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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未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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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长假,秋高气爽。城市广场上,鲜艳的红旗在蔚蓝的天幕下迎风招展,簇簇鲜花竞相开放,处处洋溢着节日特有的喜庆与繁荣。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派国泰民安、欣欣向荣的景象。
程一凡开着车,缓缓驶过喧闹的街区,将那份外在的热闹隔绝在车窗外。他刚刚将凌珊珊和快半岁的儿子程诺送去了岳父岳母家。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眉眼间融合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甚是可爱。凌珊珊打算在娘家住上几天,让父母也享受一下含饴弄孙之乐。
车子最终停在熟悉的图书馆停车场。程一凡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驾驶座上,目光掠过广场上飘扬的红旗,心中泛起的却是一种与这普天同庆氛围格格不入的萧瑟。那种感觉,并非强烈的悲伤,更像是一种深秋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浸润到骨子里。热闹是别人的,他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家里突然少了孩子的哭闹声和凌珊珊温柔的絮语,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需要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纷乱思绪暂时沉淀下来的地方。于是,他来到了这里,这个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图书馆。
如今的图书馆,似乎比记忆中更加热闹。假期里,不少学生和市民选择来这里充电或休闲。阅览区内座无虚席,书架间也穿梭着不少身影。程一凡环视四周,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专注的面孔,没有那个他潜意识里或许期待过的、熟悉的身影。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在期待什么呢?那一页,早已翻过去了。他找到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关于智能汽车发展趋势的专业书籍,试图将注意力投入到那些理性的文字和数据中去。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他的书页上,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周围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极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稍微沉浸到书中内容时,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片宁静。
那旋律——悠扬中带着一丝宿命的悲怆与深情,是《There You'll Be》。
程一凡翻动书页的手指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音符狠狠撞击了一下,骤然收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抬起了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铃声是从不远处一个正在手忙脚乱翻找背包的年轻女孩那里传来的,很快就被接听了。
很快,程一凡的目光,越过了那个女孩,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在了斜前方、文学区那一排高大的书架之间。
在那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微微踮着脚,试图够到书架上层的一本书。她穿着白色T恤和深色长裤,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侧脸。
是凌夏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放缓了流速。
程一凡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周围所有的声音——远处的谈话声、脚步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瞬间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站在书架前的、安静的身影。
一年多过去了。
她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份清瘦,那份沉静,像一株远离喧嚣独自生长的植物。只是眉宇间,似乎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成熟的淡然。
他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合上手中的书,几乎是毫无意识地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轰鸣的心跳上。
他走到那排书架的尽头,停了下来。凌夏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正准备抽出那本书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缓缓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她的眼神,如同深秋的湖面,平静,幽深,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却也隔着一层淡淡的、难以穿透的薄雾。
他就这样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隔着一年多的光阴,隔着无法言说的过往,隔着现实筑起的高墙。
最终,是凌夏薇先微微动了一下,她将手中那本书轻轻抱在胸前,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短的笑容,算是打过了招呼。
程一凡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有些发干,他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平静如常:“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清冷。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这份沉默并不尴尬,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找个地方坐坐?”程一凡提议道,指了指远离阅览区那边顶上有着玻璃天幕的椅子。
凌夏薇犹豫了一下,目光掠过他手中那本明显是专业书籍的书,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靠近栏杆的一张长椅坐下,各据一方,阳光洒了下来,彼此的影子泾渭分明。
“你还好吗?”程一凡轻轻开口,问出了一个最寻常,却也最不寻常的问题。
“挺好的。”凌夏薇的回答简洁,她低头用指尖轻轻划着书的封面,然后抬起头,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语气平缓地开始简述她的现状,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工作重复简单,生活按部就班。”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收回来,落在程一凡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地补充道:“有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感情还算稳定。”
程一凡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来一种沉闷的回响。他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中的书籍封面。
程一凡看着她平静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幸福、关于甜蜜的痕迹,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的平静,更像是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淡然和某种意义上的封闭。
