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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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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夜,将军府的红灯笼被北风刮得乱晃。
陈璟从军营回来,肩头落了一层薄雪。他穿过回廊时,听见西厢房传来断续的琴音——是《折柳曲》,江南的调子。
弹琴的人指法生涩,总在第三个转折处卡住。
“将军。”侍卫低声道,“那位还是不肯用膳。”
陈璟推开厢房的门,里面炭火烧得很暖,弹琴的少年听到开门的声,身体下意识的轻颤,琴音戛然而止。
他穿着月白锦袍,头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侧脸的轮廓总能让陈璟错认,像极了三年前战死在鄞州的弟弟,陈瑜。
“阿瑜。”陈璟脱口而出。
少年脊背僵直,并不回头:“将军又认错人了。”
他叫柳弃,是陈璟三个月前从边陲小镇带回来的流民。
当时这少年被冻僵在雪地里,怀里还抱着一把断弦的旧琴。
陈璟第一次看见柳弃笑,是在除夕夜。
府里放了烟火,噼啪炸响的流光里,柳弃站在屋檐的阴影下,仰头望着天空。
陈瑾递给他一壶温酒,意外发现这人在笑,不同于平日敷衍的笑,那是连眼底都漾开细碎光晕的真实笑意。
可那笑在刚一触及陈璟的目光,便消散无踪。
“将军。”柳弃变回精致的木偶,连行礼时弯腰的弧度都在模仿着那个人。
陈璟屏住呼吸。
太像了,像是照着模版雕刻出来的一般,连耳垂上那颗小痣的位置都不差分毫。他明知眼前人很可能是敌国细作,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以后在我面前,不必拘礼。”
柳弃垂眸回道:“是。”
他永远回“是”,从不问为什么。
让他学陈瑜的笔迹,他学到手腕红肿也不吭声;让他穿陈瑜惯穿的青黛色衣裳,他便把自己那些素白旧衣全烧了。
有次陈璟醉酒,按着他肩膀一遍遍喊“阿瑜”,他也只是静静听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偶。
惊蛰那日,陈璟遭了暗算。
箭矢从街角射来时,是柳弃扑过来挡了那一下。箭头淬了毒,柳弃昏睡三天,高烧时竟抓着陈璟的手喊了一声“哥”。
只这一声,击溃了陈璟所有防备。
他亲自照料柳弃,换药喂饭,甚至允许对方睡在自己院中的暖阁里。
某夜雷雨,柳弃抱着被子站在他门外,头发湿漉漉贴在额角:“怕打雷。”
和陈瑜一样的毛病。
陈璟心软,留他同榻而眠。黑暗中,他感觉柳弃轻轻靠过来,额头抵着他肩膀,那是个全然依赖的姿势。
“将军,”柳弃声音很轻,“若我真是阿瑜,该多好。”
陈璟没应声,却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真相在另一个雨夜被揭开。
陈璟截获密报,证实柳弃是北狄派来的“影子”,专修易容与仿声之术,任务就是冒充陈瑜窃取边防图。
而真的陈瑜,早在鄞州之战时就被做成了“人彘”,如今囚在北狄大牢。
陈璟闯进暖阁时,柳弃正在临帖,那是陈瑜的字迹,已有九分像。
“你还有什么可以解释?”陈璟将密报摔在桌上。
柳弃搁下笔,安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陈璟才惊觉,这人眼底常年结着的冰,不知何时已化了,那里面盛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像春日将融未融的雪水。
“将军说过,”柳弃并不解释,只是笑了笑“我笑的时候最不像他。”
所以他从不真心笑。
地牢阴冷,柳弃戴着镣铐,却坐得端正。
“陈瑜还活着。”他说,“用边防图,可换他性命。”
陈璟冷笑:“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柳弃沉默良久,突然开始宽衣解带,直至中衣褪下,能看见他心口处盘踞着一道狰狞的旧疤,那道疤和陈瑜当年为救陈璟所留下的,位置形状完全相同。
“不是易容。”柳弃牵引陈璟的手按在那道疤上,皮肤温热:“三年前他们抓了陈瑜,把我做成他的样子。这疤,是生生剜掉皮肉,照着他的伤重新烙的。”
陈璟指尖发颤。
“他们给我喂药,把我泡在药缸三年。痛得受不了时,就想着将军的样子。”柳弃声音很轻,“想着有一天若能见你,哪怕只看一眼。”
他抬眼,眸中水光潋滟:“将军,我扮他扮得太久,久到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陈璟最终还是去了北狄。
他带着假边防图,在约定地点等来的却是北狄伏兵。乱军中,柳弃再次替他挡了一箭,箭尖穿胸而过。
“我知道,你会来。”柳弃倒在血泊里,发自内心的笑了。“不动心才能活。可我终归是动了心。”
所以不能活。
他伸手想碰碰陈璟的脸,终究还是没有碰到。
他袖中滑出一枚玉佩,是陈瑜的贴身之物。陈璟捡起玉佩,发现背面刻着两行小字,那是柳弃的笔迹。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北狄的雪还在下,陈璟抱着逐渐冰冷的柳弃。
想起柳弃总会在无人时偷偷临摹他的字迹,想起这人在除夕烟火里转瞬即逝的笑,想起每夜梦中那声模糊的“哥”。
原来最痛的是,连一颗心都赔进去,却连一句真心话都要借别人的名字说。
开春后,陈璟踏平北狄王庭,救回了真正的陈瑜。
可弟弟终究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
某个雪夜,当他路过西厢房,听见里面隐约传来《折柳曲》的调子时,才会想起世上曾有一个叫柳弃的人。
心不动是戏,心动是局。
而那一局,他和他都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