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越 ...
-
初秋的清晨带着刺骨的凉意，路边的梧桐树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往前跑，像无家可归的孩子。
少年沿着马路往前走，手里攥着景行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纸张边缘被他攥得发皱，指尖的凉意透过纸页渗进掌心。
晨雾还没散去，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着远处的楼房，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九十年代末的老城区，夏夜总裹着黏稠的风。
老式居民楼的阳台晾着褪色的衣物，电线杆上的路灯晕开暖黄的光，蝉鸣此起彼伏，却扰不散三楼窗台飘出的琴声。
五岁的凌越踩在实木小板凳上，小小的身子刚好够到钢琴键盘。
月光像融化的银箔，淌过他柔软的发顶，落在深棕色的琴身上，映出他专注的眉眼。
他的手指还带着婴儿肥，却灵活地在黑白键间跳跃，《月光曲》的旋律便顺着指尖流淌出来——起初是舒缓的慢板，像月光下静静泛着涟漪的小河，温柔地漫过楼下的青石板路。
渐入高潮时，音符密集如星子坠落，却又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没有丝毫成人世界的晦涩。
凌越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了整片星空。
他跟着旋律轻轻晃动身子，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钢琴是妈妈留下的，爸爸不常在家，只有指尖触碰琴键时，他才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不再孤单。
楼下的花坛边，有一位小男孩正蹲在那里，手里攥着一颗刚从外婆菜地里挖来的向日葵种子。
他本是跟着妈妈出来倒垃圾，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琴声勾了魂。
那声音太好听了，像外婆哼的摇篮曲，又比摇篮曲多了几分灵动，像夏夜的萤火虫，带着光，钻进他的耳朵里，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他仰起头，顺着琴声望去，三楼的窗户亮着一盏暖黄的灯，隐约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钢琴前。
晚风拂过，带来栀子花的甜香，与琴声缠在一起，飘进他的鼻腔。少年屏住呼吸，小手不自觉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跟着琴声的节奏，打出笨拙却认真的拍子。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杜砚还愣在原地，直到妈妈喊他回家，他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向日葵种子埋进花坛的泥土里。
他用小石子在旁边做了个标记，双手合十，对着月光小声许愿：“我也要像楼上的哥哥一样，用乐器带来这么美好的声音！”
从那以后，每个夏夜，小孩都会准时蹲在楼下的花坛边，等着那熟悉的琴声响起。
凌越的琴技日渐娴熟，时而弹活泼的《小星星》，时而弹悠扬的《致爱丽丝》，每一首曲子都像一颗种子，落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会带着自己的小鼓槌（其实是两根捡来的木棍），在花坛边跟着琴声敲击地面，鼓声微弱，却与楼上的琴声形成奇妙的呼应。
直到有一天他们搬了家.....
凌越扒着钢琴不肯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爸，我想把钢琴带上。”
凌国栋皱着眉，将他从钢琴旁拉开。
“新家住不下，这旧钢琴带过去也没用，留给房东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凌越看着搬家工人将钢琴抬走，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而楼下的男孩，看着三楼搬空的阳台，攥着木棍的手松了又紧，直到天黑，也没等到熟悉的琴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
搬到新城区后，凌越的生活彻底变了。凌国栋换了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对他的学习管得越来越严。
“以后不准再想着弹琴那些没用的，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稳当的工作才是正经事。”
“可是爸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凌国栋冷笑一声，将那张揉皱的乐稿拍在桌上，纸页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梦想能当饭吃？家里的钱哪有闲工夫给你填窟窿！”
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中考前三个月，凌越的房间彻底沦为没有硝烟的战场。
书桌上堆叠的试卷高过台灯，泛黄的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而最底下压着的，是他偷偷藏起的钢琴考级证书——那是他唯一的念想，却被父亲视作“不务正业的垃圾”。
每天晚上，客厅的时钟刚过十点，父亲的脚步声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沉重得像踩在凌越的心上。
“今天模拟考多少分？”男人倚着门框，指间的烟蒂明灭，烟雾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飘进房间，呛得凌越鼻尖发酸。
他攥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纸上的函数图像瞬间变得扭曲。
“623，比上次高了5分。”
“才高5分？”父亲猛地将烟头摁在门框上，火星溅起时，凌越吓得一哆嗦。
“隔壁家小子考了640，你这点分数够得上重点高中的边吗？我供你吃穿，让你辞掉钢琴课专心备考，你就给我考这点东西？”男人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刺耳又冰冷。
凌越低着头，喉咙发紧。他想说自己已经熬了三个通宵，想说那些数学题他真的尽力了，想说他还想弹钢琴——可话到嘴边，却被父亲接下来的动作堵了回去。
父亲弯腰从书桌底下抽出那个藏着证书的铁盒子，一把掀开盖子，将里面的证书、琴谱狠狠摔在地上。
“还留着这些破烂！”男人抬脚就往琴谱上踩，黑色的皮鞋碾过印着音符的纸页，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碾碎凌越的心脏。
