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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对弈 ...

  •   蔷薇在杯中的第七天,变成了血红色。
      林淼清晨醒来时,那支白蔷薇已彻底浸染成深绯,像在清水里盛开的伤口。花瓣不再脱落,反而变得厚韧,边缘卷曲如凝固的血痂。他戴上皮革手套,将花从杯中取出。茎秆入手冰凉坚硬,竟已木质化,断口处不再渗液,而是结着一层暗红色的晶状物。
      他将这异变之花封入铅盒。这是“守夜人”权限内能领到的最高规格隔绝容器,用于封存高危样本。铅盒合拢的瞬间,他仿佛听到一声极细微的、类似叹息的轻响。
      当天下午,指令通过苏宴留下的密文铜镜传来:“北城旧坊,‘听雨楼’,酉时三刻。”
      听雨楼。林淼知道那地方——曾是前朝一位喜好风雅的亲王的别院,以收集奇石与珍本闻名。战乱后荒废,因庭院中有座构造奇特的八角亭,雨落时各面声音迥异,故名“听雨”。那里远离圣城中心废墟,靠近北城墙,周围多是废弃的宅院与荒园。
      酉时三刻,日落前后。
      林淼检查装备。双枪、匕首、十二发特制子弹(银弹与圣水弹各半)、三枚烟雾符、一小瓶圣水、还有爷爷留下的琉璃瓶。他将铅盒也带上,直觉告诉他,或许用得上。
      出发前,他站在安全屋那面斑驳的铜镜前。镜中人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底是沉淀多年的警惕与寒意。他抬手,将颈间那枚染血的猎魔人徽章调整到最端正的位置。
      然后推门,走入暮色将至的街道。
      ---
      北城旧坊比想象中更荒凉。石板路缝隙里长满枯草,两侧宅院的门扉大多朽坏,在晚风中发出吱呀轻响。偶尔有野猫的影子从断墙后闪过,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幽绿的光。
      听雨楼就在这片荒芜的中心。院墙很高,黑瓦白墙,飞檐翘角还保留着昔日的精致,只是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砖石。朱漆大门虚掩着,门环是铜制的兽首,衔着锈迹斑斑的环。
      林淼在门外十步处停下。没有异常气息,没有能量波动,只有晚风穿过庭院树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似有似无的琴音。
      他推开大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庭院豁然开朗。
      与外面的破败截然不同,庭院内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铺地,缝隙里不见杂草。右侧一池枯荷,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游。左侧一片梅林,此时非花期,枝干嶙峋如铁画。正中便是那座闻名遐迩的八角听雨亭,石阶八级,亭内石桌石凳,桌上……
      摆着一副棋盘。
      围棋棋盘,纵横十九道,线刻极深。棋子是上好的云子,黑子墨玉般沉润,白子羊脂样温莹。棋盘一侧已摆好了两个棋罐。
      亭中无人。
      林淼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门内,目光扫过庭院每一处角落。池水、梅林、亭檐、回廊。一切宁静得诡异。
      “既然来了,何必立于门外?”
      声音从亭后传来。
      苏宴自梅林深处缓步走出。他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黑色长风衣,而是一袭深青色广袖长袍,袍摆绣着银色的流云暗纹,长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一半,余下披散肩头。这装扮让他少了些夜的压迫感,多了几分属于遥远时代的文人风雅。
      但那双眼睛依旧。纯黑,深邃,看过来时,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入那片永恒的静夜。
      “请。”苏宴走到亭中石凳旁,伸手示意对座。
      林淼走进庭院。靴底踏上青石的瞬间,他感到脚下地面传来极轻微的震动,像某种沉睡的脉络被唤醒。他不动声色,走到亭中,在苏宴对面坐下。
      两人间隔一张石桌,一副棋盘,一盏刚刚被苏宴点燃的青铜鹤形灯。灯火是温暖的橘黄色,在渐浓的暮色中撑开一小圈光晕。
      “喜欢这院子吗?”苏宴拿起黑棋罐,指腹摩挲着罐身细腻的釉面,“我让人打扫了三日,才勉强能见客。前朝那位亲王,品味倒是不俗。”
      “你杀的?”林淼问得直接。
      苏宴抬眼看他,唇角微扬:“你说那位亲王?不,他死于王朝更迭的兵祸,与我无关。我不喜不必要的杀戮,尤其是对懂美之人。”
      他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右上角星位。“今日请你来,只为手谈一局。不谈生死,不论恩怨。”
      林淼看着那枚落在星位的黑子。围棋他懂一些,是早年师父教的。师父说棋如兵法,可炼心性。但他从未与人对弈过,猎魔人没有这份闲情逸致。
      “我不擅棋。”他实话实说。
      “无妨。”苏宴将白棋罐推到他面前,“棋道在心,不在技。况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淼随身携带的铅盒上:“你带了‘礼物’来,不是吗?”
      林淼心中一凛。铅盒能隔绝绝大多数能量与气息,苏宴却能察觉?
      “一点样本。”林淼将铅盒放在石桌一角,“你想看?”
