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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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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血垢、霉烂与某种药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墙壁上挂着几盏昏暗的油灯,火苗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的跳动,将周遭斑驳的暗色痕迹和地上蜿蜒的排水沟照的忽明忽暗。
‘啊!…饶命啊……’
隔壁响起撕心裂肺的尖叫,听得人肝胆俱裂。
这里正是昭狱,刑部核心所在。
一个穿着朱红色衣裳的年轻官员,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雪白的绢布擦拭着手指,手指修长,如白玉般,他的身后站着两列站姿整齐的刑部官员。此人面容斯文清秀,甚至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宛如一潭黑水,沉沉的,照不出半分光亮。
他便是秦妄的徒弟,刑部提牢主事,顾序。
几步开外,铁刑架上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正是隆兴号的掌柜,此刻已气息奄奄。
“还是不肯说么?”顾序声音缓慢,甚至称得上温和,但在这死寂中却令人齿颤。他踱至一旁木架,指尖掠过一排闪着幽光的刑具,最终停在一柄细长带倒钩的银鞭上。他拿起,对着灯光端详,银芒映过他毫无波澜的眼。
“你不会想让我再动手的。”
刑架上的人剧烈一颤,铁链哗啦作响。“我说!我说!”破碎的喉音挤出,“东家……是靖王!钱……送去狄戎……换……”
“换什么?”顾序凑近,语声诱哄。
“铁……精铁……还有……图……”意识已然涣散。
“什么样的图?”
“弩……新□□……”“还有……重要账目……在……姓胡的账房手里……”
话音落,头颅一歪,彻底昏死。
顾序直起身,脸上无喜无怒。他将银鞭置于软布,走至案前,提笔在信笺上工整写下:“隆兴号掌柜供:靖王涉勾狄戎,交易精铁及弩机图样。关键账目或存于胡姓账房处。” 吹干墨迹,折好递予手下:“飞鸽传书,务必送至我师傅手中。”
“是!”
行至门边,顾序回首瞥一眼那昏死之人,对狱卒淡声吩咐:“泼醒,用三号方吊着命,别让他死了。”
“是,顾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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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土道,杂草萋萋。
一辆马车在数十名镇北亲卫拱卫下疾行。车内,秦妄捏着那封飞鸽传书,指节泛白。问云沉凑过去看了,啧叹一声:“刑部手段,果然了得。”余光瞟向闭目养神的解行舟。
车厢内一时静默。
忽地,解行舟睁开眼,眸中清明锐利:“胡账房经手账目繁多,虽非核心,必知内情。且,未必如柳兴般死忠。”
“解将军何出此言?”秦妄微怔。
问云沉接话,语气少了平日的散漫:“此人胆小谨慎,素有善名,常接济乞儿。家中有一病弱孙儿急需银钱,他做得这些事,恐怕未必出自本心。”
秦妄愣了一瞬:“受人胁迫?”
“大抵是了。”解行舟接。
马车恰在此时停稳。侍卫声音传来:“大人,到了。”
三人下车,眼前是一座低矮破败的草屋。问云沉上前叩门:“奉旨查案,请胡先生开门。”
木门吱呀开启,露出一双布满老茧、枯瘦颤抖的手。主人是位须发花白、衣着褴褛的清瘦老人。屋内一览无余:一张破床,上面躺着面色潮红的幼童;一张旧桌,几只豁口陶碗。
老人一见官服,便噗通跪倒,老泪纵横:“大人……是来灭口的吗?求求你们,放过我孙儿!老汉死不足惜啊!”
解行舟眸色一凛:“谁要灭你的口?”
胡账房浑身剧颤,被秦妄扶住,泣不成声:“是……是东家府上的管事!晌午悄悄来过,给了一笔银子,叫我们祖孙连夜离京,永世别在回来……还说,若不走,柳掌柜的下场……就是老汉的下场!”
三人交换眼色——隆兴号之事一暴露,幕后之人果然开始清算了。
问云沉扶他坐下,温言道:“胡先生,你只需告诉我们,隆兴号与北境军械、尤其是狄戎方面可能有关的账目,究竟如何走账,经手何人,留几分底子?说出来,我们保你祖孙二人平安,并送你二人去安全的地方。”
胡账房听到狄戎二字的时候以是惊恐万分,连忙从凳子上起来,跪在地上,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沉重的响声:“大人!大人明察,小老儿是为东家做事,但是,我并不知情此时与敌国有牵扯啊!若非总号掌柜用我这孙儿的病威胁与我,我连替东家做这种暗度陈仓军械价格的事都不敢啊大人!”
