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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阳照常升起 ...

  •   人群像退潮般从我身边流过。黑色的人影相□□头,低声交换着毫无意义的安慰,然后迅速钻进各自或豪华或普通的车里,引擎发动,载着他们回归那个被称为“生活”的轨道。没有人多看角落里的我一眼。我像一块被遗忘在岸边的礁石,冰冷,坚硬,与这温情的退场格格不入。
      顾远的母亲被亲戚搀扶着,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她弯腰进入车内的瞬间,我看到了她侧脸上那无法伪装的、被抽空了所有精神的空洞。那是一种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的悲伤。王经理站在车旁,一手扶着车门顶框,姿态殷勤而得体,仿佛在完成某项重要的商务礼仪。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他转身,脸上那点程序化的悲戚瞬间褪去,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明与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处理完麻烦事的轻松。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与我的视线有瞬间的交汇。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像看一块石头,一片落叶,随即移开,大步走向另一辆价值不菲的轿车。
      很好。世界恢复正常了。悲伤是限量供应的奢侈品,只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对特定的人展示。现在,表演结束,大家各回各位,该争名争名,该逐利逐利。
      我摸了摸口袋,终于掏出了那盒皱巴巴的香烟。廉价牌子,味道呛人,但够劲。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那个印着俗艳美女广告的塑料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和熟悉的麻痹感。尼古丁是我这种烂人能负担得起的、最有效的镇痛剂。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拗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片刻的、自欺欺人的宁静。不是短信,是电话。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存储却依稀有些印象的号码——是那个房东,那个更年期提前了至少二十年的女人。
      我盯着那串数字,像盯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下一次的催逼更加猛烈。这是我用无数次惨痛教训换来的、关于这个城市生存法则的微不足道的经验之一。
      “喂?”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刚抽过烟的浑浊。
      “沈先生!”电话那头立刻炸开一道尖利的女高音,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瞬间刺穿了我的耳膜,“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上个月的房租拖到现在!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你想怎么样?把我这房子当慈善收容所了是吧?!”
      我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目光空洞地看着马路对面殡仪馆那冰冷的水泥外墙。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像无数绝望的手臂。
      “我告诉你沈默!”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根本不给我插嘴的余地,“别给我装死!今天!就今天!要是再见不到钱,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你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我直接给你扔到大街上去!听见没有?!”
      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和电视里吵闹的动画片声音,构成了一个混乱而真实的、属于“生活”的嘈杂背景板。在她的世界里,房租是天大的事,比一个陌生人的死亡重要得多。从某种角度说,她是对的。
      “听见了。”我吐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被马路上的车流声淹没。
      “听见了就赶紧去弄钱!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整天游手好闲,像什么样子!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把房子租给你这种人……”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将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似乎都倾泻到了我这个拖欠房租的“失败者”头上。
      我没再听下去,直接掐断了电话。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耳鸣般的嗡嗡声,和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仿佛也沾染了粘滞污垢的心脏。
      我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烟雾扭曲着上升,然后被微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顾远的存在,就像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理想和坚持。
      我转过身,面向殡仪馆的方向。告别厅的门已经关上,那个写有“顾远先生告别仪式”的临时指示牌也被工作人员取了下来。一切痕迹都在被迅速抹去。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顾远的气息,或者,那只是我的幻觉。
      我举起夹着香烟的手,朝着那个空荡荡的方向,虚虚地敬了一下,象是在完成一个无人见证的、荒诞的告别仪式。
      “兄弟,你看,”我对着那并不存在的黑白照片,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更深的疲惫,“这就是你用命……或者说,他们让你用命去守护的世界?连他妈的放个屁,都要事先称好分量,看看能不能折现,抵掉几分钱的房租。”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心口的枯井,连回音都没有。只有无尽的、下坠的虚空。
      是啊,这个世界运转得如此“高效”。悲伤有时限,友谊会过期,良心是负资产,而活着,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算计。计算收入,计算支出,计算人情往来,计算每一步的得失利弊。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容不得半点情绪的、非理性的误差。
      顾远,那个曾经和我一样,对这套规则嗤之以鼻的混蛋,最终却被这台机器碾碎了。是因为他不够“精明”?还是因为他看到了太多机器内部肮脏的齿轮和绞肉机般的结构?
      而我呢?沈默。一个三十五岁,除了会按快门,几乎一无是处的男人。我的相机,曾经试图记录这个时代的疯狂与悲伤,记录那些被光鲜表象掩盖的疮疤和脓疮。然后呢?我记录下了“不该记录”的东西——一张某个大人物在夜总会后巷,与毒品贩子交易的照片。不是刻意跟踪,只是偶然。但偶然,在这种时候,就是原罪。
      于是,我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像无形的巨手,轻易地掐灭了我所有的发表渠道和工作机会。警告是隐晦而明确的:管住你的镜头,管住你的嘴,否则,后果自负。
      我从一个略有潜力的新闻摄影师,变成了一个靠拍些“城市废墟美学”——说白了,就是那些拆迁到一半的残垣断壁、废弃工厂的锈蚀管道、流浪汉在桥洞下的临时居所——来换取微薄稿费的边缘人。美其名曰“记录城市的另一面”,实际上,不过是将这座城市的腐烂和绝望,包装成一种可供消费的、带有病态美感的视觉商品,贩卖给那些住在空调恒温的玻璃大厦里、需要一点“残酷诗意”来刺激麻木神经的中产阶级。
      我靠展示“腐烂”为生。我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浸染中,从内到外,慢慢地腐烂。我不是悲剧英雄,我连反抗都谈不上。我只是……还活着。用一种最低能耗的方式,苟延残喘。像阴沟里的一块苔藓,不需要阳光,只需要一点污浊的水分就能存活。这本身,就是他妈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香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过滤嘴烫到了手指。我猛地一哆嗦,将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仿佛碾死一只令人厌恶的虫子。
      接下来去哪儿?回那个位于城市最混乱嘈杂的城中村、只有十平米、白天也需要开灯、墙壁上永远渗着可疑水渍的出租屋?去面对房东那张写满刻薄和不耐烦的脸?还是去找那些所谓的“朋友”,看看有没有什么零散的、能换点钱的拍摄活儿?
      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袭来。我扶住旁边冰冷的路灯杆,胃里空得发疼,却没有任何食欲。酒精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口腔里,混合着烟草的苦涩和殡仪馆那特有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鸡尾酒。
      我想起顾远最后一次找我喝酒时,塞给我的那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先拿着,应应急。等你小子发达了,连本带利还我。”
      他那时的眼神,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兄弟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知道我的窘迫,但他用了一种最能保全我那点可怜自尊的方式。
      现在,这钱还没花完,他人已经不在了。这笔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我的口袋里,烫得我坐立不安。
      我直起身,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迈开脚步,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车流如织,人群熙攘。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被生活驱赶的麻木或焦虑。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惨白的天光,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俯视着地面上这些蝼蚁般的生命。
      阳光偶尔挣扎着穿透云层,投下短暂而无力光斑,很快又被更厚的阴云吞噬。就像某些微弱的、关于正义和真相的念头,刚刚在心底冒头,就被更庞大的、现实的黑暗所淹没。
      我就是一个笑话。一个活着的、行走的、充满了失败和妥协的笑话。顾远的死,或许是他对这个笑话世界最后的、最激烈的嘲讽。而我,连嘲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只是继续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融入这庞大城市无边无际的、灰色的背景之中。前方是什么?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或许,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世界的尽头,或者,走到我这个人形笑话彻底磨损、消散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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