发苍苍却容颜精致的庄一眠。
庄一眠迅速上前,挡住了大部分探寻的视线,低声对分诊台的护士说明了情况:“外伤,手部撞击伤,可能伤及骨骼。”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我应该需要看一下手指。”他微微抬了抬自己受伤的右手。
护士看了一眼程怀易手上那被血浸透的毛巾,又看了看庄一眠明显弯曲不正常的小指,立刻意识到情况不一般,快速安排了诊室。
整个过程,程怀易就像一个人偶,被庄一眠半扶半引着,机械地跟随。
他低着头,抗拒着所有外界的目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仿佛随时会弹起来逃离这个地方。
只有在庄一眠因为扶他而不小心碰到自己受伤的小指,倒吸一口冷气时,他才会猛地一僵,头垂得更低,周身那股自我毁灭的气息更加浓重。
诊室里,医生拆开那条已经被血浸得湿冷的毛巾时,饶是见多识广,也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程怀易的左手手背几乎是一片模糊,皮肤多处撕裂,关节处更是皮开肉绽,露出底下白色的骨茬。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整个手肿得老高,青紫纵横交错,看起来惨不忍睹。
“Hoe moet dat?”医生一边熟练地准备清创器械,一边用荷兰语问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
程怀易嘴唇紧抿,一声不吭,仿佛声音也连同理智一起被砸碎了。
他听不懂。
庄一眠站在一旁,平静地回答:“Per ongeluk botsen(意外撞击).”
医生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明显状态不对的程怀易,没有再多问,只是示意护士准备麻醉和清创。
“伤口很深,有多处软组织挫裂伤,指骨和掌骨也需要拍片确认是否有骨折或骨裂。需要立刻清创缝合,然后去打破伤风针。”(怕听不懂荷兰语这里就用中文代替了~)
清创的过程极其煎熬。
生理盐水冲洗伤口带来的刺痛,器械在皮肉间穿梭的触感,即使打了局部麻醉,那种心理上的不适和身体本能的抗拒依然强烈。程怀易始终偏着头,紧闭双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检查床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像是在承受某种酷刑,不是为了手上的伤,而是为了内心那片无法平息的火海。
庄一眠没有离开,就站在他能用余光瞥见的地方,安静地陪伴。他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坐标,锚定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白色混乱之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当医生开始缝合时,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音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程怀易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呼吸也变得粗重而不规则。
就在这时,庄一眠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屏幕,是路简生。
他走到诊室角落,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路医生。”
“庄一眠?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刚结束一个会议。怀易今天情况怎么样?”路简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
庄一眠看着病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眼神复杂,言简意赅地将晚上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包括那三个闹事者的反常、信号的诡异中断、程怀易的爆发以及现在的伤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路简生的声音明显凝重了许多:“我明白了。外部刺激叠加他了对你的保护欲,彻底引爆了他的躁狂倾向和攻击性。他之前的平静本身就是假象,是全部能量向内压抑的结果,这次事件等于给了压抑的能量一个向外宣泄的突破口,而且是以最暴烈的方式。”
“他现在情绪极度不稳定,自我控制能力恐怕降到了冰点。手上的伤,在他心里可能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他无法控制自身暴力的证明。庄先生,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绝对的冷静和稳定,你的情绪是他的锚点。不要试图在这个时候讲道理或者追问,他听不进去。只需要让他感觉到你的存在和不离不弃,即使你不说任何话。”
“我这边会尽快调整后续的干预方案。当务之急是处理好外伤,确保他身体上的痛苦得到缓解。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或许可以尝试让他表达,哪怕是画画。不过,要等他愿意的时候再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庄一眠轻声回应,“谢谢你,路医生。”
挂断电话,庄一眠回到原处。程怀易的缝合似乎接近了尾声。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抗拒的姿势,但庄一眠敏锐地察觉到,他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米。也许他听到了只言片语,也许他只是感知到了庄一眠接完电话后依旧停留在此处的事实。
缝合结束,护士给程怀易的手做了包扎,厚厚的白色纱布将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包裹起来,像一枚沉默的茧。接着是去拍X光片。
等待片子结果的时候,两人坐在走廊冰凉的金属长椅上。雨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医院内部各种仪器运行的嗡鸣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庄一眠拿出医院便利店买来的冰袋,用干净的纸巾包着,轻轻敷在自己肿起的小拇指上。冰冷的触感暂时麻痹了尖锐的疼痛。
忽然,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迟疑地、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伸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拿着冰袋的手。
庄一眠动作一顿,侧头看去。
程怀易依然没有抬头,红发遮挡着他的表情,但他的右手手指,却极其轻柔地、笨拙地,试图去触碰庄一眠那红肿的小拇指。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充满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愧疚和心疼。