“我告诉你凌越，中考要是考不上重点，你就别读书了，跟着你舅舅去工地上搬砖！我没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
琴谱上的音符被踩得模糊，凌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想冲上去护住那些琴谱，却被父亲严厉的眼神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父亲骂完，转身摔门而去，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房间里只剩下凌越的抽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被踩脏的琴谱，指尖抚过模糊的音符，像是在抚摸自己破碎的梦想。
那天晚上，他对着满桌的试卷坐到天明，台灯的光映着他红肿的眼睛，也映着他眼底深处难以言说的绝望。
从那以后，凌越再也没提过钢琴，只是机械地刷题、背书，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父亲的压迫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其中，让他喘不过气。中考那天，他走进考场时，手心全是冷汗，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父亲踩在琴谱上的脚印，和那句冰冷的“考不上就去搬砖”。
直到拿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看着父亲脸上难得的笑容，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觉得空荡荡的——那个喜欢弹钢琴的自己，好像永远留在了那个被压迫的夜晚，再也找不回来了。
渐渐的，思绪拉回。晨雾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给远处的教学楼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景行中学的校门庄严大气，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景行中学”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门口挤满了穿着新校服的学生和送孩子的家长，家长的叮嘱声、学生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喧闹又鲜活，与他身上的孤寂格格不入。
少年站在人群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新校服的领口有些紧，勒得他脖颈发慌。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书包带——景行中学除了校服统一，连书包都是学校定制的深黑色双肩包，他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文具，就只有那本被揉皱的招生简章。
他一步步走进校门，脚下的石板路被阳光晒得温热，却暖不透他冰凉的指尖。
校园里的香樟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跑道旁的宣传栏贴着新生分班名单，红色的纸张上印着黑色的名字，密密麻麻。
少年踮起脚尖，在高一（3）班的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凌越，那两个字孤零零地排在最后，像他此刻的处境。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都在三三两两地聊天，讨论着新学校、新同学，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凌越沿着教室后排的过道往前走，鞋底蹭过光滑的水泥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喧闹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刻意放轻脚步，目光快速扫过座位，最终落在靠窗的最后一个空位上——那里靠着墙，既能避开人群的视线，又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操场，像个天然的“避风港”。
他放下书包，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深黑色的书包落在椅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周围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凌越拉开椅子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眼神却飘向了窗外。
窗外的香樟树长得正盛，枝叶交错，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大半阳光。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新叶，旋转着飘到地面。
操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奔跑的身影充满活力，欢呼声隔着窗户传进来，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凌越的视线渐渐收回，落在教室里。同学们大多已经熟悉起来，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聊天。
前排的两个女生正分享着暑假的旅行经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斜前方，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讨论着最近热门的游戏，语气激动，唾沫星子都快溅到彼此脸上。
“喂喂，啊各位同学们好，今天大家只需要参观参观学校，明天正式开学。”一段男声广播传来，话应刚落，班级一下子人少了一半。
只有他像个局外人。凌越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疏离。
父亲的压迫让他养成了沉默的习惯，仿佛只有把自己封闭起来，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爸，我也想交朋友。”
“你给我在家好好学习，交什么朋友。”
凌越自嘲一笑，是啊我这种人需要什么朋友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凌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