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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贾政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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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幼时的贾政眼里,最出色的莫过于东府的大哥哥贾敬。大哥哥虽然作为宁国府的嫡长子,即便什么也不做也可以袭爵享受富贵荣华,大哥哥却努力读书,甚至考了个二甲头名的进士。父亲常常摸着他的头说:“政儿,像你大哥哥学学,好生读书。”父亲虽然不说明原因,他也知道。荣国府的爵位是大哥贾赦的,自己要是没有功名,得不到一官半职,到时候前程就很不好说。他是个能吃苦的,每天早起晚睡,也不学大哥吃喝玩乐嫖女人,也不学其他贵族子弟的不良习惯,只希望能像大哥哥那样考个头名进士回来,光宗耀祖。
父亲去世时他十五岁,已经进过两次秋闱,却除了一顿苦头什么也没落着。父亲看他勤奋的样子也不好苛责他,反而叫母亲劝他多注意身体。他还不灰心,认为自己年纪小,总会考上的。谁知父亲临终替他向陛下乞恩,为他求了个小小的官职。母亲就再不鼓励他读书了:“读书不过为了做官,你已经做官了,弄这些书做什么?好生娶了媳妇儿生小子是正经。”母命大于天,他只好从了,心里犹有不甘,只好把希望寄托给自己的儿子。
当了官他才知道,原来若不是正规科举出身,除非十分能干,否者极难升迁。而世人认为的能干,往往是他不忍心做的。进士出身的官员大多看不起他这种全靠老子的贵族子弟,而门荫出身的,大多聚在一起做一些和礼义无关的事。
相形之下,他宁可呆在府里和志同道合人一起清谈经义。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东府大哥哥宁可舍弃官职,在房外炼丹修道了。
自己吃了没有功名的亏,他在儿子身上费的功夫就更深了。珠儿大小就欢喜念书写字,十岁就会写文章,人人都说他文采过人,会如同东府敬老爷一般,甚至国子监的祭酒都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他想,贾府二房有了珠儿,绝不会凋零衰败了。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珠儿二十岁那年,果然中了举人,却是珠儿拿命换来的。
宝玉只喜欢在内帷厮混,全不是个读书的料子。环儿还小,又是庶出子。难道天要绝他二房吗?
虽然宝玉一直不在读书上下功夫,虽然王夫人逼走了喜欢读书的三子,贾政不过是忧虑子孙没有地位,却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大变。
贾政已经接受了贾府二房在宝玉一代必然衰落的现实,却想不到会如此一败涂地。
元妃的死讯是在环儿走后的两个月传过来的,没有追封,葬仪减等。宫里塞再多的银子探不出任何消息,宫外说得上话的亲友只有北静王和湖州王家。湖州王家素来待贾家淡淡的,而北静王,三天前出京公办。
贾府上下人心惶惶,他还说:“慌什么,我们谨慎为臣,并没有错处,圣上心里自然知道的。”圣上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家如何高利贷盘剥,不知道自己家什么时候收了江南甄家本该被收公的财务,不知道自己家仗势逼出人命,不知道珍儿如何跟前太子义忠王暗地里有了曲款,不知道吴贵妃和周贵人的娘家早搜罗了自己家罪证,一桩桩,一件件,事实分明,无从抵赖。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强作欢喜的给老太太祝寿,却收到了抄家的旨意。两府的男丁,除了兰儿年幼,全被关在大牢里,也不知道老太太他们怎么样了。
宝玉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道:“父亲,老太太一定好好的,外面有宝姐姐照顾着,等王爷回来向圣上求情,我们就能出去孝敬老太太了。”宝钗,嫁给了京都一个皇商的独子,和府里关系很好,肯定不在牵连之列。