      “稍后。”苏宴又落一子,这次是左下星位,“先下棋。三局。若你能赢一局,我便回答你一个问题,任何问题。若你一局未胜……”
      他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留下那盒中之物,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到时再说。”苏宴抬手,“请。”
      林淼沉默片刻,打开白棋罐。棋子触手温凉,质地细腻。他拈起一枚,学着苏宴的样子,落在棋盘右下星位。
      黑棋挂角,白棋小飞,黑棋再飞,白棋拆二。开局平淡,皆是定式。苏宴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林淼则慢得多,每一步都反复权衡。
      渐渐地,棋盘上黑棋形成外势,模样宏大,白棋则取实地,扎扎实实。中盘时,黑棋突然一着凌厉的打入,直捣白棋尚未稳固的边空。林淼应对稍缓,被黑棋借势走厚,白棋数子陷入被动。
      “你太注重局部。”苏宴落下一子,切断白棋联络,“围棋讲究大势。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便会失却全局。”
      林淼盯着棋盘。确实,他一直在计算目数,计算每步棋的直接得失,却忽略了黑棋悄然构建的、笼罩半壁江山的大模样。
      他尝试反击,但黑棋应对精准,步步为营。终局时,数子结果,黑棋胜十一目。
      “第一局。”苏宴将棋子一枚枚收回罐中,“你输在眼界。”
      第二局开始。林淼调整策略,尝试主动出击,与黑棋争夺中腹。但苏宴的棋风绵密如网,任白棋如何冲撞,总能被柔韧地化解,反而借力打力,将白棋的孤子分割包围。
      中盘一场激战,白棋大龙险遭屠戮。林淼全力周旋,勉强做活,但实地已大损。终局再败,输八目。
      “第二局。”苏宴收着棋子,语气平淡,“你输在急躁。攻势无继,反露破绽。”
      两局皆负。林淼手心渗出细汗。不是恐惧,是某种被彻底看透的无力感。苏宴的棋不像在对弈,像在为他演示——演示他性格中的缺陷,行事上的弱点。
      “还要继续吗?”苏宴问,手指轻叩棋罐。
      林淼抬眼看他:“第三局。”
      “好。”苏宴重新将黑棋罐拿到手边,“这局,我让你四子。”
      让子,是高手对低手的礼让,也是一种更残酷的考验——在巨大优势下,若仍不能胜,那便是全方位的碾压。
      林淼没有拒绝。他在四个星位放下白子。四子优势,棋盘顿显不同。
      这一次,他不再思考棋路。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师父教棋时说过的话,忽然清晰回响:“淼儿,棋如人。你心里有什么,棋上就有什么。你若只看得见仇,棋路便是杀伐孤绝。你若心中有惧,棋形便缩手缩脚。但若你能看见棋盘之外,看见执棋之人,看见这局棋为何而下……”
      他睁开眼。
      目光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苏宴身上。落在他执子的手上——手指修长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落子时指尖与棋子接触的瞬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笃定。落在他眼神里——那里没有胜者的骄矜,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期待?
      苏宴在期待什么?期待他赢?还是期待他展现出别的什么?
      林淼拈起一枚白子。这一次,他没有计算目数,没有规划攻防。他回想前两局,回想苏宴的布局风格——重势,重脉络,重长远的控制。那么破局之道,或许不在争,而在引。
      他落子。不在常见要点,而在一个看似松散的位置。
      苏宴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黑棋应了一手,依然稳健。林淼再落一子,依然不紧不慢,像是漫无目的。
      棋盘渐渐展开。白棋四子优势在握,却不急于进攻,反而四处浅尝辄止,落子轻灵飘忽。黑棋的大模样依然存在,但白棋总能在其势将成未成之际,轻轻一碰,使其不能尽善。
      中盘时,苏宴落子的速度第一次慢了下来。他盯着棋盘,手指在棋罐边缘轻轻敲击,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林淼的心跳平稳。他进入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不再想输赢,不再想问题与条件,只是单纯地看着这局棋,感受着棋子之间气的变化,感受着对面这位执黑者的呼吸与节奏。
      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庭院,这池水,这梅林,这暮色,都与这局棋有着某种微妙的共鸣。仿佛棋局不仅是棋局,是整个空间流动的一部分。
      黑棋终于发动了一波强势攻击,直指白棋看似薄弱的中腹。林淼没有硬挡,选择退让、转换,放弃局部,却在另一处获得了补偿。
      收官阶段,棋盘上目数极其细微。两人一子一子收完单官,开始数目。
      许久。
      苏宴轻轻吐出一口气:“半目。”
      白棋胜半目。围棋中最微小的胜负差距。
      亭中寂静。鹤形灯的火焰轻轻跳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林淼看着棋盘。赢了,以最微弱的优势。但他感觉不到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明悟。
      “你看见了。”苏宴说,声音里带着某种真正的笑意,“不只是棋盘。”
      他抬手,示意那铅盒:“现在,可以打开你的‘礼物’了。”
      林淼打开铅盒。血红色的蔷薇静静躺在黑色丝绒衬底上,在灯火下妖异非常。
      苏宴凝视那花,片刻后,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花瓣。
      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蔷薇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从深绯转为暗红,再转为玫红,最后恢复成最初的洁白。木质化的茎秆软化,卷曲的花瓣舒展,甚至重新变得娇嫩饱满。断口处的暗红晶体融化、滴落,在丝绒上留下几点深色痕迹。
      一支崭新的、带着晨露般光泽的白蔷薇,静静绽放。
      “七日血祭,终归本相。”苏宴收回手指,“这是‘血蔷’,我族用于标记与传讯的小把戏。最初是白色,若置于寻常环境,七日凋零。若置于……”他看向林淼,“……特定的‘场’中,便会汲力转红,七日不谢。第七日红极而晶化,可封存信息。”
      他拈起那支重获洁白的花,指尖在花心轻轻一捻,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暗红色的水晶片。
      “信息在此。”他将水晶片放在石桌上,“用你的血,滴上去,便能读取。这是给你的。”
      林淼没有碰那水晶片:“什么信息?”
