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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好巧 ...

  •   林砚添完那个小身影时,天已经擦了暗,橘红色的余晖被厚重的雾霭揉碎,洒在湖面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暖。湖边的雾更浓了些,像被人打翻的牛乳,浓稠得化不开,连对面老街的青瓦屋檐都只剩一道模糊的灰影,隐在白茫茫的水汽里,看不真切。

      她把素描本小心翼翼地拢在怀里,指尖还带着画纸被湖风吹透的凉意,凉丝丝地渗进皮肤里。起身时,膝盖传来一阵发麻的酸胀,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身后的柳树干,粗糙的树皮蹭过掌心,才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才发现久坐的石阶早把牛仔裤的裤腿浸得发潮,深色的水渍印在布料上,紧紧贴在小腿上,透着南方冬天特有的、无孔不入的湿冷,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林砚拢了拢怀里的素描本,把它贴得更紧些,像是要护住里面那片刚刚有了点人气的雪。她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老街的方向走。这条路要绕半段湖,岸边的垂柳枝条光秃秃的,被雾打湿的枝桠垂下来,偶尔掠过肩头,带着冰凉的水汽。风裹着雾吹过来,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又是一阵冷意。

      路过沈雪说的那间小屋时,林砚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慢了半拍。那是一栋老式的砖木小屋,墙面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深褐色的藤条像老人的皱纹,盘根错节地缠在原木色的墙壁上。小屋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在门前的空地上投下一片柔和的光影。窗帘没拉严,留着一道窄窄的缝,林砚的目光恰好落进去,看见里面的墙壁上挂着好几幅装裱好的照片——全是雪。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隔着雾气往里看。那些照片里的雪,和她画纸上的截然不同。有覆着厚厚积雪的老树枝,枝头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阳光洒在雪上,反射出细碎的金光;有被人踩出深深脚印的雪路,脚印歪歪扭扭地延伸向远方,路边的矮墙上堆着胖乎乎的雪人,胡萝卜鼻子翘得老高;还有屋檐下挂着的、亮晶晶的冰棱,长短不一地垂着,像一串串透明的风铃。每一张照片里的雪,都透着北方冬天独有的明朗与鲜活,雪地里的阳光是暖的,雪人的笑容是甜的,连那些冰棱,都像是在闪闪发光。

      而她画里的雪,永远是沉寂的,是冰冷的,是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

      林砚站在原地看了几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涩。她抿了抿唇,正想转身离开,小屋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沈雪裹着那件米白色的羽绒服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个暗红色的保温杯,看见她时,眼睛倏地一亮,像见了熟稔的老朋友似的,朝她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惊喜:“林砚?这么巧,你也往这边走?”

      林砚愣了愣,脚步顿在原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沈雪已经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保温杯递了过来。杯身还带着温热的温度,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股暖意。“刚煮的姜茶,”沈雪的笑容像杯口氤氲的热气,暖融融的,“南方冬天湿冷,喝口暖身子。我下午拍了些湖边的雾景,正想找机会给你看看,说不定能帮你改改画。”

      林砚的指尖蜷了蜷,垂在身侧,没好意思接。她向来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更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总觉得那些突如其来的温暖,像湖边的雾,看着柔软,却带着化不开的湿冷,一不小心就会浸透心底。

      沈雪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局促,直接把保温杯塞进她手里,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和相识多年的好友说话:“拿着吧,我屋里还有一大锅呢,不是特意给你煮的,别客气。”

      林砚捧着沉甸甸的保温杯,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慢慢渗进来,顺着血管蔓延开,连带着刚才裤腿上的湿冷都消散了些。她低头看着杯身上印着的细碎花纹,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盖子。一股浓郁的姜香混着淡淡的红糖甜香瞬间飘了出来,热气氤氲着往上冒,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试探着喝了一口,温热的姜茶滑过喉咙,带着点微辣的暖意,一路往下沉,熨帖了胸腔里的每一寸寒凉,连心底那点紧绷的局促,都跟着松了些。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雾还在弥漫,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沈雪走在外侧,脚步轻快,时不时地侧过头,和她说起湖边的雾景,说哪个角度的雾最像雪,说哪片湖面的水汽最适合入画。林砚很少搭话,却听得很认真,手里的姜茶暖着掌心,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你画里的雪,其实不是凉,是太静了。”沈雪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素描本上,语气里带着点认真的思索,“北方的雪也静,落下来的时候,悄无声息的,能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一片安静里。但那种静里,是有声音的。”