贾政往日里常嫌弃宝玉无用,环儿中了举后更是看宝玉母子不顺眼。这次大变,宝玉却没有惊慌失措,更对环境不曾抱怨,有了水和吃的尽父亲先用,还把唯一的卧具让给父亲。听出宝玉口里是忧心老太太,贾政倒是叹道:“老太太倒是没有白疼宝玉。我也没白养了这个儿子。”心里全去了对宝玉的厌恶。
宝玉没有想到,救他们出去的不是往日的好友北静王,而是自己年迈的祖母。贾府男丁被关押,女眷却被勒令在府里老太太的屋里待罪。贾母满眼的媳妇儿、孙媳妇儿、侄媳妇,想着自己的儿孙,把私房一分就故去了——皇上说罪不及亲长,就没有抄贾母的屋子。皇上听闻贾母逝去,想到荣国公当日的忠心为国,道:“荣国公夫人故去,让她的子孙出来尽孝吧。”
贾赦、贾政、宝玉等竭尽所能替贾母办了身后事,谁料家里遭了贼,贾母留下的东西什么都没了,报官也没人管。贾家众人被夺了官爵,自然不能在贾府居住。往日的产业卖的卖,抄的抄,哪里有落脚的地方?倒不是不能投奔亲友,只是自己待罪之身,怎肯牵累了旁人。于是送葬结束,贾府众人就权且借住在铁槛寺——铁槛寺原是荣宁二公的产业,倒是不敢不依的。只是寺里田庄收益有限,往往靠豪门的香油钱过活,如今贾府没有香油钱给,又住在这里白吃白住许久,那有好脸色。
邢夫人很是不满:“往日里他们受我们家恩德也尽够了,在这里住个几天,倒是这般嘴脸。”
“罢了,他们出家人清苦,我们忍耐些便是。”王夫人吃斋惯了,夫主儿孙聚在眼前,旁的也不在意了。
“我知道二太太素来是好性子,所以才这么大的福分,养了个贵妃女儿。”贾母在时,王夫人时常拿话赌邢夫人,她都忍了。现在没有人给王夫人撑腰,自己做嫂子的架势肯定要拉足,“我听说,元妃娘娘在宫里,和吴贵妃和周贵人关系极好。太太如此有面子,不如求到吴将军和周御史府上,让他们看在元妃面子上绕过我家罪过,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威风呢。”
王夫人给噎得眼泪直流,说不出话来。邢夫人总是说自己男人、儿子犯得不是什么大事,那个大家族没有?都怪元妃在宫里得罪了人,才连累得自家被惦记。她怎么不想想当初仗着元妃在外面横行的威风?又焉知不是贾赦父子连累的元妃宫里失宠?想到女儿熬油似的在宫里挣扎,无缘无故死了,还被旁人说了无数难听的话,再也忍不住道:“嫂子说话我本不该回嘴的。只是娘娘在宫里伺候皇上,并没有太大过错。就是我无能,没劝丈夫儿孙上进,我二房的也没有犯一点国法。先放在圣主的钦断在呢。”
原来贾珍父子、贾赦父子,都是有案件在身的,前天全给抓回牢里受审了,唯有贾政父子在家混吃等死,并没有明显罪证,还能在外等候处分。想到这里,邢夫人更加不平衡:“祸乱都是你们二房惹出来的,到头来你家上下没有一点事,反而让我们受了国法,这是什么道理?”
王夫人还想说什么,贾政喝道:“家里有难,我们更该和舟共济才是。你没事顶撞大嫂做什么?就是不在小辈们面前要体面,在外人面前好歹也维持贾家的名声。”
一家人胡乱吃了饭,王夫人还服侍贾政回房歇着。贾政看妻子容色憔悴,用力握着他的手,道:“这阵子辛苦你了。”
王夫人从没有在丈夫面前得到什么肯定,这会子倒是眼圈都红了:“有老爷这句话,我就是……”外面铁槛寺的姑子们道:“二太太在吗?”
在外面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贾政夫妇松开手,请那姑子清心进来。清心给王夫人行礼道:“小寺饮食居所清苦,委屈太太了。”
“真正是你们出家人心善,能有一片瓦遮雨,一口饭充饥就罢了。‘委屈’二字,真是惭愧的很。若是再提其他,我们就不是惜福的了。”王夫人受到尊重,心情极为愉悦,再者,无处可去,哪有挑剔的道理。
“我常听说二太太慈悲,体贴下人,果然是不假的。”那清心笑道,又行了一礼,“按理说受了府里的如许大恩,本该尽力服侍太太的。只是小寺银钱有限,太太们的饮食也不敢马虎。如今请问太太老爷喜欢什么饭菜。贫尼好下山去买。”
王夫人岂有不知道这尼姑是来讨饭菜钱的,只是她手里钱也有限,手眼又紧,哪里肯出钱,只装作不知道,拿旁的话搪塞。
那姑子见事不谐,也变了脸色告辞,出了门还有意大声道:“府里往日富贵时,只看着馒头庵的姑子会奉承,香油钱、逢年过节的布施,全是她们得头份,我们铁槛寺连个零头都没捞着。如今府里败了,那馒头庵馒头不曾孝敬一个,这帮子人倒是安心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我们主持好性儿……哼……”
王夫人听得面红耳赤,又哭道:“我没得一个好媳妇儿操心,如今让姑子亲自找我理论,白受了如许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