他语速之快,甚至呛了一下,秦妄忙倒了杯水递给他:“你慢慢说,受人胁迫是不会治你的罪的。”
胡账房闻言顺了口气,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账目确实有鬼!很大一部分采买军械粮草的银子根本没过明面上的货商,而是走了一套极其复杂的暗账,先转入七八家看似毫无关联的南北货行、票号,最后汇总的流向……老朽的级别低,看不全,但有一次无意瞥见最终汇入的印章,似乎…似乎是个王府的私印!”
“王府私印?”秦妄追问,“何种样式?有何特征?”
“是…是玄鸟衔珠的样式!”胡账房肯定的说道,“那珠子是红色的,很特别!老朽记账多年,对印鉴敏感,绝不会记错!”
玄鸟衔珠,赤珠为靖。
解行舟眸色骤寒。靖王的私印,正是此纹!
“还有,”胡账房补充道,“大概半年前开始,账上每月会固定支出一大笔‘特殊采办’的费用,不走公账,只由东家心腹单独提走现银或兑成银票。提款人…老朽隐约听柳掌柜醉后提过一句,像是什么北边来的‘玉器商’,说话腔调很怪。”
北边来的,腔调怪异的:‘玉器商’
——狄戎的探子!
线索终于开始串联,指向清晰的让人发冷。靖王不仅贪墨军饷,更是利用这条渠道,直接向狄戎输送资金,甚至可能交易军械机密!
院内一片寂静,只剩风过枯枝的呜咽声。
问云沉打破沉默,对解行舟道:“将军,胡账房祖孙需立刻转移。另外,掌柜在刑部开口,顾序得到口供,靖王那边恐怕很快会得到消息…”
解行舟颔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秦御史,你带着胡氏祖孙,持我手令,即刻从密道出城,前往城西七十里外的镇北军暗处安置,我会派人接应。”
“是。”秦妄此刻再无犹豫。
“问侍郎。”解行舟转向问云沉,“如今人证齐全,只要找到胡账房说的盖有靖王府私印的账目明细,就能将这贪墨军饷、勾结敌国之事钉死。至于靖王那边…”他顿了顿,声音透着铁血杀伐之气,“他若敢动,便是自投罗网。”
夜色如墨,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忠诚与背叛,尽数吞没。而破晓的刀刃,已在暗中磨砺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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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妄领命,深知胡账房祖孙是关键活证,片刻不敢耽误。他当即点了四名最精干的镇北军亲兵,亲自护送那辆布青小车,从院落隐秘的后门驶出,准备绕小路前往城西暗处。
夜色浓稠,乌云密布,小巷曲折幽深,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清晰。
车内,秦妄面容认真,目视前方。
胡账房看着秦妄怀中昏睡的孙儿安儿,浑浊眼中泛起泪光,喃喃道:“秦大人……您,有些像我那苦命的儿子。”
秦妄转目望去。
那人目光却落在那个幼童上,目光却空洞,似乎是在回忆旧事:“我的儿子也爱读书,从小的梦想就是要考取功名,报效昭国,可惜穷人家的孩子,能活着已是不易,何谈梦想呢。”胡老抬手抹了抹泪,接着说道:“但是我儿子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体谅我一个人带他辛苦,早早就不念了,下去做工,后来就碰到了我儿媳,他二人夫妻和睦,也都有孝心,我们过了段好日子,这便有了安儿。”他说着摸了摸安儿的头发:“但是好景不长,我儿媳生安儿时难产不幸离世,撒手人寰,我的儿子也因为悲痛欲绝随着去了。就…就留我和安儿两个人在这苦世间啊…”
老者已是泣不成声,一只温暖的手突然覆在另一双苍老的手上,老者一楞,秦妄那清俊的脸罕见的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温声道:“先生仁善,自身不易仍愿施舍乞儿。这世间虽苦,亦有暖意。待安顿下来,秦某定为安儿寻良医,您定要保重,好好活下去。”
胡账房怔然,随即深深拜倒:“大人恩德,胡某没齿难忘!”
秦妄忙将他扶起。
就在这时,马车行至荒寺附近,异变陡生!
