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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秋声 ...

  •   一念秋风长,一念秋思浓。
      梧桐叶开始泛黄的时候,宋知意回到了溪县。
      车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扬起细微的尘。她摇下车窗,深秋的风灌进来,带着南方小县城特有的湿润和炊烟味。路两旁的老房子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更旧了些,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色的砖。
      司机在二中门口停下。“到了。”
      宋知意付钱下车,站在母校门前。铁门新刷了漆,烫金的校名在午后阳光下有些晃眼。今天是校庆日,校园里传出隐约的喧闹声。她本该直接进去——出版社让她来做校友访谈,为县庆系列图书收集素材——脚步却迟疑了。
      风又起,一片梧桐叶打着旋落在她脚边。
      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你出生那天,风也这么大,吹得产房窗户咯吱咯吱响。”
      然后呢?
      母亲总是不再说下去。
      1995年·秋
      产房的窗户确实在响。
      陈玉娟躺在县医院那张硬板床上,额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上。阵痛已经持续了七个小时,她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太大声音——走廊外可能有护士经过,而她是偷偷来的。
      “用力!快出来了!”接生的医生催促。
      窗外秋风呼啸,像有什么在哭。
      陈玉娟最后使了一把劲,感觉身体某处撕裂开,随即是婴儿的啼哭——不算响亮,甚至有些微弱。
      “是个女儿。”医生声音平静,裹好孩子递过来。
      陈玉娟没接。她侧过脸看向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还有窗外那棵疯狂摇晃的梧桐树。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这是第二个女儿了。
      第一个女儿知夏已经三岁,此刻正被婆婆带着等在老家。婆婆说了,如果这胎是男孩,她亲自炖老母鸡送来;如果是女孩……“你自己看着办”。
      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产房门被推开,丈夫宋建国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秋风的凉气。他没进来,就站在那儿,看了一眼医生手里的襁褓。
      “女的?”他声音干涩。
      医生点点头。
      宋建国沉默了几秒,转身走了。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越来越远。
      陈玉娟终于接过孩子。小小的一团,脸皱巴巴的,眼睛闭着,只在哭的时候睁开一条缝——那瞳仁很黑,像深夜的井水。她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冰凉。
      “取个名字吧。”医生说。
      窗外秋风呜咽。
      “知意。”陈玉娟轻声说,“叫知意吧。”
      宋知意,宋知意。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超生的罚款,婆婆的冷眼,街坊邻居的闲话,还有丈夫那张越来越沉默的脸。
      但她不知道的是,此刻产房外,宋建国正蹲在楼梯转角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里明明灭灭。抽到第三根时,他站起身,踩灭烟头,朝医生办公室走去。
      “王医生,我打听个事。”他声音压得很低,“就是……如果有人想领养孩子……”
      ---
      宋知意出生第七天,奶奶来了。
      没提老母鸡,没提红糖鸡蛋,只拎了一袋廉价奶粉,往桌上一放。陈玉娟还在月子里,虚弱地靠在床上,怀里抱着知意。大女儿知夏怯生生地躲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
      “抱来我看看。”奶奶说。
      陈玉娟递过孩子。奶奶接过来,动作不算轻,知意被惊动,小声哭起来。
      “哭什么哭。”奶奶皱眉,掀开襁褓看了一眼,又很快裹上,“丫头片子就是娇气。”
      “妈,您坐……”陈玉娟试图下床。
      “坐什么坐。”奶奶把孩子放回她怀里,直截了当,“建国跟你说了吧?他姑父的表姐在临县,结婚十年没孩子,家里开商店的,条件不错。人家说了,女孩也要,当亲生的养。”
      陈玉娟手指一紧。
      “罚款要交五千。”奶奶继续说,“家里哪来这个钱?建国在农机站一个月才多少工资?再说了,两个丫头片子,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
      “知意还小……”陈玉娟声音发抖。
      “小才好,不记事。”奶奶语气不容商量,“下周人家来看孩子,你准备准备。别哭哭啼啼的,又不是送她去受苦。”
      说完转身走了,没再看孩子一眼。
      门关上。陈玉娟抱着知意,眼泪滴在孩子脸上。知意似乎感觉到了,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没抓到什么,又缩回去,继续睡了。
      那天下午,陈玉娟做了个决定。她等宋建国下班回家,把孩子往他面前一递:“你要送走知意,就先送走我。”
      宋建国愣住了。
      结婚五年,陈玉娟一直是温顺的、沉默的,从没这样说过话。她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烧。
      “你疯了?”宋建国压低声音,“妈都安排好了……”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陈玉娟声音陡然拔高,又怕吓到孩子,硬生生压回去,“宋建国,你看看她,她才七天……”
      怀里的知意适时地睁开眼睛。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面前争吵的父母,然后嘴角一撇,哭了。
      哭声不大,细细的,像小猫叫。
      宋建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罚款怎么办?五千块!还有,妈那边……”
      “我去求我妈。”陈玉娟打断他。
      ---
      外婆是第三天早上到的。
      小脚,花白头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拎着竹篮,篮子里装着三十个鸡蛋、两斤红糖,还有一小包桂圆干。她没坐车,从二十里外的陈家村走来的,鞋底沾满黄泥。
      奶奶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她,脸色沉了沉:“亲家母怎么来了?”
