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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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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三月天。
广场上,象征喜庆的过年饰物仍未完全清除,两只形状可爱的生肖动物公仔立在广场中央,活泼神气地看着过往的人群。
紫玉兰枝条曲折地伸向天空,顶端的花朵散发着淡雅的芳香。开到荼蘼的羊蹄甲硕果累累,绿色的荚果自由垂下,像不甚规则的绿色镰刀。木棉花依旧灿烂,枝头上,软软的嫩叶悄悄地冒了出来,似乎宣告春天的正式来临。
程一凡已经走过木棉树下,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那个站在树下的女子。
她正微微仰头看着那一树红花,侧脸看起来十分温柔。这个面容依稀有点熟悉。
他仍在凝视的那一刻,她突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对着一树花开。
就是这一瞬间,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程一凡心里轻轻拨动了一下,像是久居暗室的人突然看见门缝里透进的一线光,不刺眼,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刚抬起脚,想要朝她走去,她的手机响了。
女孩接起电话,朝图书馆方向看了一眼,对电话那头轻声说:“我马上就来。”声音清亮,带着些许温柔。
程一凡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走向图书馆的入口。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束在裤子里,看起来干净利落。木棉花絮在空中飘舞,有一片恰好落在她的发梢,但她浑然不觉,很快消失在了图书馆的门后。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没有说一句话,连一个正式的对视都没有。
那双明亮的眼眸,像极了他认识的一个人,让他瞬间心动。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刚才站的位置,抬头看着那一树绚丽悦目的花。
一阵微风吹过,又一朵木棉花从树上飘落,正好落在他面前。他弯腰拾起那朵完整的花,花瓣厚实,颜色鲜红如血。
他本该回家的,可现在,他的脚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
也许,他只是需要再确认一下,确认那个依稀有点熟悉的面容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确认那一瞬间的心动是否只是春日午后的错觉。
程一凡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图书馆走去。他的脚步起初有些犹豫,但越来越坚定。
图书馆内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大厅很宽敞,挑高的天花板让脚步声产生轻微的回响。他环顾四周,阅览区、借阅处、电子查询区——哪里都没有那个白色衬衫的身影。
她走得并不快,怎么消失得这么快呢?难道,她只是他的错觉?
一层楼又一层楼,他在书架间慢慢穿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脊。
他继续沿着扶手电梯向上走,心里揣测着她可能会在哪个楼层、哪个区域。
他从来没有这么执着过想要寻找一个身影,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终于,各个楼层都找了一遍,程一凡依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那个人。
他颓然地走出了图书馆。然后,发现自己本来拿在手中的那本《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不见了。
他在寻找那个身影时,曾经把书放下,或许,就是那时的心不在焉,把这本封面有点奇怪的书给落下了。书不值什么钱,随时可以再买一本,只是里面夹着他随手记下思绪的纸条。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转身,打算沿着来路往回找。
他走上扶手电梯,一层一层楼层再寻找,在四楼阅读区的桌面上看到了那本书。
书面前的椅子是空着的,旁边坐着一个穿着一件亮黄色的针织开衫女孩,她拿着手机,手指不停地飞舞着。
“你好,打扰一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本书,好像是我刚才遗落的。”
女孩闻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带着点被打断的讶异。她看了他一会儿,将书递还给他,笑容灿烂:“哦!是你的呀?我刚才捡到,正想着交到服务中心呢。还好你找回来了!”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程一凡接过失而复得的书,心下松了口气,指尖触到熟悉的封皮,一种踏实感回来了。
“不客气!”女孩的笑容更大了些,眼睛弯弯的,“举手之劳嘛。”
程一凡再次道谢,转身走开了。
离开图书馆后,在离那棵木棉树不远的地方,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定,翻开了书页。他准确地找到了夹着纸条的那一页。纸条还在。
他抽出来。自己写在上面的那句诗,墨迹犹新: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下面,空了一行,有人用另一种笔迹,添上了后续。那字迹清秀匀停,带着一种沉静的笔锋,与他自己略带潦草的钢笔字截然不同:
一寸相思一寸灰。
程一凡愣住了。
李商隐的《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偶然间看到这首诗,偏爱前半句那种竭力自持的警醒,却总觉后半句过于绝望,因此只写了上句,像是悬在半空的一声叹息。此刻,这下半句被人补全了,用一种如此安静而笃定的方式。
是谁?
他猛地回头。那个穿亮黄色开衫的活泼女孩,也已经走了出来,仍然拿着手机,神态自若。
是她写的吗?看那明媚张扬的气质,似乎很难与这沉静清秀的字迹,以及诗句本身携带的、那种焚心蚀骨的哀愁完全重叠。可若不是她,还能有谁?她刚才说书是她捡到的。
阳光似乎更亮了些,在他摊开的纸条上投下清晰的光影。那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在光线下,墨迹温润,不显灰败,反而像是一种沉潜的、有了分量的注解。在这个晴朗得有些过分的春日午后,程一凡心里那点因失落和遗忘带来的烦躁,被一种奇异的、微澜的情绪取代了,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无声地持续。
他捏着那张纸条,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嘿!”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程一凡回头,是那个黄衣服的女孩。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就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脸上依旧挂着那明媚的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手里拿着手机。
“认识一下?我叫凌珊珊。”她歪了歪头,眼神里带着直接的好奇和欣赏,“看你拿着这本有趣的书,却写这么伤感的句子,挺有意思的。交个朋友?”