他明白了。她告诉他这些,并非炫耀或分享,更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宣告,一种让他,也让她自己,彻底安于现状的提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那翻涌的、复杂的情绪努力压下去,脸上浮现出一个堪称完美的、温和而客气的微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不像他自己:
“那很好。祝福你。”
凌夏薇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弯起了唇角,回以一个同样客气、同样云淡风轻的微笑。
“谢谢。”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落下的一锤定音,为他们这一年多后的首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心照不宣的交谈,画上了一个平静而彻底的句号。
没有追问,没有留恋,没有不甘。只有成年人之间,基于现实和理智的,最体面的告别。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图书馆里依旧安静。他们坐在那里,仿佛只是两个偶然坐到一起的、互不相识的读者。那段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故事,那曾经激烈涌动的情感暗流,最终,都消散在了这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黄昏的江畔,被假日的余温浸染得格外喧闹。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熔金,肆意泼洒在宽阔的江面上,粼粼波光随着水流摇曳闪烁,与对岸逐渐亮起的璀璨霓虹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卷。游人如织,孩童的笑闹声、情侣的私语声、小贩的叫卖声、以及街头艺人断断续续的歌声,混杂着湿润的江风,构成了一片充满烟火气的繁华。
程一凡独自一人,沿着江边的步道慢慢地走着。他刚刚从图书馆那种过于安静的沉思氛围中脱离出来,此刻置身于这鼎沸的人声里,依然感觉格格不入。那份内心的萧瑟,并未被外界的热情所驱散,反而在这热闹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清晰。
一年后,与凌夏薇的相遇,让他无所适从。她一如既往地只停留了片刻就走了,她走出了他的视线范围,却依然没有走出他的心。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不能出现的信号。他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是丈夫,也是父亲。他有他的责任。而凌夏薇,从来没有要过他的允诺,甚至,没有真正走近他一步。
他需要静一静。
他下意识地避开人流密集的区域,朝着江岸延伸的、灯光相对稀疏、游人渐渐稀少的那一头走去。脚步有些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引力。江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的衬衫,试图带走一些烦闷,却只带来了更深的凉。
不知走了多久,喧闹的人声渐渐被抛在身后,周围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下江水拍打岸堤的哗哗声,以及更远处传来的、沉闷的轮船汽笛声。路灯的光晕变得稀疏,在暮色中勾勒出岸边树木和栏杆朦胧的轮廓。
就在这片趋于宁静的暮色里,他的目光,如同被某种宿命般的磁力吸引,猝不及防地,再次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白色。
凌夏薇。
她独自一人,凭靠在冰冷的江边栏杆上,面朝着开阔的江面。她没有发现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目光追随着江面上几只低空飞翔的白鹭,看它们优雅地划过泛着金光的水面,又振翅融入苍茫的暮色。她微微仰起脸,像是在认真倾听——听江风掠过耳畔的呜咽,听远处轮船拉响的、悠长而略带悲凉的汽笛,甚至,是身后那已经变得遥远的、模糊的城市喧嚣。
然后,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清秀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脆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暂时将自己从这纷扰的尘世中抽离出来,栖息在这片刻的孤独与自在里。那种遗世独立的样子,像一幅定格的水墨画,美得惊心,也孤独得令人窒息。
程一凡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拧,传来一阵清晰而尖锐的痛楚。这痛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讲道理,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她?
为什么她总是能如此轻易地、不经任何刻意地,就牵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根弦?
明明,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过。
没有过承诺,没有过亲密,除了久远的那一年,他们现在甚至连一次像样的、深入的交谈都屈指可数。
长大后的他们,彼此之间所有的联结,似乎都停留在眼神的交汇、文字的共鸣和一次又一次阴差阳错的遇见与别离上。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如同水中月、镜中花的存在,却在他已然尘埃落定的人生里,投下了无法消散的涟漪。她的安静,她的疏离,她此刻闭目倾听时那份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薄膜的孤独感,都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开启了他内心那座名为“遗憾”与“共鸣”的囚笼。
理智在脑海里尖锐地鸣响,像最严厉的警报。
走开,程一凡。立刻,马上。
你有你的家庭,你的责任,你的儿子在咿呀学语,你的妻子温柔贤淑。你没有任何资格,也没有任何立场,再去靠近这个身影。每一次不经计划的相遇,都是对现有平静的一次潜在威胁。转身,离开,将这一幕深埋心底,如同你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这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选择。
他知道,理智是对的。他应该像一个成熟的、负责任的男人那样,克制,隐忍,维护好自己的安稳生活。
可是……
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个白色的、仿佛随时会融于暮色的身影上移开。
那份心痛,是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几乎要淹没他所有的理智和告诫。他想起图书馆里她写下诗句的笔迹,想起建筑间隔空的对视,想起海边她沉静的回眸,想起咖啡厅里她那句轻如鸿毛却重如泰山的“再见”。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的、近乎悲壮的冲动。
他不想再这样远远地看着。
不想再这样一次次地“恰好”遇见,又一次次地“不得不”错过。
即使明知前方是深渊,是禁忌,是万劫不复,他也想再靠近一点点,哪怕只是片刻。
理智的绳索,在这一刻,被内心汹涌的情感洪流,冲断了。
他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望了一眼那个身影,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了脚步。
不是转身离开。
而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却又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朝着那个凭栏而立的白色身影,走了过去。
江风拂过,带来她发丝间极淡的气息。暮色越来越浓,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仿佛要融入这无边的江水与夜色之中。
他走向她,走向那个他命运中永恒的悖论,那个未曾开始便已刻骨铭心的遗憾。每一步,都像是在背离既定的轨道,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危险,却也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近乎绝望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