      林砚捏着杯沿的指尖微微一顿,抬眼看她。

      “比如踩雪的‘咯吱’声,”沈雪说着,抬脚轻轻踩了踩路边的石板,像是在模仿踩雪的动作,眉眼弯弯的,“一脚踩下去,积雪被压碎的声音,清脆得很;比如冰棱掉在雪地里的‘嗒’声,风一吹,屋檐下的冰棱就会往下掉,砸在厚厚的雪堆上,闷声闷气的;还有人说话时哈出的白气,一团一团的,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冷空气中,转眼就散了。这些东西加进去,雪就有了人气,就不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白了。”

      林砚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素描本,封面上还沾着湖边的水汽,湿乎乎的。她捏着杯沿,指节微微泛白,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走:“我没见过真的雪,只能照着画册画,不知道该加什么。”

      这话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客户问起她的画为什么总是那么冷,她只说“会改”,却从没说过,她画不出“人气”,是因为连雪的模样,都只停留在冰冷的纸面上。她不知道雪落在掌心是什么感觉,不知道踩在雪地里是什么声音,更不知道,雪天里哈出的白气,是不是真的像沈雪说的那样,带着温热的气息。

      沈雪愣了愣,大概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随即,她笑了起来,眼角弯成了好看的弧度,耳尖还是冻得发红,眼里的碎光却更亮了些,像盛着漫天的星光:“没事啊,没见过就慢慢了解。我这里有好多北方雪天的视频,是我前几年拍的,有雪落的样子,有堆雪人的样子,还有我们一群人在雪地里打雪仗的样子。”

      她顿了顿,看向林砚的目光里满是真诚的暖意,像她照片里的阳光,落在人心里,软乎乎的:“明天你要是有空,来我屋里看?我给你讲雪地里的事,比如堆雪人时,怎么把雪揉得不沾手,比如早上起来,推开窗就看见满世界白的那种惊喜。”

      林砚抬眼看她,沈雪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北方雪地里的太阳,能把雾都照散。她想起上午客户发来的那条消息,想起自己画了多年却始终没画“活”的雪,又想起刚才素描本里那个小小的、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身影,喉结轻轻动了动,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嗯”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却让沈雪笑得更欢了。她伸手拍了拍林砚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传过来,暖得林砚的肩膀微微发烫:“那说定了,明天上午十点,我在小屋等你,给你煮热乎的粥,小米粥,养胃。”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的素描本能不能带来?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怎么让你的雪,也有声音。”

      林砚点了点头,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又喝了一口姜茶,暖意漫到心口,连呼吸都觉得暖了些。两人并肩往老街深处走,雾依旧没散,风依旧带着凉意,可林砚却觉得,风里好像也掺了点姜茶的甜香,连脚下湿滑的石板路,都少了些湿冷的寒意。

      走到老街的岔路口,两人道了别。沈雪往小屋的方向走,米白色的羽绒服在雾色里晃了晃,像一朵柔软的云。林砚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雾里,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保温杯,姜茶的温度还在,暖着掌心,也暖着心。

      回到自己租的小阁楼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阁楼很小,只有一间屋子,摆着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桌上堆着厚厚的画册和画具。林砚把素描本放在书桌上,又把保温杯洗干净,倒扣在窗台上控水。窗外的雾还没散,白茫茫的一片,把月光都遮住了。

      她拉开椅子坐下,把素描本摊开在桌面上,拧亮了桌角的台灯。暖黄的灯光落在画纸上,照亮了那片未完成的雪,也照亮了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手里举着相机,像是在对着远方的雪景,按下快门。

      林砚看着画纸上的身影,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她拿起笔,这次没有丝毫犹豫,笔尖落在画纸上,轻轻勾勒。

      她在那个小小的身影旁边,添了一缕淡淡的、白色的哈气,像一团朦胧的云,飘在空气里。又在雪地上,轻轻画了两个挨得很近的脚印,一个深些,一个浅些,像是两个人并肩走过,留下的痕迹。

      笔尖落下的地方,炭笔的黑色在白色的雪纸上晕开,带着温暖的弧度。

      窗外的雾还没散,风还在吹,阁楼里的灯光却暖得很。林砚放下笔,看着画纸上那片终于有了“声音”的雪,忽然觉得,或许南方的冬天,也不一定只有湿冷的雾。

      或许,她也能等到一场,属于自己的雪。

      而那场雪,正带着姜茶的甜香,带着暖黄的灯光,带着一个穿米白色羽绒服的身影,慢慢向她走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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