他迟疑了一下:“我是程一凡。”他报上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程一凡,”凌珊珊念了一遍,点点头,“名字挺好听。加个微信?”她晃了晃手机,屏幕亮着,是好友添加的二维码界面,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
程一凡最终还是拿出了手机。扫码,添加,发送好友请求。一系列动作在女孩明亮的目光注视下,完成得有些机械。
“好啦!”凌珊珊满意地收起手机,冲他挥挥手,“那,回头见咯,程一凡!”她转身,步子轻快地走了,那抹亮黄色很快融入人群里,像一道移动的光源。
程一凡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纸条,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凌珊珊发来的一个笑脸表情。他没有立刻回复,只是低头,又看了一遍那句续上的诗。
清秀的字迹,沉默地躺在那里。这个字迹,也似曾相识。
他的视线又看向不远处的那棵木棉树。
不停有人经过那棵树,没有人在树下停留,仿佛刚才在树下看到令他心动的那一幕是他的错觉。
程一凡在图书馆外的广场上慢慢走着,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轻,春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他肩上投下光影。
人行道上的香樟树正在抽发新芽,嫩绿得晃眼。空气温暖,带着植物生长的气息。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有哪里真的不一样了。
他陷入了回忆。
小学五年级那年,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那个短发的清秀女生被安排和程一凡同桌。
刚开始时,她很安静,话都不多一句,课间喜欢一个人站在走廊围栏旁看天空。后来,两个人熟悉了,她开始变得有点活泼可爱,两个人都喜欢看书,常常交流对书中人物的看法,也常常交换书本看。
考试时,他们轮流做第一名。
那时,课间,他们身边围着一堆人,大家性格爱好相仿,常常一起活动。他们做了一年同桌,那是他小学生涯最快乐的一年,也是他所有求学生涯最快乐的一年。
他们聊学习,聊书籍,聊各自生活中的趣事,还有那时其实还不清晰的理想。她还喜欢动漫,他慢慢的也喜欢了动漫。
六年级那年,开学的第一天,他早早地回到学校,书包里放着一本他喜欢的新书,打算送给她。可是,直到第一节课结束,他仍然没有看到她出现。
后来,老师说,因为家庭的原因,她转学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让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他第一次认识到人生的聚散无常。
他的同桌换了一个活泼的男生,他也是插班生,两个人也很谈得来,可是,程一凡依然想念她,想念那双听到新鲜故事时会变得特别明亮的眼眸。以后,他再没有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眸。
没有想到,今天,他又遇上了那样的眼眸,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她,是不是他一直牵挂的她。
他在那棵木棉树下站了很久,不断有花朵坠落,“啪”的一声声落到草地上,打乱他的思绪。
他看到不远处的红花羊蹄甲,想起校园中的那些花儿,脸上不禁浮现了微笑。那时,他们一班人常在校园走动,走过开花的羊蹄甲时,总会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生怕破坏那一地落花。
有一天,她在地下拾了一朵落花递给他,那朵花至今仍然夹在那本他没有送出的书上,随着年月的流逝,颜色早已枯褐。
只有回忆依然清晰。
他的电话响了起来,同学提醒他明天去打球。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林楚潇了,两个人约好了明天打完球后好好聚一聚,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失约,但其实他更想明天再来碰碰运气。
人海茫茫,两个人相遇的几率是5‰,他希望她还在他的5‰之内。
这时,他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凌珊珊热情地向他挥手,然后向他走过来,有点兴奋地对他说:“嘿,你还在这里啊。”她脸上有点发亮,她的高兴,似乎完全发自内心。
程一凡笑了一下。
她说:“既然这么有缘,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程一凡想拒绝,看到她带着热切期待的眼神,有点不忍心,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走向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
他们在安静的咖啡馆坐下,凌珊珊点了一杯美式,程一凡点了一杯拿铁。
凌珊珊看了一眼他放在桌面上的书,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笑道:“翁贝托??埃科,最驰名的作品是小说《玫瑰的名字》,讲述意大利境内圣本尼迪克特修道院七天内发生的六宗命案调查过程。”
程一凡有点惊讶,他从来没有听哪个女孩说起这个作家,更不用说这个作家的知名作品,他不由得对凌珊珊有点另眼相看了。
凌珊珊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点得意的笑道:“至于这本嘛,”她看着程一凡放在桌面上的书,笑着,又看了一下手机,“信息又来了。”
她回复完信息,接着说:“《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非典型生活指南,告诉我们如何度过有意义的假期,如何带着三文鱼旅行,如何成为马耳他骑士。他还有一本随笔集《密涅瓦火柴盒》,他常常利用火柴盒背面记下自己的灵感……”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手机,看到程一凡有些疑惑的眼神,笑道:“我是小学英语老师,时常要回复家长们的问题,所以,真是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程一凡了解地点点头。教师是一份崇高且忙碌的职业,尤其小学老师,面对着一身稚气的学生和容易担忧的家长,多少都有点压力。
她愉快地说:“好了,介绍完我自己了,你呢,程一凡先生,说说你自己?”
程一凡被她的直接爽朗吓了一跳,正在心里措辞时,她又调皮的说:“不要怪我,难得遇到一个爱好相近的人,多一个朋友也挺好的。”
程一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