      “看我闺女,看我外孙女。”外婆声音平静,径直往屋里走。
      陈玉娟看见母亲,眼泪又下来了。外婆没说话,放下篮子,先去看床上的孩子。知意醒着,小手小脚在襁褓里动来动去。外婆看了很久,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取名了吗?”
      “知意。叫知意。”
      “知意。”外婆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听。”
      然后她转身,对着跟进来的奶奶和宋建国,一字一句地说:“这孩子,你们不养,我养。”
      院子里静了一瞬。
      “你说什么疯话?”奶奶先反应过来,“你拿什么养?你自己都……”
      “我有一亩三分地,有两双手。”外婆腰板挺直,“我养大了玉娟,就能养大她闺女。罚款的钱,我拿不出五千,但我能凑一千。剩下的,建国,玉娟,你们自己想办法。但这孩子——”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知意,“谁也别想送走。”
      宋建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奶奶冷笑:“说得轻巧。你带回去养,村里人怎么说?未婚的闺女送回娘家生孩子,我们宋家的脸往哪儿搁?”
      “脸?”外婆看着她,“亲家母,孩子的命重要,还是脸重要?”
      这话太重,奶奶脸色铁青,甩手出了屋。
      外婆这才在床边坐下,握住陈玉娟的手。那双手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却温暖有力。“月子里不能哭,伤眼睛。”她擦掉女儿的眼泪,“下周我再来,接孩子走。”
      “妈……”陈玉娟泣不成声。
      “别怕。”外婆拍拍她的手,“孩子在我那儿,饿不着,冻不着。你想她了,随时回来看。”
      床上的知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呼吸轻轻浅浅的。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她脸上,那细小的绒毛泛着金色的光。
      窗外,秋风还在吹,但屋里忽然暖了。
      ---
      “宋知意?”
      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知意从回忆里惊醒,转过身。梧桐树下站着个人,白衬衫,西装裤,手里拿着文件夹,正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身上,斑斑驳驳。
      她眯起眼睛,辨认了几秒。
      对方先笑了:“真是你。我是周祺,六年级时坐你后桌。”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满树梧桐叶哗哗作响。宋知意看着他,那句“我知道”卡在喉咙里,最终说出口的却是:
      “好久不见。”
      周祺走近几步。“来参加校庆?”
      “嗯。”她点头,“你呢?”
      “被拉来演讲。”他无奈地晃了晃文件夹,“关于‘小县城青年的突围之路’——很扯的题目对吧?”
      宋知意笑了。确实像他会说的话。
      “一起进去?”周祺侧身让开半步。
      她犹豫了一瞬。校园里传来音乐声,是校庆活动开始了。那片梧桐叶还躺在她脚边,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好。”她说。
      两人并肩走进校门。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起他衬衫的衣角。某个瞬间,宋知意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这样的风,她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看院子里的落叶打着旋落下。
      外婆在厨房里喊:“知意,进来吃饭!”
      她应了一声,却没动,伸手接住一片叶子。叶子枯黄,边缘卷曲,像一只疲倦的蝴蝶。
      “看什么呢?”表哥跑过来,比她高出一个头。
      “叶子。”
      “叶子有什么好看的。”表哥抢过去,撕成两半,“走,我带你去摘柿子!”
      她站起身,跟着表哥往后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撕碎的叶子。
      风一吹,碎叶不见了。
      就像很多年后,她生命里的某些人、某些事,也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但总有些东西留下来了。
      比如那年秋天外婆抱着她说“我养”时,掌心的温度。
      比如此刻,身边这个人时隔多年依然记得她名字的声音。
      比如风本身——年年秋风吹,吹走一些,又带来一些。
      “其实我一直记得。”周祺忽然开口。
      宋知意转头看他。
      “四年级的时候,你和男生赛跑,赢了全班最快的那个。”他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嘴角有淡淡的笑意,“马尾辫甩来甩去,像只小豹子。”
      她愣住。
      音乐声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操场上的红色横幅。人群的喧哗扑面而来,可周祺那句话,却清晰地穿过所有嘈杂,落在她耳里。
      像一片羽毛。
      又像一颗石子。
      投入她二十六岁这个秋天的,深不见底的湖。
      (第一章完)
      ---
      【作者有话说】
      开篇了。这一章埋了很多伏笔:女主的出生危机、外婆的关键作用、童年记忆的闪回、成年后的重逢。下一章会展开童年在外婆家的生活,以及那个“猪栏”相关的小插曲——那其实是个关于爱与惩罚的复杂记忆。谢谢你们来看这个故事,它基于真实经历,但已做了文学化处理。希望它能触动你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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