“疼……疼吗?”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从发丝下艰难地逸出。
这是他从爆发后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庄一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鼻腔。他闭了闭眼,将那股情绪压下去,再睁开时,目光恢复了平时的清冽,只是语气放缓了许多:“还好。比不上你。”
程怀易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重新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仿佛刚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自我厌弃的气息再次笼罩了他。
“对不起……”他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闷闷的,带着绝望的哽咽,“我又……我又搞砸了……我控制不住……我差点……”
“你保护了我。”庄一眠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如果没有你,现在坐在这里处理伤口的,只会是我一个人,而且情况可能更糟。”
程怀易猛地摇头,身体因为激动而再次颤抖起来:“不是的!不是那样!我想……我想杀了他们!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碰了你,他们弄伤了你……我要杀了他们!如果不是你拦住我……我……”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是个怪物……一眠……我是个只会破坏的怪物……我不配……”
他的话语混乱而绝望,将内心最深的恐惧赤裸裸地摊开在庄一眠面前。
庄一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他等程怀易剧烈的情绪波动稍稍平复一些,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程怀易,看着我。”
程怀易身体僵住,挣扎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庄一眠看到了一双被痛苦和恐惧彻底吞噬的眼睛,猩红的血丝尚未褪去,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惶恐和自我怀疑。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目光如同雪后初霁的月光,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不是怪物。”庄一眠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你只是生病了。”
“生病会让你难以控制情绪,会让你变得敏感易怒,甚至会放大你的攻击性。但这不代表你就是坏的,就是怪物。那只是一种……症状。”他顿了顿,继续道,“就像发烧会让人浑身无力,感冒会让人流鼻涕咳嗽一样。你现在经历的这些无法控制的愤怒和破坏欲,是你生病的症状之一。”
“症状……可以控制,可以治疗。”庄一眠的目光落在他包扎好的左手上,“路医生在帮你,我在陪你。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学习如何与这些症状共存,如何在你感觉要失控的时候,找到除了伤害自己或他人之外的方法。”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过分的情感渲染,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
然而,这种平静的、将他的疯狂行为病理化的解读,像是一道微光,悄然照进程怀易那片黑暗混乱的心海。
不是因为他本质邪恶,而是因为他病了。
而病了,要吃药,要抱抱。
这个认知,与他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自我谴责产生了微妙的偏移。虽然罪恶感和恐惧依然沉重,但生病这个定义,似乎为他打开了一丝缝隙,一丝可以被理解、被治疗,而非纯粹被审判的可能。
程怀易怔怔地看着庄一眠,眼眶迅速泛红,积聚起浓重的水汽。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死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点在艰难地闪烁。
这时,护士拿着X光片结果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视。
“左手第四、五掌骨骨裂,伴有局部软组织严重挫伤。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四周。另外,破伤风针现在去打。”医生看着片子说道。
接下来的流程顺理成章。
打石膏,打针。程怀易比之前配合了许多,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种尖锐的抗拒感减弱了。
庄一眠也去处理了自己小拇指的伤,万幸只是韧带拉伤和局部软组织损伤,没有骨折,医生给他做了固定,叮嘱近期避免用力。
一切处理完毕,离开医院时,已是深夜。
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霓虹灯的光晕,空气清冷而新鲜。
坐进车里,程怀易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打了镇痛和破伤风针后,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只打着白色石膏的手搁在腿上,像一个沉默的宣告。
“庄一眠,兑现承诺吧,你还没想好吗?”程怀易低着头喃喃道。
庄一眠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侧过头,看着程怀易在明明灭灭光影下显得异常安静柔和的睡颜,和他那只被包裹得严实的手,叹了口气。
“我想好了。”
今晚是一场灾难,但也像一次危险的排脓。程怀易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暴力倾向被赤裸裸地引爆出来,但也因此,他们第一次真正触及了那溃烂的伤口核心。路简生的指导和他那句“你只是生病了”,像是一颗种子,或许能在程怀易荒芜的心田里,寻找到一丝生长的缝隙。
然而,外部威胁并未解除。那三个人的背后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次事件绝不会是终点。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庄一眠轻轻吐出一口气,发动了汽车。车子平稳地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载着身边这个伤痕累累、挣扎在崩溃边缘的人,先回到那个暂时还算安全的港湾。至于明天的风雨,只能等天亮了再说。
至少在此刻,在这片雨后湿冷的夜色里,他们彼此相伴,尚未被黑暗彻底吞噬。那一点从绝望裂隙中透出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