两侧高墙之上,数道黑影如鬼魅般凌空扑下,刀光凛冽,直取马车!动作狠辣迅捷,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有埋伏!护住人证!”秦妄厉喝,瞬间拔剑,同时袖中信烟花“嗤”地射向夜空炸开!四名亲卫反应极速,结阵将马车护在核心,金铁交鸣之声骤响!
刺客人数占了上风,招招致命,目标明确——不惜代价,格杀车内之人!
一名亲卫为挡开刺向车帘的剑锋,肋下空门骤现,被另一名刺客淬毒匕首划中,闷哼一声,动作立时僵滞!防线破开一隙!
车帘猛地被掀开,露出胡账房惊恐万状的脸,他怀中紧抱昏睡的安儿。一名刺客眼中凶光暴涨,袖箭连发!
“噗!噗!”
两声细微闷响。一箭没入安儿后背,孩子身子一颤,再无声息。另一箭钉入胡账房肩头,血花迸现!
“安儿——!!!”胡账房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摧肝断肠的惨嚎,全然不顾自身伤痛。
秦妄闻声回头,双目骤红:“死战!护住胡先生!”
他挥剑逼退身前之敌,疾步回援。只见老人怀中幼童面色青紫,已然气绝。秦妄眼眶发热,撕下衣襟为他包扎肩伤,声音嘶哑:“先生节哀……撑住!此仇必报!”
胡账房泪如雨下,闭目点头。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秦妄正欲转身再战,背后寒意陡生!一道剑光已袭至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
“咻!”
破空锐响,一支羽箭贯穿刺客咽喉!刺客应声扑倒。
秦妄豁然回首,只见十步外,顾序手持强弓,箭尖犹颤,面色冰冷如铁。他身侧,问云沉与解行舟并肩而立,目光沉凝。
“刺客留一活口,余者尽诛!”顾序声音不大,却带着刑部特有的血腥威压。
“是!”随他而来的刑部好手如虎入羊群,刀光闪处,血溅雨幕。不过片刻,伏尸遍地,唯留一名重伤刺客被死死按住。
顾序快步上前扶住秦妄,目光落在他手臂剑伤与肩头血迹,向来无波的黑眸中翻涌起压抑的怒焰与焦灼:“师傅!见到信烟我便疾驰赶来,您怎能如此涉险……”
秦妄抬手轻按他手背,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解行舟与问云沉。二人面色皆沉。
问云沉带来随行医师:“先疗伤。”
“我乃皮肉伤并无大碍,先看胡先生!”秦妄急道。
二人急步至车前,胡账房面色已经比刚刚更虚弱,气息短促。医师把脉探伤,触及肩头袖箭,面色大变:“不好!箭上有剧毒!”
秦妄浑身一震,猛地握住老人冰凉的手:“撑住!我定寻解药……”
胡账房却缓缓摇头,气若游丝,眼中忽然迸出一丝清明,急声道:“大人……我想起来了……那北边来的玉器商,左脸……有一道横过眼睛的旧刀疤!”他喘息着,目光渐散,却凝聚最后力气看向秦妄,露出释然一笑,“多谢大人……在马车上的时候愿听老汉唠叨……您……是个好官……我与安儿……在地下……佑您平安……”
话音渐低,他目光涣散,望向虚空某处,喃喃如呓语:“平儿……文惠……爹带着安儿……来寻你们了……”
头颅缓缓垂下,再无生息。
暴雨如注,冲刷着地上的鲜血,却冲不散这浓重的悲怆与死亡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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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稍歇,荒寺旁添了两座新坟。泥土湿润,夹杂着青草与血气的味道。
秦妄立在坟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混着雨水滴落。他面色苍白,眼神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这世道……为何总是好人殒命,恶人逍遥?”
问云沉走上前,将手按在他紧绷的肩上,沉声道:“秦兄,此案已非简单的贪墨。它关乎军国,关乎无数边关将士的性命,更关乎这昭昭天理,是否还能存于世间。”
秦妄缓缓转过头,眼中赤红未退,那惯有的冷硬固执已被一种更沉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他看向解行舟与问云沉,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秦某,愿随二位,将此案追查到底。”
“定要将幕后那些稳坐钓鱼台的魑魅魍魉,一个个揪出来!”
“以告慰,这些枉死之魂。”
顾序默默将伞更倾近秦妄,为他挡住飘摇的雨丝,目光垂落,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解行舟与问云沉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凝重的决心。
风雨未止,前路更险。但并肩之人,已多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