      “一个问题。”苏宴说,“你赢了一局,有权问任何问题。而我,选择用这种方式回答。”
      林淼沉默。他确实有权提问,关于血仇,关于林家,关于“缚”之粉末,关于血月之契。但苏宴提前将答案封存在这里,意味着他预判了林淼的胜利?还是无论输赢,这信息都会给他?
      “你不信我?”苏宴微微偏头。
      “我该信吗?”
      “不该。”苏宴笑了,“但你该信这局棋。棋局不说谎。”
      他起身,走到亭边,望向庭院中那池清水:“今日到此为止。水晶片在你手中,看与不看,何时看,由你。至于我赢两局该得的……”
      他转身,目光落在林淼腰间的那柄镀银匕首上。
      “我要你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三日。三日后,原物奉还。”
      林淼手指瞬间握紧刀柄。这把匕首是爷爷的遗物,是他从不离身的念想。
      “不行。”他斩钉截铁。
      “不是永远。”苏宴语气平静,“只是三日。且我承诺,不会损坏,不会用于任何对你不利之事。只是……借观。”
      “为什么?”
      “因为我好奇。”苏宴走回桌边,伸手,“好奇是怎样的刀,能让人在绝境中仍握得那么紧。”
      两人对视。灯火在彼此眼中跳跃。
      许久,林淼缓缓抽出匕首。刀身在灯光下流淌着黯淡的银光,握柄的乌木温润,上面的刻痕清晰可见。
      他将匕首放在石桌上,推向苏宴。
      “三日。”林淼声音低沉,“三日后,若此刀有损,或未归还……”
      “你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苏宴接话,笑意更深,“我知道。”
      他拿起匕首,仔细端详,指尖抚过刀身上的每一道划痕,最后停留在握柄上那几个深深的指痕上。
      “好刀。”他轻声说,“更难得的是,握刀的人。”
      他将匕首收入袖中,看向林淼:“三日后,还是此地,酉时三刻。届时还刀,或许……可以再下一局。”
      说完,他转身走入梅林深处。青衫身影在枝干间几个晃动,便消失不见,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
      林淼独自坐在亭中。棋盘上黑白交错,记录着刚刚结束的对弈。铅盒中那支白蔷薇静静绽放,旁边的暗红水晶片泛着幽光。
      他赢了半目,获得了信息,却失去了三日的匕首。
      他拿起水晶片。薄薄的,冰凉,对着灯火看,内部有无数细密的纹路,像凝固的血脉。
      用血读取?
      林淼沉默片刻,将水晶片收起。现在不是时候。他需要更安全的环境,更清醒的头脑。
      他开始收拾棋子。一枚一枚,黑白分明,放回各自的罐中。动作很慢,思绪却飞快转动。
      苏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一场棋局,一次“借观”,一支蕴含信息的血蔷。这些举动背后,是纯粹的兴之所至,还是步步为营的布局?
      更重要的是,他让林淼“看见”了什么?
      棋局终了时那种奇特的共鸣感再次浮现。林淼停下动作,看向庭院。暮色已深,星子初现。池水平静如镜,倒映着稀疏的星光。梅林的枝干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一切都很安静,很正常。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仿佛这庭院,这场对弈,在他意识深处刻下了某种印记,或者……打开了一扇他从未察觉的门。
      他将棋罐盖好,铅盒扣上,起身离开听雨亭。
      走出院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八角亭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亭中的石桌石凳,桌上的棋盘棋罐,都隐没在黑暗里。
      只有那盏青铜鹤形灯,还亮着。
      橘黄色的光,在无人的庭院中静静燃烧,像一个等待的承诺。
      林淼转身,走入北城旧坊深沉的夜。
      怀中,暗红水晶片贴着胸口,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三日后,酉时三刻。
      还有七十二个时辰。
      而他需要在这段时间里,想清楚太多事情——关于那水晶片中的信息,关于借出的匕首,关于苏宴真正的意图,以及关于自己在这场越发诡谲的棋局中,究竟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夜风拂过巷弄,带着远方废墟特有的铁锈与灰烬气息。
      猎魔人独自穿行在荒废的街巷中,背影挺直,脚步沉稳。
      但他的手中,已无刀。
      而他的心里,多了一枚不知该不该现在打开的、血色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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